坚守的门风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

她也穿着时下城里人的装束,黑色带腰身的棉袄,黑色的紧身裤子,黑色的高帮鞋,将紧身裤脚踩在鞋里面。

也许是一身黑色打扮的缘故,使她尤其显得瘦弱。

青黄色的脸皮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细细密密的褐色雀斑。颧骨高高地突起,反衬出一对眼框明显下陷,下巴窄瘦,拖累得整个脸形显得细长。

好在她看人时,还时常露出些浅浅的微笑,整体上让人感到一些活泼的生动气息来。


这是一个菜鸟驿站,也就是整个快递流通的最后一个底站。

她刚来上班没有几天。

我平时都会来这边转转。偶尔拿个快递,偶尔也为了蹭一下网络。

我来这边,也是临时落脚,没去重新开网。

这里已经换了好几回人了。

这个貌似年轻的中年妇女,从老家出来没多久,被这里聘用了。


也许是我对她每次递给我东西时都会道谢一声吧,也许是我常来这边蹭网,多见了几次面吧?总之,接触才没几次,她就主动向我说话了:“……也不好干呢。”

“怎么啦?”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对着一个陌生人诉苦的人,我还不是不常见到的呢。

这就是城市的隔膜所在啊,哪怕再苦再累,没有多少语言与心灵交集的,是不愿谈自己苦楚的,只有忍着熬着的啊。

见她那么对着我诉苦,我居然没有丝毫反感,而是想问个究竟。

“9点,到9点。早上的,到晚上,一共,12个小时呢……”

“哦。”我松了口气,本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只是嫌工作时间长了啊。

“多少工资呀?”

“三千二。”

“哦。”我想说还行。哪里赚钱都不易啊。

“就是说,还要扣。一扣扣什么的,恐怕就拿不到原数了。”

“扣?扣什么呀?”

“说是要弄错了,得扣,扣工资啊。”

哦,这也在情理的呢,就劝导说:

“工作嘛,都有要求的。细心些吧。不能马虎哦,不能出错呢。干什么都有约束的啊。”也许她才进城,对城市规则还不那么适应。

“一扣,就白干了啊。”她的眼泪包在眼框里。

我的心陡地一紧,赶忙劝解道:“不是那样的吧?就是要求你细心些,不要出错吧。快递过来的东西,本人要是收不到了,也会很多着急的啊。你在传递中,一件件细心地扫描、记档就好了。即使出了错,也会按照出错率扣多少的,而不会让你所有活都白干的啊。”

“……”她听了我的解释,没有欣喜,似乎也没有释疑,依然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我心想,她这副样子,莫非没弄清整个工作真相与规则就来干活了?

看来这个行当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啊。

这时,我倒想仔细地问问她了,“你以前干过什么呢?”

“给工地上民工烧饭。”她说,“他们活干完了,就不需要了。”

“哦,那活好干吗?”

“三顿饭,买什么,做什么,几十口人的饭菜,能应付着。”

我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也就是苦命的人啊。”

“哦——”

“……没法子,只好出来。”

“大家都是打工的。”我想安慰她,“分工不同罢了,都打工的。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呢。”

“我这个人,跟一般人不同的呢,我是真苦命的呢。早早地没了父亲,后来读初中时,又没了母亲……”此时,她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着。

我想,她可能真是遇到了什么触动伤心的事情了,才会那么难过的吧,我看着她,没有吱声,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整个家里,就冷得像个冰窖子啊,没人疼,没人爱。就只能听凭嫂子发落了,就给嫁了这么个人家这么个人了……”

“……这家人对你……”我连怎么样这三字都不好说出来了,我怕刺激她了。

“一家人,都如狼似虎的,特别是她那个娘……”

“他们……”

“他们常打我。”

“为什么呢?”问心里一惊。

“不为什么。他妈厉害呀。他家就觉得我是没人疼没人爱的没依靠女子呗。一家三个儿子,两个打着光棍呢。只娶了一房,人都说我本该可享福的,结果却数我最受罪了……”

这一连串的话里,隐含的信息量不小啊。

“你家哪里呀?”

“穷地方的。山北的。”

“你爱人,他怎样?”

“他没文化,不识字,没得用。他,听他妈的。”

“现在他人,留在家里?”

“他,一场大病后,让我给带出来了。我给他找了保安,值夜班的。”

“哦,那你还是家里顶梁柱了?你得要好好保护好你自己了啊。”

“没法子。他不识字,没得用的,脑子不够用,只会说土话,不会说普通话,人家听不懂的。只好我处处上前呀。”她眼泪终于停了,说着,“不带他出来,整天都打牌,赌博,还生病。我苦的钱,养了他们一家子,要给一家人治病。唉,我们难得很啦,八下里伸手要钱呢,窟窿太多了……”眼泪不知主地又落了下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与这样的生活呀,我感到有些震惊。她的话,像栓人的绳子,扯住了我的脚步,让我无法离开了。


我坐在那里,索性不吱声了。

我想认真地当一回她的听众吧,让她好好地吐吐苦水吧。

否则,这个女人被生活的重担与当地的陈规陋习快给憋疯了吧。

她嫁的这家男人,上辈人是财主家庭。

她婆婆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大小姐,脾气一贯很大,掌管家里一切,活脱脱一个大脾气的当家奶奶。

自打嫁给了一个富家少爷后,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据说他们家的前庭后院,泥土地里埋下了不少黄金白银呢。

他们家的日子也就被政府压制的那几年没过好。

从整体上说,还都是一直过得不错的。

就是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儿子生病残疾了。

老太婆生前打骂儿媳妇,管家理事,属于大户人家的当地习俗。

可到她临死时,却要求这个唯一的儿媳妇必须照管她的三个儿子,直到临终。

她,这个被打被骂的儿媳妇,却也认为照料他们三兄弟的生活直至终了,也是她应尽职责。

所以,每当有一丝丝压力再往上增加的时候,她就觉得仿佛有千斤巨担又向她砸了过来,感到难以承受了。

既然对这一家人没有那么多感情,还要经常承受公婆的打骂,她为什么没离开呢?

她说当初应该是嫂子拿了公婆们的钱了,卖掉了她,把她配给了没文化又缺脑筋的这么一个男人的。

她的父亲死的早,是寡母领着兄妹三人一路过日子的。

她自己的母亲,一直就担心两个儿子找不到媳妇。

在他们那个乡下,因为贫穷闭塞,男子找不到媳妇打光棍一辈子是常见的事。

所以,她母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劳动赚钱,目标只有一个:给儿子找对象,结婚生子,传种接代。

后来,她的两个儿子终于找到媳妇,结婚生子,她就万分庆幸了。

对两个儿媳妇,一直是俯首低眉地捧着,供着,轻工小巧地服侍着的,生怕某天某时捧歪了盘子,打散了儿子平静的生活。

她,从小到大,也是这么一路看着自己的母亲的步步退让,处处隐忍。

在潜移默化中,她默默地学习了母亲,甚至是继承了母亲的行为与习惯了。

她总在想,没了爹娘的疼爱,哥哥就是亲人了,哥哥的生活对她就至关重要了。

只要两个哥哥都能完整地平静地过好日子,她自己的日子无论怎么过都行了。

据她说,也有同学建议她离婚远走高飞。

可她所呆的那个乡下是不作兴离婚的。

离婚的女人,会被人指点责骂的,会被人嫌弃的。

会被骂作伤风败俗的,甚至会连累家人名声的,被人认为败坏门风了。

她不敢也不能离开那个家,毕竟自己还有个儿子要长大。

还有哥哥的平静生活经不起波澜,还有两个小侄儿侄女们的日子也不能受影响的。

为了哥哥能平静地生活,为了哥哥的后代和自己儿子都能平安地活着,她早已放弃了自己,宁愿忍受委屈、劳苦和拖累,也要坚守不离婚的良好门风。

在她说来,她的家风,娘家人的脸面、名声,门风,都得靠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地从一而终守护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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