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生我以前,年轻貌美,冰肌玉骨,但是妈妈生我以后,不仅面黄肌瘦,而且变得越来越丑陋。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就是因为如此,爸爸妈妈越来越讨厌我,后来,就索性把尚未满周岁的我交给了农村的爷爷奶奶。
我也时常庆幸,还好我是和爷爷奶奶生活的,拥有着比较快乐的童年,那是轻松的,快乐的,自由的,受保护的。小时候的记忆中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爷爷奶奶也不太提。虽没有父爱如山,母爱如海,但我有可填山海的爷爷奶奶的慈爱。
没有自我意识的时候,我叫乐溯源,因为爸爸没有给我取名字,当时所有人都叫我乐悦。直到上学,爷爷给我取名溯源,望我追根溯源,现在想起,可谓意义深远。
每当夜幕降临,凉风习习,爷爷奶奶坐在树下,我就趴在爷爷身上,或坐在他亲手给我做的袖珍小凳上,倚在他们旁边,听爷爷唠嗑,讲故事,看奶奶和她的朋友们唱民谣。
晚风把月色送来我们身边,田蛙和夏虫用自然之声帮奶奶们伴奏,我总喜欢在这种欢声笑语中安稳得睡去,然后被爷爷轻轻的抱去床上,在若影若现的知觉里,投入美好的梦乡。
爷爷奶奶去田里地里,我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人玩儿泥巴,捉小虫,和花儿做朋友,把大树当哥哥,让小草当我的观众,观赏我的表演。我丰富的内心世界,可能是在独处中自己培养的,也可能是天生的,所以后来我的作文一直很好。
随着时光的漂移,我认识的小朋友们越来越多,学到的知识也越来越厚,自我意识也逐渐苏醒了。我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成绩比他们好一点,个子也比他们高一点,会唱的歌也多一点,还有一点就是,我不知道自己的阿爸阿妈。
起初我以为,妈妈就是和姨娘们一样的存在,会逗你抱你;爸爸就是爷爷一样,背着我们小朋友到处跑,放学接我们,下雨送伞来,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后来我发现,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我问爷爷,爷爷会生气地走开,那种表情让我害怕;我问奶奶,奶奶会默默地叹气,甚至悄悄流眼泪,我不想奶奶伤心,一次又一次,后来,就索性不问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基本就明白了。
听到奶奶和电话里某人说话,总一脸无奈,苦口婆心地劝电话里的人。
一次一次地,我都会偷听。
大概就是,爸爸为了城里的妈妈,和爷爷吵架,他们都很倔,谁也不让谁,一度断绝父子关系。奶奶左右为难,又对儿子思念成疾,爸爸就把此时八字和妈妈不合的女儿带到了农村。而爷爷看到未满一岁的我,更生气了,气他多年心血养了一个孽障,然后真的和爸爸关系破裂了。从此,我的生活中,再没有父母的半点音讯。但是听说每个月奶奶卡里都会收到一大笔钱,为了让我健康成长,让爷爷奶奶少干点农活。
可是爷爷总是不听劝,固执地种了很多很多地,犁了很多很多田,这样,以密集的汗水换更多的粮食,以更多的余粮换一点点钱。不仅仅是日出而落,日落而息,更多的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放学回家相对而言很早,爷爷奶奶要深夜才回来,所以他们专门给我买了一台电视机,我每次做完作业,就从电视里了解世界。那些正能量的动画片,充满生活气息的电视剧,还有吸引人的历史说,个性鲜明的综艺,是我汲取知识的很大来源。而且从小受爷爷奶奶感染,我也就很勤劳,总是班上第一个到校的人,成绩也一直最好。
这段时期的生活,我是最向往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渐渐地,我长大了,初中就离开了爷爷奶奶,住校了。我成长慢慢变得畸形,一面阳光开朗,一面冷若冰霜,一面深爱爷爷奶奶,一面怨恨爸爸妈妈。但是我学会了成熟,学会了在挣扎中隐藏自己的不同之处,所以,在别人看来,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我没有知心朋友。
这是我痛苦的另一个大来源。
关于孤独,我微笑着逞强,是为了给自己前进的方向。
其实我对这个世界很友好,只是不爱和其他人说话而已。因为怕和他们相处,就暴露了自己的不同之处。
初中三年,我安静地生活,吞咽着生活的苦,也吸收着生活中柔柔的美好月光。一面努力学习,向上生长;一面想念亲人,满腹愁肠;一面享受孤独,坚韧顽强。当时的名言是,心若向阳,无惧悲伤。
我嘲讽自己,像一株野草,吸收着白月光,忍受着烈日骄阳,在时光的长河里顽强生长。
后来我考上了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可是这样,我就离爷爷奶奶越来越远了。在假期的两个月里,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每天都小心翼翼,在家里的日子很舒心。我总是黏着爷爷奶奶,他们总是嘲笑我,还教导我坚强,说我大了,要自立自强,他们真的不能一直陪着我。
我僵硬地答应了。
可是,看着爷爷越来越驼的背,奶奶越来越瘦小的身体,我总是想哭,那是牵动身体所有神经的难受,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愁肠,是一种无法承受的伤。
在我上高中的第一学期,家里传来了噩耗,爷爷去世了。
我不知所措地坐上了车,几个小时脑袋里都是空白的,直到司机师傅提醒。走到家门口,远远地望去,我最熟悉的地方挂满了白色的纸,包括我们平时乘凉的绿树和我最爱坐的门槛。那棺材摆着大堂里,爷爷躺在里面。照片里爷爷满脸皱纹,还在对我笑,那不是他最喜欢的笑,那个表情是平时奶奶逼他,叫他一定要笑他摆出来的表情。我想,他一定是为了给他最爱的孙女留下好的印象。他总是说,源源,你要学会笑啊,爷爷就是不爱笑,所以不够快乐。你要快乐些,快乐些。
这时候世界是灰白的,和尚道士不停念经,鞭炮和白烛到处都是,他们太吵了,爷爷不喜欢。
我在心底歇斯底里,爷爷,我好想你站起来啊,去骂他们啊,骂我也行…
我在那堆白的晃眼的衣服里发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脸,原来我长得很像他。这是从小到大,我见他的第一眼。
很多人都以为我会恨他们,怨他们,结果,他们出乎意料。我见到爸爸的第一眼,就叫他了,平淡如水,却让所有人欣慰。
因为,他牵着奶奶的手,他是奶奶的精神寄托啊,我怎么可能再让奶奶伤心呢!我叫他的第一声,奶奶的泪水便流下了。她是激动啊。
后来他就带我回了家,我见到了美丽的妈妈和活泼可爱的弟弟,弟弟像妈妈,很好看。我和奶奶和他们住在一起,和平共处,波澜不惊。我终于,有爸爸妈妈可以叫了,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奶奶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我有了爸爸妈妈,也可以安心交朋友了,不用畏惧老师们的眼光,不必在意同学们奇怪的眼神,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我还比较开心,毕竟知足才能常乐。
我深刻地明白,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与其在痛苦中苦苦挣扎,折磨自己,不如在现实里摸爬滚打,挑战自己,笑着乐着,好好生活。所以我选择原谅,原谅他们的抛弃,原谅这些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欠我的关怀,原谅他们的残忍,原谅他们对爷爷奶奶和我的所有伤害。
然而,在我回来后第一年,妈妈就去世了。
那一幕,我永生难忘,她躺在在床上,虚弱地表示,要抱我,我擅抖地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抱着她瘦弱的身体。然后,她就这样,死在了我怀里,永远地离开了爸爸。
果不其然,我还是克她啊…
我在角落里,哭到窒息。
我不敢面对爸爸,我不能面对自己。
原来我是真的对不起她,他们抛弃我理所应当。在我没出生之前,她的照片顾盼生姿,神采奕奕,我出生以后,她一病不起,面黄肌瘦。抛弃我,她活的神采飞扬,抱着我,她就撒手人寰…
我彻底崩溃了。
血浓于水的情,是我多年的痛楚,让我绝望而孤独。
夜色寂静,连月光都变得苦涩。我想到了自杀,可以去多吃一点药,剂量重一点就可以了;或者割断动脉,刀刃要选锋利一点的,而且出手深一点,快一点,都没有痛感,就解脱了;也可以跳进滚滚黄河,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这样,还可以洗涤我的罪孽,纵身一跃,便可以了…反正,我只是不愿用绳子勒死自己,那样,太丑了。
然而我并没有,比起去吞药,或者割断动脉,抱着石头躺在水里,我更愿意陪着奶奶,我不愿她再落泪了。毕竟,奶奶还需要我。
我回到了课堂,拿笔的手还在颤抖,于是我就买了书,买了很多书。买了一套一套意林,买了多册读者,还买了让悲伤逆流成河,买了活着,买了平凡的世界,还买了百年孤独…书籍滋养了我,填补了很多。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忧郁的日子终将过去。
每天我做的事儿,就是不断地麻痹自己,不断地劝慰自己,不断地激励自己。人,应当要有承受的能力,要有生活的勇气,要有前进的动力。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看着夜色渐浓,月色渐起,周围的景物轮廓逐渐明朗,我的灵魂仿佛也得到了滋养。我在梦中,得到了爷爷的教导。
他最希望见到的,是他最爱的孙女儿永远健康快乐。
是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有意识后很久,我改名了,不叫乐溯源,我叫乐舒然,生活,要越来越舒适安然。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探索,尝试各种从来没有过的欢乐,我主动牵了弟弟的手,看着他神似母亲的眉眼满眼笑意,我快乐了许多。我主动给爸爸做吃的,以各种努力让他原谅我。
只要你笑着生活,转苦为乐,你会发现,生活还是挺好的。很多时候,只要你笑,世界便会同你一起笑的。
我继续投身学习,和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相反,比起班里的大多数同学,我更成熟,更坚强。天将降大任于彼人也,必先苦我心志,把这一切当磨砺,方能培养更好的自己。只有不停跌倒,才能学会怎样利用自己的力量,站在大地上。
我想,小草,就应当有小草的模样,寂静生长,努力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