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家乡

文/摄影:若冰

家乡的老屋

2021年8月7日,立秋 。

早晨刚刚到单位,就接到家乡邻居大哥打来的电话,被告知我家的老屋在大雨之夜倒了。

这个消息既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在我的意料之外。

五十多岁的它,就人类的寿命来说应该还在壮年,但对于一座土坯房子来说它早已垂垂老矣!

七十年代初落成的它,据说当时可是村里的佼佼者,土坯的墙壁,棱角分明,油毡纸的房盖黝黑舒展,外墙用黄泥抹的水平,用白灰粉刷过的室内墙壁熠熠生辉。

到我记事的时候,它依旧风光无限,和周围邻居家的茅草房相比,它简直就是宫殿一般的存在。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侵蚀着它的墙根,长久的漠视,让本就不再年轻的房梁彻底失去了斗志,于是,它在这个秋天到来的风雨之夜轰然倒下。

其实,仔细想想,它倒下的那一瞬间未必有多大的声响,或许风雨声足以掩盖它倒下去的声音,但是它的倒下,在我的心里却是惊天动地的,因为它的倒下,我的家乡就渐行渐远了!

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被家乡、父亲、母亲、发小,以及留存在老屋里的童年记忆所切割。

父亲很强壮,是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壮劳力之一,不仅会使用各类农具,还会简单的瓦匠、木匠的活计。平时在生产队劳作,农闲之时经常为邻里砌墙补屋,修理农具。

父亲的厨艺也很是了得,记得我小时候他经常为村里办喜事的人家当大厨,甚至别的村里也有人来请他。父亲每次给人家办完喜事回来都会带回一条新毛巾,一块那时候需要凭票才可买到的香皂,外加一包喜糖,这些就是喜主给予厨师的答谢礼。所以,每当他给人家做菜回来,我第一个跑上去翻他的衣兜,翻出来糖块先藏起来一把,再把那些给母亲,每到这个时候,父亲都会用手指戳一戳我的大脑门,说一声:“馋猫”。

在我的心里,父亲永远那么高大、强壮,永远不会老去。

然而,我的父亲还是慢慢地老了。

因为积劳成疾,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经常胃疼,牙疼。我的记忆里,他有时候胃疼的时候脸上直冒冷汗,就去村卫生所买些止疼片吞下,牙疼的时候经常一夜一夜的睡不了觉,一边用手捂着腮,一边围着院子转。

父亲从来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口,总是在卫生所买点药敷衍了事,从来不去医院检查。我上高中、大学的时候常常内疚,想着父亲还要劳作为我提供学费,曾经想到辍学,却被父亲狠狠地骂了。

好在熬到我工作了,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就逼着父亲和我一起去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没有什么大病,但是有一身的小病,各个器官老化,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就是吃药,营养,慢慢调理。

以后的十几年,父亲都是以药为伴,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的药就够一顿饭了。”

刚七十岁的父亲,似乎已经风烛残年了。

那年,妹妹电话告知我父亲又病了,我急急忙忙的请了假,坐高铁赶回家。

老屋里,清瘦的父亲斜倚在床上,半眯着眼睛在听戏匣子(我给他买的一个音乐播放器,里面下载了他喜欢听的戏曲,被他称呼为“戏匣子”),看见我来,眼睛立刻光亮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就要下地,我急忙扶住他,要他慢一点,他说:“没事,老毛病了。”这时我三岁的儿子在我背后闪出来喊了一声“姥爷”,我的爹竟然一把抱起他,高兴的哭了。

母亲刚好在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直说“外孙啊,你可是良药啊,你这一来,你姥爷能下地了。”

父亲在流泪,我的心里也在流泪,我坚强无比的爹呀,您怎么就老了呢!

不仅父亲老了,儿时的那些小伙伴也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在门前大槐树下玩耍过的伙伴(在《梦里又闻槐花香》一文提到过的)、那些每天一起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同学,女的大多外嫁了,男的也都被岁月磨洗去了当年的青葱,在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到“童年”那清澈的眼神,清明的面庞。

我回到家乡,和他们对面相遇,都相互张张嘴,想打个招呼,我们都想喊出对方的名字,可到最后,我们都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只是相视而笑,说着一些不热不凉的话语和言不由衷的问候。

是生疏了吗?是忘却了吗?是有什么隔阂了吗?还是夹杂着无以言说的怅惘?我想都是,也都不是。

这一年的春节,我们在外地的姐妹三人都回到家乡,加上在家乡的两个姐妹,都回来陪父母过年。

这个小院子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这老屋里,又洋溢着童年的幸福。

老屋斑驳的院墙

七十岁的母亲提前准备好了各色本地特产,小笨鸡、荷塘鱼、锅饼、炒牌、莲藕等等,多病的父亲在我妹妹的配合下,再次施展他的厨艺,做了九转大肠、油爆双脆、糖醋里脊、香酥鸡、黄鱼豆腐羹、拔丝地瓜等大菜。

一家老小十五六口人,围着一个大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天南地北地谈笑着,父亲似乎忘了病痛,母亲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我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小的时候最盼的日子就是过年,过年可以穿上新衣服,可以吃到平时很难吃到的鱼、肉、饺子等美食。

每逢过年的时候,父亲会利用有限的食材,为我们做出好多美味佳肴。

母亲则会用家织布给我们姐妹几个每人做一条新裤子,母亲手巧,她学会了裁剪制服裤子,虽是家织布的,又是手工缝制,但是由于母亲精巧的缝制,比其他人家孩子穿的大腰裤子(当时老家的一直裤子,不分前后面,裤腰大,穿时要把裤腰部位折叠一下,然后用腰带扎住)漂亮的多,当时我们很是引以为傲,母亲会再扯几尺花布给我们做褂子。

做为小孩子,真的是经不起美食、佳衣的诱惑,一进腊月 ,每天都扳着手指计算日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幸福。不过,在父母都逝去了的今天,再也没有了对过年的那种向往和期盼。

饭后,我们姐妹们团团围着父母,在年的气氛里坐着闲聊,说一些村里发生的事,说一些村里越来越多的空房子,说一些谁家又在良田上建起了别墅,说村里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谁家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谁家的老公在外面养了小三,说村里又有哪个老人走了,哪个老人更老了。

我们所说的似乎都是一些我们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事件,熟悉的人物,好像都在眼前,但又觉得很遥远、很陌生。

老屋上的土坯清晰可见

我在想,这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乡(上大学开始就很少回去),如果我的父母亲不再留守,我的老屋不复存在,那么,当我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有谁会像星星月亮一样看望我吗?

三年以后,父亲终是没有斗过疾病,在春节前的一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又十三年以后,84岁的母亲也走了。

去年11月,我给父亲、母亲迁坟,送二老回家乡安葬,实现二老落叶归根的夙愿,我再次回到家乡,回到老屋。

我走在老屋的每一寸土地上,我感觉到了父母的的无处不在,父母把老屋完全渗透了。

我看见父亲在给邻居做厨师回来,笑盈盈地从布兜子里掏出糖块给我,看见母亲翻箱倒柜地给我找零食吃。

村庄的外围都是一幢幢的别墅,那都是在外面赚了钱的村民,为自己谋得的又一处家产。而这些立在良田上的别墅,多半也住着空气和灰尘。只是为了证明主人有钱有银,又再置房置产,只是在让乡邻知道,他们发财了,而他们并不回来居住。

村子的中央,是老村子的所在,虽然也修了水泥路,但看到的是凄凄芳草和七倒八歪的老房子。偶尔还有住着人家的老房子,也只是安置着几位七倒八歪的老人而已。

我的老屋怎么就倒了呢?

老屋不倒,我和家乡之间是不是还有一根隐形的牵挂?

但是,老屋还是倒塌的,倒塌的不仅是老屋,还有我的童年,我留在老屋里的欢笑,忧伤和怀恋。

老屋倒塌了,家乡是不是也渐行渐远了呢?

我想起了常去摸鱼、洗澡的那条小河,想起了常去采摘野花的野地,想起了一起上学、一起割草、一起去瓜地里偷瓜的小伙伴。

我再次走近他们,我才发现,我的家乡日渐富饶,但我的村庄却日渐空无,漂亮的别墅落满灰尘,宽阔的街道行人稀少,所能看见的大多是老人、孩子。

我那常洗澡的小河不在清澈见底,看不见鱼儿游动,我常去采摘野花的野地堆满建筑垃圾。

我这被粗暴发展的经济蹂躏的家乡啊!

我真的无法阻止我记忆里的家乡与我渐离渐远,也无法阻止我的父母及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像影子一样逝去。

我只好把家乡、父母、发小年轻时的貌样,统统刻在我的脑海里,刻在我的心底里。

我会在每一个想念他们的时候,风尘仆仆地回去看望他们。

(注:文中照片拍摄于2020年11月10日—12日)

老村子里冷清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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