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柴捆的木船吃水很深,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天色又黯淡,所以船行得很慢。
当木船靠近屋后的码头时,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刻。
我全身冻得僵硬,好不容易站了起来,然后,提着马灯,迫不及待地跳上岸。
芦苇荡里的这一天,我被粗砾又狂野的风吹得晕头转向,浑身长刺一般难受,明天就是贴补我一缸金子,也不去了。
不消说,母亲和哥哥嫂子除了吹了一天的风,还出了一天的汗,早已疲惫不堪。
二哥累得不想动,让明天再堆柴,母亲不答应,担心夜里下雨落雪,打湿芦苇。
顾不上吃晚饭,母亲带头把船上的柴捆往岸上扛。
我和姐姐根本搬不动,只能打打下手,一捆柴大概有七八十斤之上,大人们扛在肩膀上,脚步总得晃几下,才能稳住。
一船柴捆,并不是扛上岸就完事,码柴堆柴才大有讲究。
既不能斜逸旁出,又不能镂空滑落,柴捆与柴捆得像齿轮一样互相咬合,互相掣肘 ,还要压得紧紧实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
柴垛堆得越来越高,父亲站上柴堆,母亲和二哥站在地上,合力叉住柴捆再举高往上,父亲用铁叉接住递上来的柴捆,一捆一捆地码好摞好,再站在柴捆上压平压实。
父亲和二哥都是急脾气,又劳碌了一天,早已失去了耐心。
配合不好的时候,父亲和二哥就对着母亲吼来吼去。
胳膊断了,马灯不晓得举高一点?
眼睛瞎了,铁叉都戳到我腿,不晓得呀?
是不是吃土长大的,柴捆光在半中间晃荡?
苦不死,拼命割,拼命割,就不能早点收工嘎来?
就不能明天堆柴,日子被狗衔去啦?
……
母亲也是急脾气,但让人多干活,就是她的错,既然是她错,那么所有的人都可以朝她发火,唯独她不可以发火。
倘若她一发火,父亲和二哥撂下叉子走开,母亲怎么办?
母亲做不到一走了之。
好像所有的家务活属于她一个人,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也由她一个人负责,所有人都可以撂挑子,只有她不可以。
所以,父亲和哥哥对母亲发火,母亲只有忍气吞声。
柴堆码好,还要找来塑料纸覆盖在柴堆上,再用石块压在塑料纸上,用麻绳扎好,最后把绳头牢牢地系在树干、木桩上。
这样,风掀不翻,雨打不湿,否则,打上雨水的柴捆也会发霉烂掉。
做完这一切,接近小半夜,此时,二嫂把半锅的青菜卜页猪肉炖得满屋飘香。
滋溜一口老酒,咂摸着油滋滋的猪肉,这个时候,二哥和父亲才满脸舒泰,一天的累和怨终于得到补偿。
第二天一大早,在母亲的唠叨声中,二哥二嫂又撑船去荡里割柴,天黑时分,又撑回来吃水很深的一船柴,又往岸上扛柴、摞柴、覆盖塑料纸……日复一日的劳作,周而复始的鸡飞狗跳。
有时自家滩涂的芦苇割完了,母亲又去割别人家的那一份。
总有一些家境好的人家,或是吃不了割柴的苦,或是看不上廉价的芦苇,舍弃了这一份自然的恩赐。
母亲爱柴如命,跟主家打好招呼,先下手为强,收割多余的一份回家。
份内的活,父亲和哥哥还控制不住脾气,骂骂咧咧,何况多余的活?
无论他们怎样发作,母亲一概不理。
母亲有时跟我唠叨,要是尽跟他们生气,那不得活活地被气死?日子还要不要过?
临近腊月二十左右,家前屋后堆着小山一样的柴垛,母亲走进走出地仰头望,脸上带笑,有说不出来的满足。
母亲这才一心一意地忙年。
烧水杀猪扯下一捆柴,蒸包子扯下一捆柴,炒瓜子花生扯下一捆柴,炸肉圆年糕扯下一捆柴……
这个时候,哥哥和父亲不再说柴割多了。
我每天坚持打柴帘,不完成自己设定的目标,不收工;双手被麻绳尼龙线勒出深深的裂痕,也不收工。
待到来年寒假结束,积聚的柴帘卖掉,我的学费也就凑得八九不离十了。
可以骄傲的说,高中三年的学费,都是我打柴帘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