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那头敲锣鼓的时候,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头靠着门框打盹。我有些分不清这时的季节,只觉着下午的太阳实在是令人感到太舒服,时不时有点清风,也是暖的。
但我不觉得打盹是件享受的事情。我屁股下的板凳太窄,以至于我无法坐的舒服。打盹时的“抑扬顿挫”差点使我栽倒在地。看来打盹是件有风险的事情。
一番“抑扬顿挫”之后,我在锣鼓声中挣扎醒来。我站起身来,用手搓搓脸,朝锣鼓声那边走去。
临近时,鞭炮气味弥漫,有些乌烟瘴气的感觉。镇上的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围观,甚至堵到了道上,终于,一列迎亲的队伍出现在大家伙眼前,堵道的人纷纷往边上挪开了。
一位大娘被挤到我身边来,她立马捂住鼻子,使劲将我推搡出人潮,嘴里还念念叨叨,“你这臭哑巴,你也爱凑这热闹么,人多的地方你就不要来了”。
我嘿嘿嘿的笑着,等到离人潮远了,又努努嘴,不看也罢。又是哪家姑娘倒了霉了。
我往回走,打盹的劲又来了。路上碰见两三个正要去凑热闹的小毛孩,他们大老远的见我就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指着我笑,“呀!那是阿臭啊!阿臭又变臭了,快走快走”。
我盯着他们嘿嘿嘿的笑着,他们见我笑,便笑的更来劲。等走过了,我还笑嘻嘻的回头看他们,他们也回头看我。到望不见影了,我又努努嘴,抬起自己的手臂左闻一下,右闻一下,抖起衣衫再闻一闻,干嘛叫我阿臭呢!
我始终不明白这件事,自我进镇以来。
我是见过我爹妈的。印象中,那时我已经在世上活了几年了。一个夜里,我被爹妈抱着在黑暗中奔跑,他们嘴里不停念叨着对不起我,我怎样都睁不开眼,却感觉到,那是我爹妈抱着我在跑。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一阵铜铁味刺激着我的嗅觉。我被一个打铁的粗汉拾回去了。在山脚下,只有他这一所房屋。后来常常有山上的人下山请他做牌匾、门窗、家具之类,我才知道,山上住了许多人家。
出于排遣,我跟着粗汉学打铁、削木。他话少,我也不与他说话,我以为我始终不会与他说一句话。
直到他害病临死前,他说,“哑巴人,这些家当都交给你了,你我就当是有缘”。他对我没有别的称呼,只喊哑巴人。我是不是个哑巴呢,从前我好像说过话,也好像没说过。记不清了。
见他临死,我竟急着问他我从哪儿来。我说出第一句话,我从哪儿来。他没来得及回答便去了。
他这房屋里的铜铁、木都成了我的。偶有山上的人下来要做家具,都要问一句,你师父呢?师父没了,我便成了师傅。这生意自此都由我来做。
有一日,正午,太阳有些强烈,晒得人睁不开眼,我躲在山脚下的这房屋里,还算阴凉。我望见几个山上来的和尚下山来。他们走到我这屋檐下便住了脚,我走出来,他们立马热情的回头,双手合十,手里还攥着佛珠,“阿弥陀佛,山上暑气难挡,我等下山来图个阴凉,如有不便,还请施主见谅。”
我嘿嘿嘿的笑着,点点头,用手朝屋里做“请”的姿势。他们都摆摆手,又立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我等就不必去屋里了”。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在屋里打了会盹,醒来便不见他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我也始终没有去看过山上的样子,我始终在这山脚下。倒有不少山上人像那几位和尚一样,到我这来避暑。
直至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我又见到了那几位和尚。山上有许多人冲下来,嘴里吵吵嚷嚷,甚至大喊大叫,显得十分惊慌。那几位和尚跑到我门前,驻足片刻,便到门口喊我。他们告诉我山要塌了,赶紧走。
我惊慌中把屋里装着钱的包裹拿起就跑,里面正好有我平常穿的衣服。那些铜铁,就随它去吧。
我赶着寻那些和尚,他们跑的不远,我追上去,竟问他们,我从哪儿来。我说出了第二句话,我从哪儿来。他们一边快走,一边答道,“世间万物,皆来于土地,归于土地”。
我想了很久,那我便当土地的孩子吧。
那次之后,我便来了如今所住的这个镇。
初来时,又是一个傍晚,天上星星不少,月亮不圆但很亮,想是白天的天气不错吧。
路上有几人看见我后,便都捂住鼻子,离我远远的走。又是几个小毛孩,一边捂住鼻子,一边嚷起来,“这人好臭,这人好臭,臭死了!”接着我边上的几户人家都有人兴致勃勃的跑出来看,“这人怎么这么臭啊!”
在山脚下住的时候,没有人说我臭,我怎么就臭了呢!或是铜铁染的?或是天生的?爹妈就因为这个抛弃我的?
我真是一个对一切都不明不白的人!
走到镇的东边,有一间荒废的土砖房。我住进去了。后来我在镇上批发了些铜铁、木头,想重操旧业,做些生意。
但这镇上没有人理我,男女老幼见了我都只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还不忘喊“哑巴阿臭来了,哑巴阿臭来了!”
也罢,我本就不愿说话,浑身又臭,也罢。
生意做不成,我就替店家打工,把做好的家具拿去与店家换钱。店家每次见我虽也捂着鼻子,但他并不嫌弃我做的家具。我就在这镇上存活下来了。
不知不觉中,离上次迎亲队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之久了。我仍在门旁打盹,总还想着有人来光顾我的生意,也或许不为这个,就因为这阳光太好。
街道上有位大娘嚷嚷着,林家那儿媳妇跑了,不见了!七邻八舍的又都跑出来看热闹。那姑娘的娘家人也哭哭嚷嚷的寻到林家来!
林家的,我知道,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儿子,模样不比我这老头健硕,还病恹恹的样子,只是有钱,有钱得很。
这个镇上有钱人家多,嫁过来的多是模样好但家里穷得吃不上饭的姑娘。只是这些姑娘一见男方,恐怕都想跑吧!跑了,还怎么存活的下来呢。
当初山上那些人跑了,又在哪里存活,怎么存活呢?转念一想,我这样的臭哑巴都存活下来了,其他人可都好的多了吧。
我不禁想要去山脚看看,看看那山可有没有塌,看那些人有没有回山上。若他们回山上了,我还要帮他们做家具呢!
振作精神之后,我果然去了山脚下。远远的望见,山没有塌,我那山脚下的房子也仍是完整的。
忽有一姑娘从屋内出来,一副疲惫的模样,但仍看得出面容姣好,还年轻得很。像——林家那逃跑的儿媳妇!
姑娘也怔怔的望见我,大老远的就喊,“可是镇上的阿臭?”
我嘿嘿嘿的笑,又用手挠挠我那扁平的寸头。
“阿臭可真是哑巴?怎么也来这儿了呢?”她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对我说话。没有捂住鼻子。
我仍是傻笑。
“人来这世上既有思想,却不能随心的过,那还怎么能算过了呢!”
“哑巴人你可真是哑巴?你也不是傻子!说句话来吧,生而为人,你这辈子不说一句话,真怪委屈的。”
她边走近我,边说。
我傻笑,笑的有些不自在了。
见她临近,我转身跑开了,还时不时回头冲她傻笑,甚至做鬼脸。这样,我就可以真的是个傻子。
走远之后,我收敛了表情。我眉头开始紧蹙,嘴角再也咧不开。姑娘的话,直击我心。
回镇的路上,小毛孩捂着鼻子指着我笑,我没再迎合他们,表情严肃的走开了。我听见他们在后面说,“阿臭不笑了!阿臭要生气打人了!”
过了很久,或许是几个月,或许一两年,我离开了镇子。
听镇上的人说,那是镇子最冷的一个春天。
既然冷,那我也不必在门旁打盹了。去哪呢?去最黑的地方吧!那里没人瞧得见我、闻得见我。我不必傻笑,也不必说话。
不知道镇上的大妈和小孩会不会嚷嚷着,哑巴阿臭走了,不见了!
或许自始至终也没人理会我,他们不会发现我的房子空了,只知道今后,再也不用捂着鼻子走路了。
我,本就是个白来一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