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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要把锅都扔掉
“顾辰铭!我要把咱们家的锅都扔掉!我要把家里的锅都扔掉!”顾辰铭是我爸,他正在奋力地制止已经失控的我妈。
厨房里传来我妈尖声的叫嚷,我的心头一紧,她又犯病了。我放下手里备考的书,还没来得及从逼仄的书桌里挤出来,就听见厨房传来盘子和碗被砸碎的声音,我跑去厨房,看见我妈光着脚站在厨房里,地上到处都是碎掉的盘子和洒落的饭菜,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空洞而执拗。
“你到底要干嘛?!”我爸已被失控的我妈折磨得忍受不了,不禁冲她低吼道。看到我走过来,便转过身继续在水池洗碗……无力地说:“把你妈拉走。”
我准备把她拉回房间,她挣脱了两下,但是也没再发出声音,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呆呆的,僵直的坐在床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也不说话,我知道,她这种状态是问不出来了。就退出了房间。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我推开一点门缝,看见我妈的右腿还在一直抖动,但是眼神和身体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僵直,她坐在床边,默默哭泣,我家的猫用抓子,不停地够着她抖动的腿,似乎想看看能不能摁住它,可惜它是一只矮脚猫,伸了好半天,连脚踝都没有够到过。
我又来到客厅,只见仔仔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坐在茶几前,两只小手紧张地在胸前抠着指尖。看得出,那些指尖的皮肤,明显经过很多次被抠掉再生长的过程,留下很多沟沟道道的痕迹,皮肤变得发红发紫,有点地方坚硬,像是一层茧,有的地方透明,似乎马上就要破了,他似乎不知疼痛一样,还在抠着那些马上就要流出血的伤口。他粉粉嫩嫩的小脸蛋上挂着大颗晶莹的泪珠,眼睛里含着一汪恐惧得不敢掉落的委屈,再窗外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剔透,但是这样面团般的小脸,却像被一个无情粗鲁又没有技术的匠人蹂躏过一样,捏出一个极其扭曲且僵硬的表情,似乎定住在那里,再也不敢呼吸,憋得通红。直到我缓缓走进,他才大力地抽进一口气,更加剧烈地哭起来,仿佛刚才的他为了保持安静和隐忍,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看来,他真是怕极了。
我把他引回自己的房间,好好安抚了一番,“姥姥只是年纪大了,生病了,不用担心,你也没有做错什么......"然后,给他拿了一本他平时最喜欢的少儿漫画,这时,听见我爸在厨房打扫碎掉的残渣,叮叮当当一顿响。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安慰我妈,而是继续拿起了书,继续抄起了笔记。但是心里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更像是通过抄写来让自己撕开的伤口,得到平复和愈合。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每次都会让我的心被吓得颤抖,我总是花很大力气,将它按在我的胸口,不让它乱闯进别的禁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精准的词汇“内耗”。我觉得,我人生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都陷在了这个词里,自从我认识到了它,大概减少到了三分之一。
我曾经试图把我妈从一种巨大的黑洞中拉出来,但是她的每一次发作,都更加犀利地宣告着我的失败,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自己随她陷进去,我不能跟她进去,因为我还有自己的小孩儿,而且他只有我,因为我很早就和他爸爸分开了。
我妈的情绪爆发伴随着我上学的大部分时光,但是比起那些被父母家暴的孩子,我还是幸运的,她只在我小学的时候打过我,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她认真地告诉我,我长大了,她以后不会再打我了。我并不认为挨打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伤害,我想她也并没有想真正地“打”我。但是,我会害怕回家。这种情绪像是南方的梅雨天,谈不上什么,没有酷暑难耐,没有严寒冷酷,没有狂风暴雨的暴戾,也没有自然灾害的无情,但是它就是有一种会贯穿始终的无穷无尽的不可逃离的阴郁和潮湿。让我每每回忆起来,都是一片灰色。
小时候,我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必须更加努力。我听后都会在心里默念三百遍:我最聪明了。仿佛她说的是个咒语,必须用这五字真言才能破解。我总是依稀记得一些闲书上的只言片语,比如,不要接受心理上的否定暗示。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把这些支零破碎的道理,化成一个个我自己的小“法令”来对抗我妈巨大的压力。
抄了三页笔记以后,我感觉自己的心神才渐渐安静下来,仔仔也通过漫画,转移了注意力,但是他再也不敢出这个屋子了,除了上厕所快速跑去厕所,再快速跑回来,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胡噜他的后背,这是他从小最喜欢的安抚动作,他还是像一两岁的时候一样,把圆圆的大头扎进我的怀里,脑门儿上的胎毛毛绒绒的,蹭着我的脸颊,我一边轻抚,一边安慰他,告诉他以后遇到别人有情绪和自己有情绪的时候应该怎么处理,只是还没讲两句,就听见他稚嫩的呼噜响彻房间,我想我是多虑了,小孩子还真是没心没肺的,想来,他们的没心没肺也是一种大道至简的处世之道呢,对于他来说,情绪来了就哭,走了就睡,有什么好处理的呢?反倒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要么紧张兮兮,要么彻夜难眠,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倒不如个孩子。
二 挂什么科
第二天,我和仔仔躺在床上,没有着急起床,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每次我妈闹情绪,总觉得见面多少有点尴尬,不想说话,却又觉得显得太过生硬,小心谨慎地应对这个每一次家常对话。
昨天你爸大半夜又出去抽烟,我一宿没睡觉,我都已经很多天没睡觉了,从来也不会有人管我……”我妈边念叨着,边择着手里的韭菜,手指尖上沾着菜根处的泥土,指肚上还有一道道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划痕,指甲间隙里也被污垢填得黑黑的。那是我爸在我小时候经常夸赞的一双手,我爸总说它又长又白又细,笑话我的小手又胖又黑。
我爸喜欢抽烟,吃完饭抽烟,没事儿了抽烟,吵架了抽烟,干活累了也抽烟。我是闻不惯他身上的烟味儿的,所以,我找对象其中有一条从不官宣于口,却始终牢记在心并且贯彻到底的条件:不能抽烟。
“我跟他说去,少抽点,免得影响休息。”我说。
“没用的,就算他不抽我也睡不着的。”我妈叹着气。
“那总不睡觉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吧?”
“医院能看出啥来,顶多就是开两盒安眠药,我吃了都不管用。”
“兴许医生有别的办法呢,现在治疗失眠的招儿可多了。”
“那挂哪个科?”我妈似乎来了兴趣。
“按说应该是心理科和精神科管这事儿。”我思索着回答。
“那不去!”我妈突然斩钉截铁,端起菜盆,似乎用行动像我表达,这件事儿没有任何推进的可能性了。
我觉得奇怪,失眠的是她,想让人管的是她,最后不去解决的也是她。不禁询问了一下身边同样有失眠症长辈的同事,她告诉我,她妈妈也很反感精神科,提议我带她去看神经内科。
我下班后,一边扫地,一边故作镇定,假装自然地提起:“我们同事的妈妈也失眠,在XX医院看好的,说是哪个神经内科的医生,开的药管用,要不您也试试?”我说到最后,才敢转头看她的表情。
“什么科?”她再次确认。
“神经内科。”我重复道。
“不去!不去不去!”她又站起身,倔强地走了。
剩下我,楞在客厅,不过还好,过几天就春节了,我可以天天在家,再闹脾气,也不至于伤到仔仔了。
我迟迟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一边担心她的失眠,一边担心我爸的生命安全和仔仔的身心健康,直到周日下午,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卧室里突然传出我妈痛苦的叫声,我们冲进去,看见她高高地举着自己的手臂,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我的手拿不住东西了!”我妈着急而痛苦地喊着。我上前摸了摸,她手臂冰凉,像是冬天把胳膊放在雪天冻过一样。我使劲搓了搓,又拿来热敷袋,过了上去,扶她上床躺着,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给您挂个号,去医院看看吧。”我说。
“挂什么号?”她再次确认。
我犹豫了一下:“骨科?”
“不管事吧,我觉得骨头好的。”我妈说。
“那……内科?”
“是不是又是神经内科?”她一脸狐疑。
我想了想,回答道:“血管内科。”
“好……那你给我弄一下吧。”她递过来裂掉的手机给我,我熟练地点进114预约。
第二天,我请了假,约好车去了医院。
车上,司机师傅和我妈闲聊,说她看起来年轻,也就50出头儿,我妈笑的很开心,我们女人都一样,虽然,新世纪,大家都进化了情商,目测年龄上减系数都是常规技能了,但是,当事人永远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很多时候,实话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更想听到什么。
路过地铁站,我的思绪也拉到了我妈50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在上大学,和我妈出去办事,她特意把我从外地的学校叫回来陪她去办,我当时正忙着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心里很是不耐烦的。但是她一再催我回家陪她办手续,我也就不得已怀着一肚子火,回了家。我一路带她公交地铁换乘到了她的单位,办了相关手续,坐车回来。那是我和她第一次一起坐地铁,以前都是我自己坐,或者她自己坐。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手续,还要我大老远跑回来。一路上,她东瞧西望,眼睛里既兴奋又带着些许自豪和满足,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引导她把包放到设备的传送带上,她迟疑了半天,看向我,我重复确认后才放上去。然后,跟他们解释道:“这是女儿,我不会坐地铁,她带我来坐的。”眼睛里很是引以为傲,就像一个热脸中的少女在和闺蜜秀恩爱,显摆她的男朋友这个月给她送了多少浪漫。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带她进了闸机后,左拐右拐下了滚梯,又左拐右拐换乘别的线路,几乎每一个岔口,她都会走错方向,被我叫住再折返回来。
地铁上,我问她:“你为什么说不会坐地铁?”
“我确实不会呀!”
“以前你工作的地方出门就是地铁站。你怎么可能不会?”
“以前都是公交上班,你爸爸接我回家。”
唉!又说谎!我明明记得小时候和她一起从商场繁杂的地下通道,进地铁站。唉!这个女人真的是,年轻的时候麻烦老公,现在又来找我的麻烦,就不能独立些么?
一阵刹车,将我拉回了现实。“你们到了!”出租司机师傅说到。
三 看病
我和我妈坐在医院透亮的玻璃幕前面候诊,阳光穿过那些巨大的玻璃从我妈头顶跃过,照着她染过头发反射出橘红色的光,也让发根处的白色更加晶莹和抢眼。
我妈不会使用挂号机器,不会拿着挂号条去扫码报到,她也不知道,候诊厅叫号后,还要去诊室门口再等医生叫号,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年代,挂号是人工窗口完成的,没有报到的环节,直接就去诊室敲门,更多的时候,门都不用敲,就是敞开的,嗓门大点的病人,甚至人还站在走廊上,恨不得就完成了和医生的打招呼环节。她不熟悉现在的流程和规则,但是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后面,努力地去遵守,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唐突和鲁莽。
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少不发火,每次放学回家,我都带着一种重重的“偷”感,像是一个来偷东西的贼,只有我妈不在的时候,才会有放松和安全的感觉。对于我来说,我妈不发火,便是晴天。每次发脾气,我都不知道因果,好像不是我爸爸干活不好,就是我哪里反应慢了。现在,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表现的人,成了我妈,虽然我不曾像她对我那样,训斥过她什么,但是她还是变得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再不像以前那般趾高气昂了。至少在外面是这样,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还是一样地威猛不减当年。
记起小学一次数学测验,我考了坏分,不敢给我妈看,可那次偏偏老师要求家长签字,那天我妈阴沉着脸下班回家,那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活不过今天了,思虑再三,第二天清晨,我在试卷上画上了她的名字,老师很和蔼,叫我去了办公室,对我说:“你妈妈爱你,老师相信你妈妈不会因为考不好打你的。”我怕我妈,也怕老师,总觉得她们在哪里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是,那一刻我觉得她们一定都是爱我的。于是,我默默地回家,按照老师说的,老老实实地把卷子交给了我妈,并承认了错误,但是换来了一顿暴揍和一次持续到凌晨两点的训话,除了第二天上课更困了,以及更加内耗以外,并没有得到老师说的来自家长的指点和帮助。但是,第二天,老师依旧很自信温暖,特意关心地过来问我:“怎么样?老师说的没错吧?妈妈没有打你吧?”我呆呆地看着老师,这让我怎么说呢?我说打了,老师得多尴尬,说不定出于关怀,再把我妈请过来谈话,而我可能就此再也见不到这么美好的老师了。于是经历了几秒钟的犹豫,我决定再撒个谎:“是的,她真的没打我。”于是,老师微笑着抚摸了我的头,看着我在阳光下愉快地跑向了其他小伙伴,那一幕,我的背影在夕阳的照耀下一定天真无邪,生动活泼,充满希望。
从那时开始, 我开始不再那么寄希望于大人的理解了,我知道大人是局限的。就像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他们。
血管内科的医生问我妈妈的病情,她一脸期待地看向我,我对着医生,把她所有的症状娓娓道来,除了手臂失去感觉,还有冠心病、失眠、健忘、情绪问题以及其他以往病史和禁忌药。于是,医生开了非常全面的检查,包含了很多科室的内容,报告显示她脑白质病变,认知功能障碍,焦虑抑郁均为中度。我对此并不吃惊,反而有一种踏实感。我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像上学的时候一样,询问身边每个小伙伴,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妈妈是不是也会这样训斥他们?是不是也砸过家里的碗碟?也用某种脏话的词语羞辱过他们了?终于不再一次一次求证,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么的不可接受了。那个在我心里沉寂多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这距离我的提问,已经过去了30年的光阴。我离开初恋男友的时候,都是这样对他说的:“你应该庆幸,离开了一个灾难片。”可他和我的小学老师一样固执,居然给我妈写了一封信,向她阐述他自以为是的教育观,试图唤醒我们母女之间的理解,于是换来了我又一次狂风暴雨。
医生说,我妈可以参与一种专门的新药课题,针对她这样的病,研发的新药。我有点犹豫,不知道风险大不大,我妈很想参加,于是,就答应做一些检查,并提交了所有病例资料。
因为检查在住院区,我和我妈跟随进入病房区,就在我们穿过长长的连廊,走过第一个转角,经过一个敞开的病房门的时候,我妈却停住了脚步,一直盯着里面的一个女人,愣在那里……
四 病友
那是一个瘦高身形的农村女人,大概50多岁,额头上垂下来一绺头发,显得她原本就不怎么饱满的脸,更加瘦弱。褐黄色的皮肤上,浮着两团似乎有些突兀的高原红,她在病床上一点点整理自己的东西,她老公再帮她拿出自带的用餐餐具,看样子是准备去食堂给她打饭。她看见我妈,先是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显得有些窘迫,指引医生催促我们,快点去会议室做测评,她俩也就没在说什么,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我们便离开了。
进入会议室后,医生嘱咐我,家属不要随意提醒或干扰病人做测试。随后,询问了我妈几个简单的问题,拿出了一张纸,上面用不同颜色,写着不同的字,我仔细一看,蓝色的字的是“红”,黄色的字是“绿”,以此类推,让病人读出上面的颜色,而不是内容。我想,这一关我妈怕是可以全对,她是老花眼,本来也看不清字,估计也就是一团一团的颜色,只需要眯上眼睛,把那一团团颜色说出来就可以拿满分了。只见我妈,颤巍巍地说:“这我看不清啊......"随后,看向我:”囡囡,把我的花镜找出来。“ 我很想说:你不需要看清啊?!但是,碍于医生的嘱咐,不得不在她的背包里,帮她翻找了好半天的花镜。我妈从我手里慢悠悠地拿过花镜,又慢吞吞地掰开眼镜腿,戴上眼睛,研究了半天,慢慢地读出上面的字的内容,读到了一半,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和医生确认”是要读颜色,不是念字的对吧?“医生点头确认,于是,她又读了几个颜色,转过一行,又读了字,就这样慢吞吞,乱糟糟地读完了。
因为还要做核磁,我们中午没有回家。外面有很冷,北风呼呼的刮着,听着就觉得脑门儿疼,于是我叫了吉野家的外卖,我们坐在候诊厅,一边吃饭一边聊起病房里的那个农村来的阿姨。
“真巧,上次住院,我和她姐姐住在一间病房的,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我妈跟我讲,她是东北人,在农村种地,她姐姐很漂亮,是个大学教授,当时做了心脏手术,需要住院,就把妹妹叫过来照顾,妹妹和妹夫从东北赶过来,风尘仆仆地来到病房,带了特产,和水果,被一顿数落,说他们不讲卫生,也不先去家里,换身衣服。妹妹阿姨和她老公两个人,低头看着自己招满了泥土的鞋子和裤脚,就像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窘迫不堪,我妈实在尴尬,便自己找了一个由头儿离开了病房,后来,这位妹妹阿姨每天做饭带来,每次都等着她姐姐吃完,再吃剩的,她姐姐也从不会提出先分餐一起吃,好像这已经是她们多年的习惯了,姐姐总是嫌弃妹妹做饭味道重了或者淡了,要么就是油多了或者少了,很少有满意的时候。妹妹、妹夫也只是听着,应和着,从不反驳。只是她姐姐出院那天,办手续的时候,单独跟我妈说:“我这个姐姐啊!真是再也不想来看她了。”
说着,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嘴里的饭咽下不下去,也忘记了咀嚼,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空洞而无神,嘴里默默嘀咕:“手足就都是手足么?”……
“至少有个商量的人吧?”我作为独生女,对手足概念只限于照搬别人对我说的话。我妈没有回答我,扭头看向了窗外。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地,已经盖住了大部分的路面,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马路牙的一条线,望着那笔直笔直的长长的马路牙,一抹记忆突然穿过我的脑海……
五 电话铃声
记得也是这样一个临近春节的下雪天,我妈买了很多年货,准备带着我去拜年。我一直在大学住宿舍,很久才回来一次,我们开着车,一家一家地走亲戚,一路上我妈看上去很紧张。
从小到大,我妈总是不停地和我念叨,说小时候舅舅他们对家里的贡献很大,每次说起家里人,她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在她的描述和记忆里,姥姥家她的兄弟姐妹永远是十里八村最聪明,最漂亮,最勇敢,最优秀的。她时常给我讲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一起上山打猪草,放学后,女孩儿们一起打网子挣钱,贴补家用,男孩们则是抓来田里的青蛙、野兔,改善伙食。在我的印象里,这一大家子的亲人也一直是很温暖亲和的。
我们先到了舅舅家,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我妈在等待着略显得不安,天太冷了,见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妈改变主意,决定去姨妈家,可是等我们把车开过去也是没有人。我劝她先打个电话,她执意不肯,非要等到人来。我觉得这样等,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也不一定礼貌,就一直劝她打个电话,确定好时间,我们再过来。就在我觉得自己的道理快要占上风时,我妈突然带着哭腔冲我怒吼:“我不想听到电话声!”吼完便瘫坐在落满雪的马路牙上,失声痛哭。只剩下我在北风里不知所措。
回到家,我发现家里的电话线都是拔掉的,不禁感到很奇怪,试图和我妈沟通:“妈,现在大家都有手机了,工作生活节奏都快了,不像以前定时上班,按时到家的,去人家之前,打电话问一下很正常的。”
“你懂什么!我们之间不是你们社会上的那些表面客套的关系,面和心不和,我们从来不用打电话绕弯弯,我们之间永远可以直来直去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无奈,和闺蜜吐苦水,闺蜜小心翼翼地问我:“会不会是你家亲戚和其他家关系不太好呢?”
“不可能!我们家里关系一直都是很好的。”闺蜜看看我,没再说什么。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在一个小假期,我也渐渐习惯了我妈的作风,她来学校也不会经过我的同意,只有到了,才打电话告诉我,这让我很措手不及,却也无可奈何。她确实越来越不爱打电话了。
一天晚上,我周末打工结束得太晚,没有回宿舍,正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只听见“砰!”的一声,我大概是太困了,翻了个身继续睡,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拉开长长的窗帘,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我的房间玻璃上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一大片,我突然想起来昨夜的那个“砰”的一声,连忙叫起我妈,跟她说了一下情况,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回学校,可是,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家玄关的门,这下完了。最后,我们不得不报警,请帽子叔叔把我们营救出去。后面,我赶着上课,没有参与警察的沟通。只是听我爸说,那天夜里,我小舅来了,砸了窗户,还堵了门锁,我不禁一脸惊愕。我小舅从小最疼爱我了,带我去看峡谷,去爬灵山,我童年仅有的风景,一半都来自他的带领,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不在的那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我爸说。“自从你姥姥住院了,把她屋子里的钥匙给你妈保管,你小舅来要过很多次。我和你妈也是你回家前一天才回来住的。”原来,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躲避小舅的围追堵截,每天晚上开车在马路上转,困了就睡车里。我爸说,我家里的电话如果连上电话线,每隔一小时就会响,谁也别想睡觉。“你妈不让我告诉你,你就当不知道,电话她不爱打以后就不打了,只要不刺激她就行。”我爸说。
我无法想象我不在的日子,他们在过着什么样的逃荒生活,但是我爸不许我问我妈,我妈还在努力为我编织着童年时期的家和万事兴的美好生活,尽管它早已经面目全非。直到有一天,最后这心照不宣的仅存的虚假的美好,也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不期而遇捅破了。
六 偶遇
大学五一长假的时候,我打工的地方在一号到三号上班会给三倍工资,我的领导把我的班排得满满的,不知附近的体育场是有什么演出,一大早,我所在的快餐店就排了长长的对,从二楼一直排到一楼,这里地段繁华,附近有写字楼,有中学,有体育场,有大商场,还有交通枢纽,中外友人络绎不绝。就餐的人,很多也是衣着光鲜,时尚靓丽,虽然工资给了三倍,我们的工作速度也比平时调快到了3倍速。好几次,我连着服务几位外国友人后,嘴瓢到肌肉记忆,直接脱口而出:“May I help you?”抬头一看,却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国产同胞。一时尴尬,也来不及有脸红的时间了。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忙了三天,好几次都是到了下午,窗户外面都暗下来了,才发现自己早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好在年轻,体力还是很强劲,否则肯定是晕倒在了餐厅某个角落等待救援了。第三天下班,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计算着这三天的工资应该够我这个月在学校的生活费了,嘴角忍不住上扬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准备美美地休息两天,突然一张熟悉脸探了过来,那黝黑的皮肤和英气的眉宇间都带着姥姥家特有的气质,是我小舅舅。我正准备打招呼,他似乎脸色不太对,僵硬而带着强压住情绪的感觉:“告诉你妈!让她小心点!走着瞧!”我顿时呆若木鸡。赶紧回家。
我妈正忙着包饺子,我说:“我碰见小舅了。”我妈顿时脸色苍白,说:“你以后躲开他一点,不要走近哦!”
“为什么?你们怎么了?”
“你姥姥托我办管些东西,难免有不得已惹人不高兴的时候,你不要问太多,上辈子人的事,小辈人不要插手,也不想乱插嘴。这个时候,你一心安安稳稳上学,少说,少管!”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好再多打听,至于舅舅的话,无非也就是我妈说的“惹人不高兴”也就没有必要火上浇油传给我妈了。
我和我妈就此,开启了她假装自己隐瞒得很好,我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模式。如果不能帮对方解决问题,适当隐瞒一些外界压力,也是一种分担吧。时至今日,我妈都以为,我说的见到,就只是远远地看见。
后来,我妈和舅舅也有很多次“偶遇”,有时候她说是远远的,有时候她说是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和我一样,把另一些不愉快,藏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想提醒我注意安全,她不愿我把她的兄弟姐妹想得太过于负面和过激,甚至演化成不可控的家恨,可毕竟,砸玻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只好通过这种提醒,来让我自己心里有个警醒。
小时候,我是生活在姥姥家的,我爸妈每周末来看我,我似乎什么都比别人慢一些。姨妈带表弟和我去吃西餐,问我想喝什么,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我点了北冰洋,被表弟嘲笑,服务员提醒我,这里没有北冰洋,但是他没告诉我这里有什么,我尴尬了好久,只得说和弟弟点一样的。舅舅带回来螃蟹尝鲜,我第一次吃螃蟹,不会吃,弄得到处都是,也被大家嘲笑。表弟和我一起学自行车,他没几天,就可以和小伙伴一起骑车出去玩了,但是我最终也没学会,因为我的脚够不到地面,爸妈说,我要长个,要买个大点的车,免得以后还要买车,我也被表弟嘲笑了很久。过年了,姥姥说让我把大家的屋子都打扫一边遍,他们都会回来住的,家里会非常热闹,里面的尘土都要打扫干净,我高兴极了,擦桌子、扫地,帮表哥搓煤灰。那时候,姥姥家的平房每个屋子都有一个煤炉,姥姥说,大年三十提前烧上屋里暖和,晚上他们就回来了。我殷切地等他们回来,干活也更有劲儿了,大家一回来,看见我就笑了,姨妈说,大过年的,女孩子家家也不知道换身漂亮衣服,穿干净些,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过年。的确,我身上黑的灰的,到处蹭的脏脏的,我有点失落,这些屋子收拾得亮堂堂,暖洋洋,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不过,这失落转眼就会烟消云散,因为姥姥说过,我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孩儿,她和姥爷最喜欢女孩儿了。妈妈也对我说,因为舅舅姨妈都生了男孩子,他们都喜欢女孩儿,他们也都喜欢我。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受宠的公主,我喜欢过年,喜欢爱我的人都回家的感觉。我当时还太小,忘记了童话故事里重要的情节:公主都是住在国王的宫殿里的,而不是姥姥家。
我小学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搬到了爷爷家同住,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妈多年前单位分房拆迁了,分了一笔拆迁款,凑上爷爷的工龄,买下了这套房子,这样爷爷就不用每月给单位交房租,我们也可以住得宽敞,照顾老人也很方便。我欢欢喜喜地睡在了自己独立的房间,第一次体验到独立的空间,带来的幸福感和新鲜感。这是一个单位的老单元房,就在一层,所以,有人路过,或者晚上有时闹猫,听得很清楚。只是某天晚上,突然听见我妈在窗外哭,我立刻警觉了起来,听见我妈和我爸在边哭边抱怨什么,我努力想听清内容,却怎么也听不清,只听见他们快进门的时候,互相嘱咐轻声些,不要吵醒孩子!我妈因为我爸对着走廊声控灯跺脚,而拍了他后背几巴掌,那巴掌打在羽绒服上发出“啪!”的声音可比跺脚声清脆响亮多了。我不敢问他们,甚至不敢醒着,他们偷偷推开我黑着灯的房间门,我大气不敢喘地装睡,直到他们又关上门,我们彼此都才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放学,姥姥突然在车站叫住我,说她出来买菜,远远地看见我,而我早在公交车进站前,就看她在车站左顾右盼了很久。我默认了她的“偶遇”,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她回了姥姥家,我奶奶家和姥姥家在一个村子,走路也就1500米左右。不管回哪个家,都很方便。
姥爷在那张包浆的老桌子前抽着黑烟,问道:“听说你妈脚崴了?”我正在努力回忆,我妈什么时候脚崴了,想起我爸妈那晚的举动,似乎预见到了什么,便“嗯”了一声。姥爷在烟缸里掐灭了最后的烟头,又掏出一支新的,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烟叶便在烟纸里下沉了一节,留出了余量,这种天坛牌的黑烟没有烟嘴,他熟练地将两节烟接到了一起,再次点燃,这是他多年独特的抽烟习惯:“跟你妈说,没事儿了就回家来看看吧,姥姥姥爷也挺惦记的。”“好的。”我不敢多吐一个字,一无所知的我,生怕自己的哪个标点符号吐得不对,而再次掀起新的剧情。我目前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妈适合去保密局工作,她让我在她描绘的楚门的世界里,被动得只想四处逃窜。我回到家,和我妈转述了姥爷的话,我妈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她的心,似乎从一种紧绷感中松弛地落了下去。她把摘过的菜一把放进盆里,七抹八抹地就把桌子收拾干净,站起身:“你姥姥、姥爷最疼你了,有空咱们就回去看看吧。”说完,便去了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了她的晚饭奏鸣曲。
后来,听我奶奶说,爸妈把房子买下后,被姑姑转租了一间,因为她长期没有工作,奶奶便把房租给姑姑生活用。不知是谁,在姥姥、姥爷家煽风点火,说我爸妈租着这边的房子,住着娘家的房,中间赚租金。姥姥、姥爷一气之下便让我们回来住了。我妈伤心了好久,好几个月再没回去过姥姥家。直到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真相大白的,而我就这样莫名其妙有了自己的房间,又莫名其妙地经历了很多次莫名其妙的对话,在这些对话中,一点点地搜罗着我妈妈不想我知道,不想我问的信息。她只想我知道他们都很好,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