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不关门

今天又入伏,太阳火辣且刺人眼目,空气沉闷得像一团湿透的棉絮。

在路边行走不过半公里,热浪就烫得我心发慌,看见一家咖啡店赶紧推门进去,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请关好玻璃门。”

远处服务员的提醒了我,我关紧门,点了杯冷饮,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奔忙的人流,想象他们匆匆回到家头件事就是打开空调时,忽然想起武汉旧时的夏天:那会儿可没有空调,消暑全靠街坊邻里露天纳凉,甚至连门都不用关。

说起纳凉不关门,它让我想起了童年的一些趣事:

那还是在六十年代末期,我六岁。住在武汉中山大道尽头的木板房里,屋子四周和前面的道路两旁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每到夏季,知了在树梢不停鸣叫,开始陪伴着人们一起度过这段漫长的日子。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没有通电,家里闷热呆不住人,人们就开始想办法来降低温度,有树荫的地方,人们便开始给发烫的地面浇水,让地面的热气散发;人们搬出竹床在凉透的地上排开,老人们开始摇着蒲扇说东道西,讲着古今故事;蝉鸣混着卖冰棍的叫卖声,空气中还飘着谁家煮绿豆汤的甜香。

街坊邻居都是知根知底的穷苦大众,也没啥见不得人东西,为了通风,索性都不关门在屋外乘凉,来抗拒夏日的炎热,久而久之,已经形成了习惯。

倘若,哪一家的房门紧闭,叫喊也无人答应,好心的人们就会自发地堵住前后门,然后推门进去,看看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家中进贼了?

不久前,出现过这样一件事。一个起夜的街坊发现隔着我两家远的鞠婆婆家关着门,于是,就高声喊着鞠婆婆,谁曾想鞠婆婆此时就在屋外的竹床上睡觉。鞠婆婆寻思:我家的门应该开着的啊。糟糕,屋里怕是进贼了。于是,她大叫一声:“抓贼啊。”好家伙,满街的人都惊醒了,包括住在马路对面的街坊。男人们操起扁担、木棍、叉棍和火钳等物品,就把鞠婆婆家的前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老人和女人们护住自家的小孩,唯恐小孩们担惊受怕。一时间街道上沸沸扬扬。

我家的邻居吴伯伯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拿着棍棒在鞠婆婆的前门高声大叫:“里面的人听着,赶快出来,不然冲进去就是一顿乱打。打死了人可不偿命。”

皎洁的月光把人影拉得老长,大伙儿把手里的扁担敲在地上‘咚咚’作响,一时间,男人的呵斥、孩子的哭腔、竹床摇晃的‘吱呀’声混在一起,连空气都热得发紧,但是里面依然无声响。

吴伯伯气得脸上青筋直冒:“再说一声,里面的人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了。”

过了好半天,一个人双手抱着头走了出来,嘴里不停地说:“不要打我,唉哟,别打我。”

吴伯伯手中的木棒一指,怒吼道:“几个人?”

“两个。”

“还有一个在哪?”

那人战战兢兢地指着屋里,嘴里带着哭腔:“在屋后,你们别打他啊,他可还是个孩子。”

吴伯伯让大伙看住他,带着其他人冲进屋里。

那小偷被连推带揉地架到外公面前,看年龄恐怕也有四十来岁,一脸尖嘴猴腮,蓬头垢面,衣裳褴褛,身上还背着一个鼓鼓的旧挎兜。再一看脚下,一只肮脏的脚上穿着一只破草鞋,可他另一只脚呢,脚哪去了?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他是个瘸子。大伙儿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点空位置。果然,这小偷右腿自膝盖以下,小腿全没。这时,吴伯伯把另外一个人也带了过来,这哪里是个小偷?分明是个小男孩,和我年龄差不多,骨瘦如柴,脸如菜色,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周围的人群,嘴角还残留着米饭。吴伯伯瓮声瓮气对外公说:“我们进去的时候,这小孩在厨房大口大口吃着剩饭。”那小孩见着这男子一头扑在他怀里,“爸爸,我怕.....”

外公用火柴划着火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你,你说说咋回事?”

那男子拼命解释他不是小偷,他是四川开县人,由于家乡遭灾,自己又因事故残疾,孩子妈嫌弃他,跟一个男人跑了。他没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去黄冈投奔他的亲戚,一路走在这儿,他俩饿得实在不行,看见这里家家户户都没关门,就进去找点吃的,为了怕被人发现,他就悄悄把门给关上了。接着他拿出一些揉得皱巴巴的信纸,说是当地的情况介绍和证明之类的,还有亲戚的姓名和住址。

有人不相信,问他兜里放的是什么。他把兜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碗和一个勺子,一条破毛巾、一个陈旧的水壶,还有一张被水浸泡过,显得模模糊糊的照片,是他家的一张全家福。

大家都沉默了。刚才抓小偷的兴奋劲一下没有了,大家鸦雀无声,场面变得很压抑。

我听见了外婆的掩泣声,我的外婆也是四川人。据外公说,外婆很小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受尽虐待,直到解放以后,才得以解脱出来,流浪到这里认识了外公。

外公一脸严肃地对那人说:“你知道偷进别人家是犯法的,以后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万一被人打死,那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那男的连声说是,发誓以后不再偷进别人家。

正在这时,负责街道治安的杜户籍也闻讯赶来。

外公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他认为他们不是小偷,鞠婆婆也在一旁证明家里确实没丢东西,就是少了些剩饭。杜户籍决定把他俩交给民政局,让民政局出面安排他们。

大伙儿中有人拍巴掌表示同意。

“既然大家都认为事情就这么解决,那我们走吧。”

正当杜户籍带着他们要离开时,我外婆说等一下,她跑进屋里盛来一大碗米饭,连碗带饭塞进那男的手中,又从裤腰带里摸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一元五角钱塞给他。外婆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用我从没听她说过的四川话说道:“大兄弟,咱也是四川的,这点钱你老实收着。日子会慢慢儿好起来的。”

那男子手里还带着外婆体温的一元五角钱,突闻家乡言,“恩人啊!”男子竟然像小孩一样大哭起来,他慌忙拉着小孩要对外婆下跪言谢。外婆连忙拦住他:“汉子膝边有金,莫轻率下跪,再多的艰辛,也要熬过去,又不是天陷地坍儿。”

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还想说什么,外婆已经用手推着他:“快走嘞,快走嘞。”

外婆看着他们离去,她叹了口气,对外公说:“老头子,恐怕咱们这个星期又得吃白菜帮子。”外公挨着她坐下,他抬手替外婆擦去眼角的泪,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脸颊,声音低沉:“咱们少吃口,能救两条命,值当,白菜帮子又饿不死人。但是,这父子俩啥都没得吃,那才是要饿死的,穷帮穷,富帮富,麦糠不能做豆腐,这话是有道理的。你这样做,我很赞成。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粮食也会有的。”

“嘻嘻,你总是那么乐观。”外婆捶着外公的后背。

“本来就是嘛。”

“你说那人,他进去找吃的,干嘛要关门?”

“习惯吧,可能他习惯进屋关门。但是他不知道在咱这儿——关上门,就意味着家里进了人。”

所以,在那个时候,如果你发现哪家关着门,你就得扯开嗓门先叫门喊人。

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是闹出了一个大笑话。过去,人们想要洗个澡很不方便,所以才有了大众浴池。但是夏天冲凉,你就犯不着上浴池了,在客厅放个大木盆,盛满凉水就可洗个澡。也只有客厅能搁得下大木盆,其它房间都小。

那天,大伙儿都在外面睡着了,我同学浅浅的爸爸很晚才回家,天气太热,他便在客厅冲凉降降火。因为屋里漆黑,他又不能把门敞开。于是,他只得把门虚掩了一点,借点月光来洗澡。心想:反正大家都在外面酣睡,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哪知,那刚分手不久的同事突然想起什么事,又折返回来找他,他看见他家门关着,大声喊着浅浅爸爸的名字,家里是不是进贼了。一下把邻居们都惊醒了,那同事见门虚掩,便率先冲进门。一时间大门敞开,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闻声而起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还好月光不算太亮,黑乎乎一片,外面的人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团白色的人影。他爸尴尬得不行,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去。一段时间,成为我们这条街上的一个笑话,人们开玩笑说,幸亏他同事是个男的,要是女的,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个幺蛾子。

估计浅浅的爸爸这辈子都会记住,咱那时纳凉不关门。

想到这些,我不禁笑了起来,现如今,空调吹散了热气,却吹不散防盗门后的疏离;而那时的门敞着,风进来了,人心也连在了一起。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