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鸟,这是我自小梦寐以求的,同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鸟,总在高高的枝头鸣唱,三三两两,呼朋引伴,惹得人心里痒酥酥的。无奈我身瘦体弱,既不能乘奔御风,也不能振翮高飞,只能望天兴叹,临树而羡鸟。
家乡的冬天,麻雀很多。下了雪,无处觅食,常三五成群,落于院中,蹦蹦跳跳。邻居福爷用竹筛扣住许多,然后用泥巴裹住,烧着吃,听说很香。我也按照福爷的方法,依葫芦画瓢。扫开雪,用木棍支起竹筛,撒下粮食,棍上系根绳,躲在门帘下牵着,蠢蠢欲动。每一次都信心十足,胜算在握,可结局总是不尽人意,往往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少回了,连根鸟毛也没罩住过。不是绳拉早了,就是竹筛歪了,有时明明看见罩住了,跑过去,粮食没了,鸟遛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得不偿失。白冻得自已手麻脚疼,青鼻直流,奶奶也跟着担惊受怕。捉不住小鸟,我便趴在窗口做白日梦——幻想着天上掉下一张大网,把小鸟,房子,树木,村庄,统统网住,我钻入其中,想怎么捉就怎么捉,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着想着,天空真的出现了一张大网,网住了房子,树木,高山,大地,连天空自个儿也网住了……回过神来:下雪了!竹筛还在院里!
跟着三叔去放马,山坡上长着一片茂盛的野棉花,田田的叶子,随风轻舞。一只受惊的蒿鸟,惊慌失措,箭一般贴着叶面飞出,仓皇逃窜。拨开还在晃动的野棉花叶,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圆圆的鸟窝,里面两颗椭圆形鸟蛋,小巧玲珑,上面满布着黑色的斑点。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这一发现令我欣喜若狂,心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小鸟长大再抓,到那时,连鸟窝一起搬走,左手一只,右手一只,羡慕死小祥爱喜们。怕下次回来找不到,临走前我在鸟窝旁罩了半截玛瑙树枝。晚上,我便做着抓了小鸟,在同伴中神气活现的美梦。第二天一早,顾不得吃,顾不得喝,迫不及待地去看我的小鸟。拨开野棉花叶的瞬间,我傻眼了,那儿空空如也,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一只鸟窝,两颗鸟蛋。我把那片野棉花统统连根拨起,但那鸟,那蛋,却销声匿迹,无踪无影。三叔说,大鸟识破了我的心思,连夜转移了。我为我的愚蠢行为耿耿于怀,后悔不迭,几天吃不下饭。
夏日的午后,天上飘着几朵雪白的棉花云。我和进喜去树林里玩,一抬头,灌木丛枝上架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鸟窝。窝中三只幼鸟,刚出壳不久,没毛,臃肿的身子,大大的头,闭着眼,张着扁扁的鹅黄小嘴,嗷嗷待哺。对着三只少不更事的鸟,我俩赌咒发誓,要恪守秘密,谁若告诉别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商量好待到出窝时,一人一只,另一只留给大鸟。不知不觉中,天上的白云悄悄变黑,霎时狂风大作,雷声轰隆。我们给鸟窝罩了几片阔大的牛蒡叶后,便向家里跑去。我是和冰冷的雨点一同飞奔进门的。那场雨,下得真大,盆倒海倾一般,瓦沟成河,檐下成瀑,院中成塘。雨中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冰雹。望着院中被冰雹砸出的一个个小水泡,父亲和母亲坐立不安,不停叹息着地里正开花的小麦,我也坐立不安,不住念叨着林中出壳不久的小鸟。雨一停,父母忙去查看庄稼,我叫上进喜,踩着还未消尽的冰雹,去看我们的小鸟。到了林子里,看着地上窟窿眼睛,被冰雹砸得稀巴烂的牛蒡叶,我俩默不作声。我们的小鸟,不再蠕动,不再张嘴,不再吵闹,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几只讨厌的大黑蚂蚁,从腿上爬到身上,从身上爬到头上,叽叽咕咕,丈量着猎物的大小。此刻,天边的彩虹,五彩缤纷,绚烂而夺目……
一次又一次的失之交臂,丝毫没有减少我对鸟的渴慕。不久,我便迎来了一只真正属于我的鸟,是只小麻雀。这鸟是大妈送我的。说到这鸟,还得说说我的大妈。
大妈出身于地主家庭,能写会算,识文断字,在我们这穷乡僻壤,算得上大家闺秀。记忆中的大妈,面黄肌瘦,已病入膏肓,终日与药罐相伴。天水姑姑托人将药装在水瓶中带来和大伯外出找寻林芝草的事,惊奇而新鲜,至今还历历在目。大妈瘦,孤傲,身患绝症,自然脾气不好,动辄便生气。
听母亲说,大妈待我很好。小时候父母去地里忙,常将我一人锁在家里。我睡醒后找不到大人,便哭,常常眼泪鼻涕屎尿裏身,不成人样。大伯家在我家斜对面,路的上方。大妈听见哭声,便打开锁门,将我抱回自家。倒盆水,洗净擦干,再穿暖喂饱,天黑送回来,当然少不了数落父母一顿。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大妈常靠着我家柱子,在冬日的暖阳下晒着太阳,和奶奶谈弄着家长里短。随手端着一个深绿色搪瓷茶杯,我尿来了便尿进去,大妈端起,“咕咕咕”喝下,喝完抿抿嘴,露出一颗明晃晃的金牙。
那个不同寻常的夏日清晨,我在院中玩皮球。朦朦胧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叫着我的名字,由远而近,急切中带着欢喜。我一听是大妈,以为又要热尿,赶快去开门。大妈站在门口,颤巍巍的,似乎一阵风就会吹散架,黑瘦的脸上现着欢喜的神情,双手紧紧捂着一个东西。“麻雀一一”,大妈气喘吁吁,我一听,就像鲁迅看见阿长买来了《山海经》一样,“似乎晴天遇见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忙接过来,抓起鸟便跑向屋内,早忘了大妈还在门外。
原来大妈早起扫院子,发现了这只小麻雀,便捉了来给我。这令我十分骄傲,兄弟姐妹十多人中,大妈独把这小麻雀给了我,这是天大的殊荣!
我对这小麻雀真是爱不释手,含在嘴里怕咽了,捂在手中怕化了,揣在怀中怕压了。不久,我就发现小麻雀左肩上有个小洞,大概是粗心的大鸟将活着的虫子喂给小麻雀,虫子又从小麻雀肚子里钻了出来。这可恶的虫子,我发誓要将它碎尸万段,水煮油煎,剥皮实草,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不过这点小小的瑕疵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小麻雀的宠爱。现在,我终于可以在伙伴们面前昂头挺胸,扬眉吐气了!
中午,听说福祥和祥祥兄弟二人也抓了一只小麻雀,我便兴致勃勃地带着我的麻雀去找他们。他们的装在一只大纸箱中,敏捷干练,脖子上戴着一圈用细竹棍做成的项链,神气十足,在箱中上蹿下跳,大呼小叫。我的呢,羽毛蓬松,目光呆滞,缩在箱角,病恹恹的,一幅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样子。放在一起,相形见绌,这令我极为扫兴!不停用手去推,小麻雀跌跌撞撞走几步,一个趔趄,趴在那儿,又不动了。玩了一会,我便悻悻而归。
下午,我发现小麻雀不吃食了。虫子,苍蝇,小麦,馒头,谷粒……它对这些我和弟弟千辛万苦找来的食物丝毫不感兴趣,连瞧也不瞧一眼。无奈,我只好掰开它的嘴,硬把虫子塞进去,可手一放开,小麻雀嘴巴动一动,虫子又滑了出来。我束手无策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心爱的麻雀硬梆梆地躺着,死了多时了。这令我伤透了心,但听说福祥和祥祥的也死了,心里便好受了些。
世事无常,第二年,大妈的小孙子不幸夭折了,第三年的夏天,大妈也去世了。这是我对死亡的最早记忆。
自此,我再没养过鸟。上初中时,姑父曾送了一只,叫得不是很好。暂养了几天,连同鸟笼,鸟食一块送给了兰州爷爷,换来了六本厚厚的复习资料。
岁月匆匆,往事如烟。那鸟,经历了几番轮回,如今,又翩然归来,落在花园里的那棵合欢树上,日日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