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时候,是在西峡县城关一中就读。
当时的县城规模不大,居住人口不多,学生资源少,县城城区也就仅仅这一所中学。我的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程芝兰,是位随军家属,临时安排来的老师,她爱人在县团部是个首长,当时我县还驻扎有部队。
她是湖南人,一位个头不高端庄大方的女人,三十五六岁左右,留着刘海式短发,白净的肤色净斑无瑕,单眼皮薄嘴唇衬托出刚毅的姿色,常穿一套军装,走起路来矫健有力,谁看都说是个女军官。八十年代初穿军装戴军帽那是相当流行,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只是语速快了点儿。本校女老师们与她相比,就好比大上海与小山沟的女人那样只嫌更土气,有些女老师衣着不整脏兮兮的,不在学校里那简直就是个乡村妇女。不过她们大多四五十岁的年龄,可能孩子多包袱重照顾不上自己,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也就没啥在意的,当时的条件都非常差。
在这魏巍秦岭八百里伏牛山脚下的豫西小山城,学校师资力量教学水平都是相当差的,老师大多还是一工一农指标,受过师范学院教育的正规编制老师太少了,大多是高中学历教初中、或者小学学习。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从前,在一个偏远的小乡村,有个教地理的代课老师,讲到了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国家,有个学生问老师“这个国家为啥起这么长的国名、是啥意思”?老师也不清楚,就说“顾名思义也就是截不开撕开,撕不开伐开,伐不开拉开”。
社会上老师叫臭老九,在社会大环境影响下,老师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是靠后的很,说白了就是个教学匠,养家糊口的职业而已,老师们也就把怨气在校园里撒开了。在学校里,老师们对学生的体罚措施是相当普遍、相当恶劣的,罚站打骂就像家长打孩子那样随意,说什么打是亲骂是爱。学生们也都认可这种习惯,认为是老师对自己的特别关照,谁不想上名牌大学?可有时老师们做得也太过分了,让学生家长对老师们也有一些不瞒。
记得有位男学生被一位女老师训骂,那个女老师长得很魁伟,像个男子汉,学生们都很怕她,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在她的课堂上捣乱。那天捣乱的那个男学生是个高干子弟,也仗着老爸的权势不在乎她,挨骂后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也顶撞了她一句。女老师飞速奔向那个学生啪的煽了一巴掌,男学生咬牙瞪眼“啪”的一巴掌也还了她一下。谁都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景,班里像炸开了锅一样,女老师哭着去找校长非让学校把男学生开除掉,不然以后就没法教课。(可后来没几天男学生照样又上课了)后来教导室李主任亲自来到教室让男学生到讲台上站好后,走到他身边用当时流行翻毛军绿大头军靴猛踹一脚,男学生“哎”的一声愤怒的瞪了他一眼,瘸着腿流着泪走出教室。李主任再叫男学生站住也没能让他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他向学校大门口走去。可后来没几天,男学生照样又来上课了。
程老师是大城市的正规老师,有科学的教学方法,在对学生们的学习程度摸了底以后,开始用心安排学习认务。她的教学方法和本校老师们截然不同,不提倡对学生体罚,主要以耐心说教感化为主,让学生们在学习的环境中感受到学习知识的意义和她那母爱般关爱之心。
一个多月后程老师开始了对学生们进行家访活动。在一天早自习放学后,程老师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中午我去你们家吃饭,让她做酸菜面条,听说你们这里人最爱吃这种饭,我也想尝尝”!我的头像被猛的挨了一棒,蒙了一会儿,低着头双手搓捻着前衣襟,只得忸怩地对她苦笑了一下就快速走出教室。
家访对学生们来说就是噩梦,我们这里学校一般情况是出现捣蛋闹事学生老师没法管教的情况下,才对学生进行家访或叫家长到学校。按我的表现还达不到坏学生的标准,只是好贪玩而已,不是那种打架斗殴影响他人学习的捣蛋学生。我班有个同学叫张小飞,他是捣蛋大王,按表现早已够家访对相,我们是一个村的邻居。很小的时候他妈就有病去世了,他爹四十岁出头,上有六十多岁老妈,下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大孩子才上高一还没能接住力,全家就指望他一个男劳力争工分养家糊口。张小飞从小没管教,打架斗殴是他的最爱,开学才一个多月就发生了三起斗殴事件,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坏学生,按说应该到他家访才对。
我们兄弟姊妹多,我老父亲随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也是靠出力气挣工资的。家里除了大哥二哥已成大人能帮我老母亲干些地里活,别的太小帮不上手。我老母亲是我家大当家的,整天没明没黑的干着地里家里的活,带孩子多脾气也就不太好,经常对我们姊妹兄弟五个训话,你们可得好好读书,再苦也要供养你们上学,只要在外边不偷不抢不干坏事她再累都值。
小时候姊妹弟兄中我是个调皮可爱有眼色的一个,也就是嘴甜腿勤罢了,常给大人搬椅子端洗脸水,小孩嘴甜大人花钱就是这个理儿。只是太好贪玩,作业完成的不及时,在家挨打最多。
挨打是有讲究的,比访说我挨打时我四哥弟弟就待无辜跪下配罪,我仨个相差三岁左右,也就是俗话说的杀鸡儆猴。可怜我的四哥挨了好多冤枉打,弟弟最小我老母亲舍不得打他只是让他陪着看。四哥气得没处出,只好等家里大人不在时对我悄悄下黑手,说都怪我这个调皮鬼,让他挨了多少冤枉打。我也只能抱着头能跑掉就好,心里也不生他的气。
打孩子我妈是全揽了,我爹从来不打孩子,也是最喜欢孩子的,我们都说我老父亲最好。我老母亲就瞪着我老父亲说“你非把孩子们惯坏不可”!我老父亲就喜呵呵应到“老天爷总要给他们吃碗饭的”!我就喜呵呵钻到我爹的怀里闹着玩儿。
今天晌午老师来我家叫我真发熬煎,纳闷着我在学校没闹啥事?上次成绩在班里还是中等偏上,程老师还夸我大有进步继续努力。要是给我老母亲说老师晌午来家访搁我家吃晌午饭,恐怕就得先挨顿打不可,想想干脆就不说得了。
放学回家后,我老母亲开始做饭,我就在门口玩耍,猛的发现程老师老远从张小飞家门口的地方朝我家走来,我害怕的腿发抖,就想往邻居家去躲,刚走没几步就听到程老师喊我的名字,只得扭过身来等老师来家里。我家是土墙瓦房上三间主房下三间厢房,还有一大间厨房,条件很一般。程老师可能是已去过张小飞家了,到我家是最后一站,可能从穿着方面感觉我家的条件应该比他家好些,就安排家访在我家吃饭。
我们村离学校很远,在城外大约三,四里路程,领着程老师进了家门,此时我的魂都被吓飞了!从上学到现在还没有被老师家访过,硬着头皮把程老师领进厨房,家里只有我老母亲在厨房烧水做饭,其他人都还没回来。一看老师来了说是家访的,我老母亲一听二话不说抽出一根柴禾条子就往我身上抽说“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又惹啥事了”!我“妈”的一声就蹦了起来,顾不上听程老师在给我妈劝解,就向大门外蹿了出去,等到我姐找到我时都早已过了吃饭时间了。我老母亲气的还想再打我,可看我连饿带吓的样子,在我姐的好话劝说下,把早已留着的一碗面又倒锅里再加热。
我胆颤心惊地问我老母亲,程老师在咱家吃饭了没有?我老母亲说你“为啥不早点说老师来咱家吃饭?我也好有个准备,只顾着打你的,老师也就没坐多少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只说你还怪聪明,品质不坏,只是贪玩上课不专心,也没说你做啥坏事,就说家里学校一起抓就会更好些,只说来家访是老师想了解学生的校外学习和家庭教育环境,不是来告状的”。
我老母亲劝她在我家吃饭,程老师看我都跑出去了,也想到了我可能没敢跟家里人说,看到我老母亲又没准备啥就撒慌说还有下一个家访任务,给家长已约好了。我老母亲还说为啥不安排在我家吃饭多好?程老师客气地笑了笑说“下次吧”!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程老师让我到她班公室去,我胆颤心惊见了程老师,可她慈祥地问我中午吃饭了吗?我只说对不起!我没给我妈说你到我家吃饭,让你饿了一顿,头塌了着两指手攥着衣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那样。程老师笑着说“你不要害怕,这次家访是全体同学都有,能去的我会尽量去,目的是和你们家长沟通情况,对你们以后学习进步会有帮助的。在我们那里家访很正常的,只是你们这里不习惯,到哪家家长都以为孩子在学校做坏事了,老师才来见家长,让你受委屈了”。说着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没想到你们这地方的经济条件都这么差,张小飞家太困难了!他家里人都没穿过囫囵衣服,大人都顾不上管教孩子,张小飞这么小早就没有妈妈太可怜了。你们只有用心学习,用知识来改变一切,好好努力去吧”!我有种像罪犯被释放的感觉,快速蹿出她的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语文课下课后,程老师叫张小飞和她一起到她的办公室去,同学们都惊讶可能又要接受教育了,但又放心程老师从来是不打骂学生的,我们几个男生悄悄有靠在门梆边的有扒着窗户台的听他咋挨训。只听程老师说“你这孩子太可怜了!这是我家退下来没人穿的衣服,不要嫌旧,穿了暖和就好”。只听他不要不要的说着推辞的话,话音快带哭腔了,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刚穿着脏兮兮灰色烂衣裳的张小飞变成了上穿劳动布(也就是现在的牛仔裤布料),下穿军裤的帅哥了,只是像斗鸡似的红脸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程老师提了一个编织袋走出门外,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对他说“这袋衣服是洗过的干净衣服,你那身脏衣服我洗了以后给你烂的地方缝补好了再穿,把这袋衣服快拿到教室去。马上就要上课了”。大家喜笑着拥着张小飞要走,他转过身第一次礼貌地对程老师说了句“谢谢老师,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捣乱了,你看我的表现吧”!就和同学们向教室走去。
下午放学前,张小飞对班里的男生同学下通牒说“下课后都先别出教室,我有话要说,谁敢出去老子揍他”!罗强同学、王刚同学几个得力大将把胸口一拍说“我们把住门口,谁敢”!放学后,教室里只听张小飞说“程老师对我们真好!不打不骂我们,我们为了她,也不能再捣乱了,我带头守纪律,谁乱一次我整他三脚,我乱了有罗强执行,一脚都不少,让我们班的纪律争取成为全级最好的”!同学们瞪大眼睛看着张小飞,好像以前没见过似的,乖乖!日头咋从西边出来了!
程老师对学生们因材施教,抓学习又关爱学生,课堂纪律一好,学习成绩都上去了。期终考试张小飞的政治考试都得了86分,这是他打破记录的好成绩。程老师是非常舍得夸奖说“他是全班进步最大的学生,同学们都要学习他这种精神”!班里的掌声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久。张小飞激动地说“我感激程老师,为了程老师我要好好学习”!下课后罗强殷勤地对张小飞邀功,原来考试前张小飞在自习课背政治题,背的还不太熟,看着他艰难的背不下来,罗强主动地给他提示,本想献好,不想被他冲了一拳说“我不是来应付老师的,我要必须自己会背,滚过去赶紧背书去,小心我整你”!罗强喜呵呵地回到他座位说“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被踢了一脚,我真没眼色瞎拍马屁”!
我们班的学习成绩和组织纪律在全级名次排在前列,这是程老师辛勤努力的结果,全班同学没给程老师丢脸。我们一年级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依依不舍要求程老师跟班走,程老师非常激动地对同学们说“感谢同学们对她的认可,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尽量向学校争取。只是必须按学校的总体安排来,不能搞特殊化,对照学校往年的安排,可能性不大”。说着眼睛就湿润了,忙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同学们大多都掉了眼泪,这场景就像那种生死离别的感觉,这是我上学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是发自内心激动的热泪。后来升初二后同学们的愿望落空了,再后来好像二年级后半级快结束时,驻扎在县城的部队调走了,好像是去参加自卫还击战了,程老师又随爱人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晃正正四十年过去了,同学们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当爷的奶的,外公外婆的大多数人已步入这个行列,也都是知天命的人了。老师同学们也真不少,有记得的,也有忘记的。每当想起学生时期那些美好时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程老师这位慈母般的笑容就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她也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我当时不是一名优秀的好学生,我只是一个朴实无邪的少年,我始终感觉对不起程老师,辜负了她对我们的期望,没有学业有成。可喜的是她的善良正直之心已使我受益至今,我也成长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成年以前没有心思去体会感悟这些,到了这个日落西山的黄昏年纪,猛然间想起学生时代,立马就想起来我还欠程老师一顿饭。每当想起此事时,羞愧之心就顿然升起,随着四十年的时光已逝,程老师已成为崇敬的长者,渊博的智者。她教我们学好文化知识,更教会了我们怎样做人,现在也不知道她在何方,我只能用心默默地祝福她身体健康安度晚年。
每次想起学校生活,仿佛又回到四十年前,那位端庄大方的程老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想大声喊出来“程老师,对不起!我欠您一顿饭,一顿豫西山城酸菜面条饭”!
杨升堂
2020年1月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