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翠盖半塘苇,云与鱼儿相往还。”日日群鸭蛙声唱晚,童年的田园情趣,许多时候竟与老屋后的那个小小荷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如今想来那曾是一个何其美妙的年代……
盛开的莲花和茂密的芦苇是印在心里的夏日,男孩女孩扑打着水花嬉笑着追逐着,把个炎炎酷暑翻腾得别有情味。我和妹妹因母亲的管教从不敢下水,能够在柳荫下分享这满塘的欢趣,便也颇为惬意了。
偶尔有谁采下一柄荷叶递过来便不胜感念和欢喜,赶忙把它当做小伞顶在头上。烈日下一双脚丫烫烫的落在地上默数着步子往回走,而机敏的妹妹往往是一溜烟儿的奔回了家,知道撵她不上也就不撵,反正上了坡就该进家门了。
水边上长年摆放着几块石头,天好的时候跟着大人们去洗衣,喜欢坐着石头把脚浸在水中,不一会儿鱼儿就被引了来,它们试探似地舔噬着,脚丫痒痒的,又欣喜又惶恐。哪家婶娘若是不嫌麻烦顺便带个筛子来,过上一会儿把水中的筛子一端,几尾活蹦乱跳的鱼虾就被捞了上来,衣服洗完了,盆里的收获也为下顿的餐饭添了道美味!
每逢端阳到来之时,是不必去集市上买粽叶的。母亲会发动我们下到荷塘,将绿莹莹的芦叶一片片采下泡在盆里。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早有一大锅香甜软糯的粽香漫出庭堂熏满院落。
想起芦苇,思绪里便无可阻挡地冒出几只鸭儿来。那时候家里的鸭们早出晚归,日日都在水上悠游。它们生了蛋偶尔也会丢在芦丛里,次日要去寻。鸭群是两家的,谁家的鸭蛋谁认领从不会出错。
最难忘的就是鸭儿们彼此之间从不稍减的深深眷恋,每天傍晚被赶回的鸭群定然会无一例外的向一个家门鱼贯而入,让它们分开可是要费一番周折,往往需要几个人的围追堵截,有时候竟全部相跟着又跑向另一家。到了早晨,先出窝的鸭儿高声一叫,另一家的就扑打着翅膀应声而和急欲飞去哪怕还在窝里,那份相呼相见的迫切令人动容。我见过鸡呀狗呀彼此争执不让,却从未见过鸭们打架,它们永远那么和谐亲密,相逢时总是频频颔首低声叫着相互问候。
风凉了,芦荻渐老,芦花慢悠悠地飘了起来,欲行不行欲起又伏,像雪也像棉。耳边听着母亲讲的老戏《鞭打芦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情味就会越过那泓池水沿着一段土坡悄悄上岸,幽幽的沁入骨里……生性好奇的我曾心生一念,要么请母亲也为我缝制一件芦花袄吧,亲身体验一下那位心机后母的冰凉心地。当然碍于母亲的严厉却从未敢开口,可是那松松软软的芦花可真的像极了棉絮啊,潜意识里总疑惑着那或许也会是暖的吧?
芦花终于不再飞扬,它们疲倦得飞不动了。芦苇被村人们收割了去派用场,剩下齐刷刷的芦茬晾在那里就像一片走不出的刀阵不敢近前。
这个时候再看绿荷,什么时候早就失了碧色,粉嫩的荷花已改了身份成为莲蓬被孩子们偷摘,一向亭亭玉立的荷梗开始打蔫看上去已是萎顿难支了。
荷塘上一年中最热闹的景象,就是挖莲藕。仿佛整个村子的老老少少全都聚到了这里,水已被放掉,人们穿着没膝的胶靴掀着锹,高声说笑着,一段段胖胖的莲藕在黑黑的泥泞中被拎了出来堆到堤上,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在日日萝卜白菜的年代,相信那几日谁家的餐桌上都摆上了一份新鲜的菜肴。
令人欣喜的是,被放走的水还会再绕回来,它们只不过是暂寄别处,不然的话,到了冬天如何滑冰呢?
那时候的冬天雪大天寒冰自然就厚,虽说穿得不暖,可一点也不影响滑冰的兴致。上学前或放学后都是最佳时机,听课用的小板凳就是现成的滑冰板,三人一组,一个人坐上去,另外一位弯腰一推,就会滑得很远,早已等在那头的人再推回来,玩两下就来个角色互换,玩起来忘了疲惫。这种游戏一直会延续到开春,直到走在冰上会传来“嚓嚓”开裂的声音,才不得不在大人们的警告声中终止下来,因为家在水边掉进水里的事也不鲜见啊。
听母亲讲,隔墙齐家奶奶的大儿子,就是在这个荷塘里殁的,原来齐不是他家的老大,齐家奶奶到老了还在为那四岁就夭折的长子悲伤,虽然他后来又一连生了四个男孩儿,但也总是感叹,她那大儿子是最乖也是最俊的。
而且我还亲历过一回玩伴溺水的情景,想来何其可怕。
她叫莲儿,是对门云姑姑家的外甥女,与我同龄,而我因生来羸弱从不远去,她每来姥姥家小住,我和她自然就成了玩伴。那日我们一起去荷塘挖水豆,又甜又脆的水豆总是沾着一身黑泥,每挖几颗就得撩水洗洗。当时我和莲儿也不过几步之遥,洗着洗着只听扑通一声,就见莲儿已掉进了水里而且越挣扎越远,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只剩下大声哭叫。巧的是岸上有位同村的老人正在路过,印象中那位救命的老人腿有残疾,失衡的身子急速地摇晃着。再后来的记忆就是让莲儿趴在一个倒扣的大锅上,她的家人和邻居们不停地拍打着莲儿的脊背让她吐水,许多乡邻们都来关切地打问,院子里站着许多人。这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的确很大啊差点儿就出了人命。
也因为这件事之后,后来就渐渐开始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在每年的除夕之夜,都要去荷塘上放河灯,原来是在为儿女们向河神祈求平安哦……
荷塘上顺着堤岸有一排老柳,树与树之间有砍伐未尽的树根,到了春天,就会抽出一丛丛新条,也不知什么时候跟谁学会了拧柳笛,柳芽似发未发之时,会一个人默默的在河坡上一坐就是半晌。
长长短短的一大把柳笛带回家中分送给弟弟妹妹和邻家伙伴们,顿时此起彼伏的笛声就灌满了胡同。
小荷尖尖露出水面时,尤其令人兴奋,高高低低的就像一个个跳跃着的音符,分布在荡漾着暖意的清波上,细细的雨中,燕子开始在柳帘里穿梭,充满荷趣的日子又要来临了。
时隔多年,许多珍贵的情景依旧清晰如昨,那些捧在手心里摇头摆尾的蝌蚪,夏日雨后像兵营一样庞大而喧嚷的蛙声,从指缝里拼命逃走的泥鳅,水面上低飞的燕子,凌波高蹈的水黾,漂亮的蓝蜻蜓红蜻蜓,永远都挖不到头的芦根,以及随波荡漾的水草,甚至那弥漫着浓浓腥味的河泥,都令人无比的怀想。
还有,还有就是,母亲点燃的那一盏盏河灯,总在记忆的清波上,漂呀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