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我一共见过她两次，每一次见她，她都抚着琴，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
“你为什么忧伤？”我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手里拎着一个包裹，还有，一把剑。
“你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她仅抬头望了我一眼，冷若冰霜。
我笑了一声，大大咧咧坐了下来，将包裹放在桌上，只是手里的剑，还一直握着。我仔细量看她垂下的脸，又转向那双纤手，手里同样玉洁的琴弦，口中说道：“我听别人说了这么一个地方，所以我就来喽。”
“你是来听琴的？”
“你弹吧。”
她依旧是冷冷的表情，低得很深的脸，眼里似乎带着某种对尘世的不屑，歪过头用手抚摸着琴身上的花纹，就这么把玩了一会儿。她终于将手，缓缓移到了琴弦上，轻轻发出颤音，接着，琴音变得悠长，似乎是拉住了琴弦很久，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涓涓的细流，淌入我的心里，时而顿住，也随着我的心被揪起。是的，是她拨乱了我的心弦，又慢慢，慢慢将它抚平，这就是她的琴声。我愈发抓紧了手中的剑，出神地望着她，甚至细心地发现了她的眼闪动着泪光，一滴水珠渗出了她的眼角，就这么，慢慢滴下，没有人，没有人拭去它，任由它，颤抖着，从半空中滴落。
“你为什么哭？”觉得心里有一种难受，哽咽不出的压抑。
她站了起来，终于肯又一次望向我，可未等我猝然不及接住，她的目光径直落在了桌面放着的包裹上。
“我在等一个人，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她转过身，带着一身的孤傲，凝住了四周的空气，伴随着她，一步步走进了内堂。我也转过身，紧握住那把剑，跨步走了出去，“一年后，我会再来的。”
一年后，我如期出现在了这里，第二次看见了她。
记得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可她的容颜、琴音仍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我坐在那张桌前，一切神往，彻底放弃了心头的烦扰，融入她的琴音。
“我的琴音怎样？”她问。
“很好。”我说，“我听的时候，什么都去忘却，再记不起江湖上的腥风，内心只有宁静，心也随着你手里的弦动而动。”
“很多人，像你一样，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实际上却是惧怕，惧怕身上背负的罪恶，才来到这里。”
我望向她，出乎意料，她也抬起来了头，与我对望着，忧伤，还在她眼里回转，我笑了，“你也许是对的，但我想我和他们不一样。”
“对，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你还没有完全放下你的心，因为你一直未放下过你的剑。”
“剑？”我笑了笑，说，“你知道这把剑是怎么来的吗，现在我来告诉你。”
“那时，我的志愿就是成为一名神功盖世的侠客。于是有一天，我看见了城墙上的那个老人，他手里有一把剑......”
“小孩，你想要这把剑吗？”老人一袭黑布袍，头上扎着近乎枯黄的麦堆。他转动了那一双淡黄的眼，眯成一条缝，扬起嘴角两边的黄毛，嘿嘿笑着，“有了这把剑，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那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不过你记住，剑出鞘，必要见血，所以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要杀应该杀的人。”
“应该杀？那什么人应该杀？”
“这就是你要找寻的答案了......有的人，一生也找不到答案，所以他，一生一个人也杀不了。”说完，老人纵身一跃，顿时黄沙飞扬，我难睁开眼，也只由伸手挡在额前。
风沙一会儿停了，残留的些许微风在沙地上摩擦，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那把剑。
后来，我就一直紧握着那把剑，思考着到底应该杀什么人。我看见一个恶霸强抢良家妇女，我想，这个人应该杀了吧，可还未等我拔剑，这个恶霸已经被其他侠客杀死了。
“我叫王平。”那侠客冷冷望了我一眼，“你的剑，太慢了。”随即他便离开了，我也记不清他是从什么方向离开的。
这天倾盆大雨，我无法再在原地固守了，冲进一间破庙避雨。雷声大作，漆黑的夜晚，也时不闪现出庙里佛像冷峻的神情。令我惊讶的是，这间破庙，还有一位身穿僧袍的和尚笃定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轻念心经。
“大师！”我十分尊敬伸出手向他低下头示敬，“常说佛象万法，我一直有个困扰许久的难题，不知大师可否指点。”
僧人睁开眼，转向我，露出和蔼的笑容，说，“施主不妨说说看。”
于是，我对他说了那个有关什么人该杀的问题。
“阿弥陀佛。”僧人的眼睛，不染一丝纷尘，始终清明，让我坚信，他一定能告诉我答案。
“施主，除了这庙里的人，没有人该被杀。”
“大师，我明白了。”于是，我出剑了，毫不犹豫，剑光仅在半空中一闪。这第一次出剑，血顺着剑尖流得不多，但他还是倒下了。
这就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她没有一丝表情变化，一边抚弄着琴，一边说。
“不，我迷茫了。在我杀了第二个人后，你想听听吗。”我注意到这里的一切都还未变，那张桌，还在那儿，就连那个我未拿走的包裹，也依然在那儿。
“不。”她随即望了一眼我的剑，问，“那把剑，一共杀过多少个人？”
“两个。”我轻轻抚摸着剑身，想了一下，问，“你还在等那个人吗？”
“不，我说过，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在等另一个人，一个我想杀的人。”她端起琴，又转身走进了内堂，我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可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次，我没有离开，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再听一次她的琴音。
夜晚，异常安静，我听得见外面的虫鸣声，躺在用凳子凑成的木床上，辗转难安，始终再未见到她出来过。
愈是这样安静的夜晚，我愈总想起那个雷声大作的夜晚。杀了第一个人后，我要拔剑就更加容易了。
可我再未见过什么该杀的恶霸，倒是有很多莫名的剑客前来挑战，他们听说了我手中的剑，想打败我以威震武林。可我未拔剑，仅用剑鞘就打败了他们。
这时，有一个人来了，他也是个剑客，却与他们不同，他是来杀死我的。
“拔剑吧。”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
“为什么想杀我？”我问。
“你是我的仇人。”
“我只杀过一个人。”
“对。那个僧人是我的师傅。”
“好，我明白了。”我的眼里顿时露出一道杀光，拔出了手中的剑，飞身刺向他。
剑影中，心无旁骛，锐利的剑气可以挥破空气直逼他的心窝。他的步法却有些拘泥，我一眼便看中了这破绽，两腿错开磐住他的脚步。他挥剑而下，同时我也迎剑而上。他没有我快，于是我毫不留情，如同杀他师傅一样，手中的剑削铁如泥。须臾间，他的剑已断，连同他失去的手臂，倒在地上。血，依旧不多，清醒的一滴滴，滴落着。
我将剑抵在他的咽喉上，“王平，你的剑，怎么没有那么快了。”忽然，我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我明白了，你有了牵挂。”
我将剑移开，转身离去。
“你杀了我吧！我已经废了！”
我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说道：“我没有理由杀你。”说完又迈开了脚步，背影离他越来越远。有些人，废了他等于杀了他，但对我而言，废了他是给他一个存活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傅！”
我停住，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也要你用同样的理由杀死我！”
“好。”
“你答应我，杀了我以后，割下我的头颅去一个地方，让她不要再等我，了却我的牵挂。”这是他最后的话，我答应了，于是手起剑落。这是我杀的，第二个人。
恍然惊起，我注意到，桌上那个包裹已经不见了。
这时，她终于出来了，手里捧着琴，眼里还是固有的忧伤。她将琴放在桌上，缓缓坐了下来，手里拨弄着琴弦，终于还是，弹了起来。
这次我依旧什么也没想，只是呆呆望着她，一切都出神了，琴音在我耳边环绕。但此时，那已不是我的耳朵，我不再是我，琴音渐渐离我的知觉远去。只是呆望着，她那张愁到心碎的脸，慢慢松开了，手中的剑。
忽然，琴音乱了，她猛冲上前，眼神，出奇的清明。
我回过神的那一刻，剑已没入我的胸膛，刺穿心脏，血，完全浸染了剑。
“额......为什么，要杀我？”我呜咽了一声，露出了一丝笑容，还带着嘴角的鲜血，微微弯成了淡然的弧度。
“你杀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师傅，一个是我丈夫。你早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她的泪，竟不禁涌了出来，索性，这次，我伸出手便接住了它。
“因为你在等我。”我笑着说，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牵挂，他便再也不是天下第一了，以前是王平，现在是我。
“哈哈，好笑。”她不可思议望着我，“曾经师傅将琴交给我的时候告诉过我，当一个绝世的剑客肯为你放下手中的剑时，那就是琴音的最高境界。”
“不，让我放下手中剑的，不是琴音，是我自己。我想我已经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当初大师的意思是，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外，没有人该被杀死。哈哈哈哈！我到现在才领悟，不知是早还是晚！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许，还是一生也不要领悟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