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vonne

周一，五天住宿的学生们纷纷回到学校，我的噩梦又开始了。

　　我走进教学楼，周围渐渐喧闹了起来。这次不知道要玩什么花招。他们慢慢地靠近我，和尚未成熟的笑声一起，我看见了我的困境靠近了。他们来了，我想赶紧逃跑，却不知不觉被人群活生生地困在了最中间。

　　那个我曾经很欣赏的男生，在一片刺耳的嘻嘻哈哈声中被推到我的面前，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见他干净的脸庞。他身后的那个人一勾嘴角，“哈哈，怎么样啊，喜欢吗？”接连而起的，是一阵一阵的嘻笑声，还有对我指指点点的手指。我只想快点逃开这里，一转身，我身后的那个女生突然伸出了一只脚，我毫无防备地被绊倒了，随着恐怖的失重感和我脸上因为惊慌失措而睁大的小眼睛渐渐和地面接近，我整个人脸朝下趴在了光滑而坚硬的地板上，抱在手里的书到处散落。我听见有人议论着捡起我的东西，翻着我的笔记嬉笑着。

　　周围一片笑声，在那之中，我听到那个男生尴尬地笑着：“哈，哈哈，哈……谁会喜欢啊，岳语华，这种丑女，蠢蛋……哈哈……”声音渐渐融入人群，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我以难看的姿势用手撑起了身体，最快速度捡起了我所有能找到的书本，推搡着跑出了人群，眼泪被使劲憋了回去，跌跌绊绊地冲进女厕所。我对着镜子里那张已经被这群人磨平了愤怒的平淡却委屈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形状的粗眉毛，比眉毛窄的、已经小成一条线，永远往下看的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不想直视的这张脸。也许，没有那么丑，也许只是长得一般而已，但是这张脸已经被他们嘲笑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不服气，这张脸就算难看又碍着他们什么了。但是我无可奈何。

　　我推开门，走进教室。

　　＊

　　“这个世界正在往我身上崩塌下来，我能感受到这个。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伸手把它推开的能力都不具备了。”

　　我叫岳语华，是个普通的初三女孩，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丝毫不在意它的各种弱点和缺陷，因为我生在这儿，也打算死在这儿，而我也满足于此。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允许我这样的人继续生活下去啊。

　　我就读的四和国际学校，是一所有着本城名校之称的私立国际学校，建校不久就声名鹊起，传说校风良好，优等生倍出，完全没有出过岔子。我父母就是因为对学校放心，才会把我送到这里来全年住宿，而自己漂洋过海去赚钱的。我很少和他们联系，偶尔和他们打电话也是例行地报个平安。我觉得他们是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处境的。

　　没有人能理解。

　　我是一个在学校里处处被人排斥的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欺负我成了年级里流行的游戏。而且，不欺负我的人，会被那些幕后黑手嘲笑，会被群体孤立。所以没人敢反抗，即使他们在内心暗暗地为我抱不平，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哄笑。

　　学习？我觉得再怎么努力学习也没有什么用。至于体育，如果我体格能够好一点的话，也不会只能默默承受那么多，早就动手反抗了。而我原来的特长，那些原本应该为我的人生增加光亮的星星，现在，只因为展示它们需要站在所有人面前，它们就只能像老旧的书本一样，被我搁置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

　　所以我孤独地，以生存下去为目的，昏昏沉沉地在这里活着。我不会奢望美好的人生，因为这种习惯总会延续下去，直到整个社会都开始羞辱我。

　　＊

那是一个星期五，正好作业比较少，我在课间也就做完了大半。我确认过所有人都回家之后，才独自走进琴房，将双手放上又是一个星期没有碰的琴键。随手弹一首流行歌曲吧，我这么想到。按照记忆中的旋律，我弹出了前奏中的几个琶音。

开头几个音弹出来之后，后面的旋律也就能顺着弹下来了。我除了偶尔会停顿下来，想想该怎么配和弦以外，整首歌都很顺。流行的东西，果然还是好听的。

我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宿舍，转过头去背书包的时候却看见贴在琴房玻璃门上的一张女生的脸。一惊，我的脑袋里快速地搜索着符合这副外貌的名字，得出的结果是——郑珊珊，今年刚刚转学过来的新生，一个从各种方面都看起来很阳光的女生。棕色的头发，健康的肤色，五官长得虽然还不算出众，但是她总是咧开嘴，高兴地微笑着。洁白的牙齿和乐观的笑容是她的标志物，让所有人就这么记住了她。

她来找我干什么？

虽然看起来不想有敌意的样子，但我依然十分小心地打开门。但在我开口问她为何在这里之前，她已经说出来了，一脸激动、崇拜地说出来了：“你弹得太好听了！实在是太好听了！”

我松了一口气，在她身后关上门，问道：“你听过这首歌？”

“嗯！我可是这个歌手的粉丝呢！你弹得太还原了！”她依旧是兴奋的语气这么说道，“你是……岳语华？”

我叹了口气，向她自我介绍了一遍，顺带提了一下我在这里的地位。毕竟她是新生，可能不知道。

“其实……面对你现在这种状况，我可以帮你呢。”她的眼神比之前稍微黯淡了，但是依然坚定、充满信心，“我可以帮你约到心理咨询，我可以成为你的那个知心朋友，帮你反抗那些欺负你的人！”

“真的？”我觉得，或许我真的是遇上了知己吧。一个和我一样喜欢音乐，一个愿意帮我的人。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我和郑珊珊，特别简单——在她的父母没能来学校准时接她的时候，她走进了我的琴房，然后我们聊了整整一个小时。

　　＊

　　我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呼吸晚上偶尔出现的新鲜空气。

　　这段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开始对我友好了起来。有了郑珊珊的陪伴，我渐渐开始不去在意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和郑珊珊聊音乐，聊乐器，聊乐队的时候，我就有理由去无视那些迎面而来的人群。我的成绩也因为她的帮助而分数逐渐上去了。

　　“哟，你还去心理咨询啊？”

　　粗糙而轻浮的男声将我的思绪搅乱了，从手上还在钻研的一份乐谱上移开视线。中等身高，走起路来身子总是一晃一晃的；略长的黑色头发，扁扁的眼睛，鹰钩鼻，如刀削一般的脸，配上那不变的痞气笑容——黄英飞，我就知道是他，最早驱使那群人嘲笑我的几个人之一。听说他最近以为欺负不了我而开始不爽了，郑珊珊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现在还只会去无视他们。

“你这种人还需要心理咨询？不如干脆直接在学校的护城河里跳河自尽好了，反正人生也没什么可以追求的了，不是吗？”看着我惊慌失措的脸，黄英飞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接着轻轻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不，还可以更简单一点，干脆直接从塔上跳下来！你这种丑女，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话音刚落，正好在我准备偷溜的时候，他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去路。麻烦了。

　　与其说我恨所有那些欺负我的人，不如说我唯一恨的只有他们这些强迫别人去欺负我的人。对我来说，虽然讨厌那些跟风欺负我的懦弱的人，但是最终不是他们的错，因为如果他们不这样的话，可能就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而我不想让任何人变成我这个样子，只因为我亲身体验过哪些痛苦。那些在背后让别人欺负我的，以控制和取笑别人为乐的“头头”们，才是我真正恨的人。

　　“你让我走。”我下决心来独自面对这件事情。

　　“为什么我要让你走？你有什么权利让我让开？”他毫不犹豫地回了我一句，句尾的语气上扬。

　　“作为人的权利。难道你就是用挡道这种卑鄙的手法来让自己在将来的社会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吗？”虽然没有他那么果断，但是我稍做思考，学着郑珊珊的样子，也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说完，我抱紧谱子，准备从他抵在粗糙的砖墙上的手臂下面钻过去。

　　“就是不让你走。”他一闪身，我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手肘上。胸前的疼痛让我咬紧了牙齿，只好退后。

　　这下才是真的麻烦了，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堵多久，也不知道他要用什么花招来羞辱我。郑珊珊，你快来救我！

　　结果，我的那个知己果然来了。

　　“黄英飞，又是你，不可以这么欺负人了！”正气的女声响起，一个双手插着腰的瘦长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境头。平底鞋在光滑的地板上也拍得啪啪响，她就这么，迈着正步一般朝着我们走来。

　　“你又有什么权利来管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关系。”黄英飞好像听出了她的声音，一皱眉头，依然霸道的语气这么说道。

　　“你就不应该对她做这种事情啊。”她说，“你本来就是错的，而这影响到了她的情绪了，这不是你的权力，而是你强制性加给她的东西！”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

　　“快走。”我也压低了声音，用单句催促着他。

　　“不干。”他没有看郑珊珊，直勾勾地瞪着我，嘴角依旧勾起，双手继续撑着墙面。

　　郑珊珊这下倒是真的采取行动了。哒哒的脚步一直延续到了我面前，她走到了黄英飞身后，然后在千分之一秒之间，黄英飞还没来得及扭头，她就用右手在他的左肋上狠狠地打了一拳，然后左手拽起我的手腕就往外跑。黄英飞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已经在他身后一米的位置了。“那这样呢？你自己不肯让步的哦？”她用略显轻蔑但却又比他的声音正气的多的语气说道。

　　“你为什么非要干涉这件事情呢？”他扶着左肋，转过身，改变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恳求一样，一种无助的语气，隐隐透出了一股心累的痛苦。他低着头，没有看我们，略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我本来能看到的，他那双似乎永远布满了轻蔑的眼睛。

　　“就像你这种以欺负别人为乐的人，就能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她用早早就准备好的回答这么说道，脸上的表情严厉而坚定。“你这么做让她伤心了，那既然她已经被你们弄得没法反抗了，为什么我不嫩帮助她摆脱这种情况了呢？”

　　“行，你厉害……”我看到了，黄英飞脸上是受挫的表情。

　　“说实话，我觉得一直以强凌弱的人，才是那种最懦弱的人呢。”她转身，抛下这一句话，拉着我的手带我回了宿舍。

　　真是我的英雄啊，郑珊珊，不知道救了我多少次了。

　　＊

　　“你就试试嘛！”拖长了尾音，她拽着我的手臂，在狭窄的琴房里往右边一撞，立刻就撞到了隔音墙板。

　　这段时间我的心情真是好多了，不光是有郑珊珊在帮我，大家也对欺负我没什么兴趣了，而且反正因为黄英飞没有像以前那样逼得那么紧了，所以不欺负我不再是罪孽了，那些本来对我没什么敌意的人也就不会挤过来围观了。

　　郑珊珊因为听说我会即兴作曲，所以兴致勃勃地把我拉来琴房练琴。我也是好久没有碰过键盘了，更久没有自己作过曲，所以我觉得她就是想再看看我练琴的样子吧，顺便借着这件事鼓励鼓励我。至少，我音乐方面真的不错，这是那群欺负人的坏蛋无法改变的。她这么告诉我，眼睛里还是不变的自信。好吧，到现在为止，郑珊珊从来没有错过。

回到现实，看着郑珊珊这一脸可怜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心，于是便把手放到了键盘上，重新感受黑白键凸凹的质感。

就在那一瞬间，一首曲子似乎就在我手指下的键盘里长了出来。是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唯一能表达出来的方式，便是音乐。那些音符一个一个飘进脑海里，我现在无比想把它弹出来，弹给郑珊珊听，弹给全世界所有人听，让能听懂的人全部都能感受到我曾经和现在的处境。

　　右手的食指按下了第一个音，然后一切就顺畅起来……所有的和弦都带有一个心情，这些东西夹在一起，就是我这几年的人生。大调是偶尔那些有转变的、有希望的、开心的瞬间，而更多的是小调和弦，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魔鬼，透露着我所有悲伤的情绪。如果它们都能随着这首曲子继续前进而消散，那就太好了，我这么想着，用几个八度的强音简单地把曲子转了个调。

　　就在我人生的这个部分，郑珊珊来了，这个快乐、活泼、坚强、正直的女孩，唯一一个努力帮我的人。她帮我帮得实在是太成功了，因为接下来的曲子，速度逐渐加快，每一个小节都比上一个更加活泼、更加欢快，快到我不能再弹下去的时候，我灵机一动，用一首所有人耳熟能详的钢琴曲的第一句为结尾，因为我终于又能弹钢琴了，我不再害怕了。

旁边的郑珊珊，像是听懂了一样看着我，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我一定要让他们听见这首曲子。”

　　＊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迎来本场音乐会的最后一个节目。在我介绍它之前，我先要给大家提个醒：可千万别被吓到啊，这是这位表演者自己创作的曲子，十分简单易懂，希望大家能够仔细地去欣赏。”郑珊珊的声音随着扩音器，播散到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四处充斥着掌声和议论声。

　　“可能她想要表达的事情，就出现在我们身边，是你们所有人都在做的。猜猜是谁吧？你们绝对猜不到的。”带着骄傲的语气对观众们这么说的郑珊珊，今天和往常一样挺胸昂首。

　　“让我们有请，岳语华！”

　　顾不上大家的惊叹、尖叫和依稀的笑声，我今天也挺胸昂首地走进礼堂。黑色的礼服，黑色的钢琴，今天我就要给他们看清楚了，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鞠躬，坐下，手指放在了琴键上，将已经练了几千遍的和弦，用最适合的表情和音色一个个弹下去。最开始那几个和弦的完美，就能让那个曾经屈服于黄英飞而嫌弃我的男生刮目相看，越往后，越是惊艳到让人惊讶。

完美的曲子。就算黄英飞在后面笑，也不会有多少人理他了，就算有人听不懂，也知道我大概是什么意思了。除了钢琴的声音，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人全都在后悔，在反思。这两年对我做的所有事情，我全部都让你们自己感受到吧！

从曲子转调的地方往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旋律推往高潮——大家的脸色也从紧张和愧疚变成了放松和快乐，毕竟，也不是他们愿意来欺负我的。

　　最后的两个和弦被我用十个手指十个音地华丽结了尾，我人生的高潮，也就在这里，我第一次在这个学校表演的殿堂。这首曲子结束了，而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微微一笑，我起身、鞠躬，我看见了黄英飞惊恐而后悔的眼神。长头发依旧遮住了一部分表情，但也遮不住他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恐惧和悔恨。

　　＊

　　下台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到了郑珊珊骄傲的眼神，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眼角下垂的弧度比任何时候的都要好看，露出的白牙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她比我看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你太棒了，你知道么，大家全都呆在那里，还看着你刚刚坐的琴凳呢！”她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我，便迈着小碎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从我耳边说道。“惊喜！我为你准备了礼物哦！后台那边有一个礼物盒，你拆开来看看吧！”

　　我乐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这么久了，我流过这么多眼泪，也就只有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了。

　　拆开盒子的时候，我的视线有些模糊。里面是一盒巧克力，还有一张纸。看起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已经泛黄却依然平整的纸条上面，写着“郑珊珊”三个字，然后跟着它们的，是一堆我曾经被指指点点时被描述成的词。

　　这可真是个惊喜……

　　翻到纸条背面，郑珊珊的留言，好看的楷体字。

　　“加油，永远不要忘记，也不要放弃，去帮助更多的人吧！”

　　抬起头，郑珊珊的笑脸还看着我。我一咧嘴，冲进她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之后的人生，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