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苍州记:孤狼

黄沙掠过塞北,掠过青黑色山脉,将爪牙伸向一片气息凋零的村落,屋舍零落,为黄沙所破,井中竭水,伏地者死生有数。

背负长枪的青年骑着青色的马飞奔,在村落数米外勒住马辔,青马缓缓靠近这片了无生气的人类聚居地。

青年跳下坐骑,拴住村外一处木桩,他可不能让宝贝青牙在平原上肆意奔跑,纵使青牙疾如电。

“百步村。”青年皱着如墨般的浓眉,目光不时在手中的地图和村景之间徘徊,“是此地不错,可为何有荒无人烟、破败已久之势,天赐的驻扎武士在哪?”数天前听取情报后选择了百步村作为中转站,这个本该完美的行程计划出了纰漏。

“天赐武士何在!”青年朗声大喝。

北风呜咽,尘土在空中翻卷,击散在左侧的土墙上,地上一只乌黑的蝎子快速爬过,意图钻入另一处幽密的窟窿。万物皆有声,唯独所谓呼唤的天赐武士不作回答,青年的脸色越发阴郁,心中渐有不祥的预兆。

天赐,起于中原,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甲胄之士强于重弩,碎巨石开荒垦,浩浩振声,天赐者,大漠苍狼也。

而正是狼群驻守的百步村,落得如今下场?

青年踩碎躲避不及的毒蝎,暗黄的汁液沿甲壳溢出渗入地下,神经不死的蝎尾妄图把倒钩刺入皮制的靴子中,一把短马刀锋口扫过,轻易将其削去。

青年头也不低,短马刀重新收回腰部鞘中,径自向村中走去。

他停下脚步,一只枯槁的手映入眼帘,扒拉着松垮的矮墙,不一会儿没了动静,那属于一具苍老的身躯,黑色的肌肤与瘦骨像是会遭风沙摧断,苦难的模样形如枯木。

苍老的身体试图再次驱动腐朽的部件,颤抖着,随着细小的沙粒剥落,他半起的身形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者。”青年飞奔过去,俯身搀住老人后心里一惊。

那根本不是一位年迈的老人。

一副干瘪的脸庞,大张其口露出黄褐色残缺的牙齿,干皱的口腔多处流出白色的浓浆,睚眦欲裂,血丝密布的双眼失神地投向烈日高悬的天空,毒辣的太阳让他泪流满面,眼膜上的翳遮盖住半只瞳孔。而最匪夷所思的却是,全身的褶皱非苍老所致,更类似于……严重脱水。

紧挨大泽分支水源充沛的百步村犹如干旱频发的重灾区,脱水严重的村民?青年眉头紧锁,他听见村民突然咕噜噜不停发出声响,只见嘴中一枚白色的卵从喉头深处浮至表面,“哇”的一声,卵受挤压破裂,无数乳白色长条扭动着挣扎而出——那是一枚依靠人体水分孵化蠕虫的卵!

青年下意识丢开手,那名村民的头颅因撞击地面竟从脖颈滚落,肉球一般跌进虫群中,贪食残忍的蠕虫利用细微的利齿轻易钻破肉球的皮层,极大限度地摄取完最后一丝价值!

青年脸色铁青,似乎为自己无意中露出的慌张而恼怒,他掏出打火石用力敲击,几粒火星掉在地上,顷刻间形成一簇火焰,蠕虫和村民的头颅一同在火中劈啪作响,缕缕黑烟袅袅升上几米后被一阵风吹散,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目眩。

“临城,你觉得生命是什么?你为了生命会做到什么地步?”一个男人曾站在涿鹿的高台上问他。

来自高空的罡风抽打着脸颊,望了望瞭望台上不动如山的卫兵,成为天赐新兵的他很难回答,那时的天赐横扫天下,一统中原,在他心中无论天灾抑或人祸,武士们手持银枪就能将一切孽障刺穿,可以说似乎,轮不到他为天赐的未来忧心忡忡,也就无需思考生命的意义。

“属下愚钝。”青年临城颔首。

“汝非愚钝。”那个男人略微失望,手掌拍在临城身上,“对生命无所知,你还不算天赐之人。”尽管严苛,但宽如慈父的男人在随后的年月中亲授武技和学识,依然待己如初,大概他期许着有一天,自己能够初窥门径,真正有资格举起天赐的战旗。

然而这一切尚未到来之时,那个男人的御驾亲征便传来噩耗:包括男人在内,战象列、骑兵列全军覆没,传令的士兵也因长途跋涉力竭而死……

天赐群龙无首,不出三日噩耗传遍全城,涿鹿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临城能感受到军部躁动的心开始跳动,叛逆的人意图造反,一切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地剧变。

“曹诀已死,天赐应以大局为重,择盖世者勇担此任!”那个男人的副将大摇大摆地扭动身躯,神气非常自以为胜券在握,终于到他面对列长们群朝的时刻。

记得那天副将号召所有列长参加会议唯独临城缺席,结果他提着钢枪,闯入会议,奋力跳起一丈之高直刺叛将咽喉,挑飞那死不瞑目的头颅。

“追随赵高者,就在追随死神的步伐,天问列,誓死守候曹诀。”十名天问列的武士冲进房间,围住所有人。

“混账!”满以为一呼百应或是满脸羞愧的场景都没有出现,步兵列长息爻指着临城的鼻子破口大骂,“赵高之心天下人皆知,然当今情势必推首领安定军心,你杀之而后快,有没有为天赐的未来考虑过哪怕分毫?”

“天问列难登大雅之堂,列长临城难当大事,赵高做错一生糊涂事,唯此一件是明智之举!”息爻骂骂咧咧,“曹诀瞎了眼,选你做列长,辱我天赐千年声誉!来人,将临城监禁起来!”群龙无首,有谁能真正监禁一位列长呢?

……

记忆随风沙掩埋焦尸而消散,没有高台、辽阔无缘的疆域和欲展的宏图,唯有漫漫黄土和生死未卜关于那个男人的命运,出逃的临城转身向村子的左侧走去。

“先生,为了生命,我无法审判,只能做到守护他最后的尊严。”临城面对这个时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作为无能者的屈辱,他想到可能战死的曹诀,目中含泪,很快又被拭去,哽声道,“恐我一生难以天赐之名济天下百姓。”曹诀许是死了,烛龙,那在史册中是撼动山河的巨兽啊,那对于人类是不愿触及的恶魔。

村子的左侧大都是菜地和枯井,大片大片的叶子暗淡发黄,东倒西歪地伏贴地面,有的水井已经积满黄沙,鼓起的沙包灼热,临城尚不能断定是什么原因使得几天前情报中近况良好的百步村落败成这般模样。

或许大漠里渺小的村落都会面临无常的灾难,临城叹息,他多次提议过让小型聚落迁至涿鹿附近,可无论何时,天赐的列长们全数否决,这让他大为光火,而曹诀也是不置可否地只顾摇头。

简陋的屋舍和亩产极低的田垦,涿鹿与之相比甚至可以用繁荣来形容,那与号称天府之土的祝融氏相比呢?

临城最后扫视一眼,深深鞠躬,收复了心情后打算离开,既然,一个足以被天灾转眼摧毁的村落小到可以被任何人遗忘,甚至是逃过一劫的本村人。若不是天问列武士情报促使他造访过此地,多年以后驾驭青牙踏过这片大漠的他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虚露出地表的一具风化的骨骸,和底下那一整座遗迹的存在。

曹诀,年逾四十的他看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吧。文明若终将被帝昊的铁手倾覆,那么天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临城望天,那烈焰环绕的骄阳无声却摧枯拉朽,生在天空的初神帝昊正冷冷地注视他们吗?

临城不确定帝昊是否存在,可他亲眼见过面对外族掳掠与天灾降临时,难民们双膝大开跪地,双手手掌朝上平摊在大地,头颅高扬目不斜视,任凭被烈阳照得泪流满面,仍然虔诚地向天空祈祷。

“他被称为帝昊,传说是苍州的初神,受万物敬仰,他的四手四足撑起四方天地。”但临城从未见天赐的武士做过祈祷,有过祈祷的武士也再没有见过,虽说曹诀的营帐中供着一人多高的神像。

好了,他摇摇头驱赶回忆,曹诀出事后,太多回忆总挥散不去,好像变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

正当转身,余光里一道黑影快速地掠过,隐藏到一块石碑后面,沙粒被黑影莽撞的脚步踢起,石碑后传出重重地喘息,当临城注意过去时,又没了动静。

临城握住腰部短马刀,在刀离鞘毫厘后闪出寒光,无论暴起的怪物还是游走在苍州各个角落的马匪,他都能一刀斩去对方的头颅,就像对待赵高一样。

可今天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直到逼近至石碑前,后面藏匿的东西依然没有任何举措,好像飞奔的黑影是临城的错觉,但飞扬的尘土就是最好的佐证,他深吸一口气。

冷静的敌人远比暴烈的敌人可怕,临城稳健地移动脚步,他走得很轻,尽量聆听碑后的声息,心脏强力搏动的声音如擂鼓般振奋自己的神经,在绕过石碑的一刻,这位天问列列长的肌肉紧绷全身蓄势待发,和天赐所有的士兵一样如重弩出击!

下一秒一把钢刀直插地面,他硬生生止住了如山倒的攻势!

一个干瘦的女孩虚弱地靠在石碑后面,如同先前那位村民,褶皱遍布全身,污秽让她显得丑陋,皮包的锁骨就像临城手里的短马刀脊背一样单薄,像在无声陈述命运的刻薄,脆弱的胳膊交织在腹部,一只毒蝎摇摇晃晃地攀在女孩的手臂上。

刀锋贴着薄纸般的肌肤削去毒蝎,临城抓住女孩的肩膀,那好像一个婴儿的骨头,只得轻轻捏住,生怕过分用力将她碰碎。

“孩子。”临城不住轻声呼唤,神识游离的女孩惘然地抬头,接触到男人的目光也不见任何变化,她只是下意识挣脱掉箍住双肩的大手,朝石碑的侧面逃跑。

但却是徒劳,刚才的奔跑已经用去最后一丝力气,女孩跌坐回原地,绝望地颤抖。

“孩子?”临城很有耐心,因为他的潜意识中忽然感觉百步村的灾难似乎另有隐情,他拿出水袋,小心地滴了几滴水在女孩的唇间,卷皱的皮质猛力地吸收水分,舌尖平坦起来。

临城将水袋口捏成一字型,洒在女孩的口中,清凉的大泽水滑过发烧的喉咙,女孩贪婪地下咽,无神双眼中的流光渐渐开始灵动,枯黄的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

涓涓细流仿佛充盈到全身,回神的她认真地端详喂水的青年:常年策马使得简短的额发向上,露出白净的前额,风尘仆仆的脸上有着之前攻击他们村落的坏人的影子,那大概是战士独有的坚毅表情。她的目光复杂。

临城一把抓住女孩的左手,亮堂堂的短马刀抵着他的腹部,差一秒锋利的刀口就会刺死自己!

“小狼崽。”青年意料中的愤怒没有出现,而是无奈地苦笑,“我理解你的行为,垂危时人类会对一切进行极端的守卫,但请放心你已经安全了。”说完晃了晃手里的水袋,看得出,他在尽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来安抚自己。

越是如此,女孩越想哭,但脱水的她根本流不出任何眼泪,她咬牙切齿道:“少在这里假仁假义,天赐没有一个好人,就是畜生!若不是你们的列队,百步村也不会遭此劫难!”

青年的身形骤停,女孩以为被戳破谎言的他打算愤而杀人,慌乱地闭上眼睛。

铁的酸味和脖颈的疼痛没有出现,只听青年问道:“百步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孩扭过头咬着嘴唇,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带上了哭腔:“百步村被暴风骑屠村了!”

初,苍州黄沙弥漫,灵气盛极之时孕育成精,黄沙之形呼为旱魃,御风可扶摇而进三千里之行,落地化形,旱魃嗜水,力小而喜蜂拥劫掠村落,所到之处水源枯竭寸草不生,故又呼之暴风骑。

“暴风骑……”临城喃喃自语,烈日下仿佛置身寒冰冷窖中,此时寻常不过的漫漫黄沙却如同千万把匕首同时在四周虎视眈眈!

“你说对了一点,我是天赐的列长,但天赐绝不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武士,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但现在请相信我!”临城一把抱起女孩向后退开,两旁两双惨白的眼睛由沙汇聚成型,两把沙刃用力砍在女孩原先倚靠的石碑上,石碑与沙刃一同破碎!

糟糕!临城痛苦地低头一看,短马刀的刀尖部分刺入自己的腹部,而女孩惊慌失措地松开手!

“你干嘛?”临城苦笑,莫非她还是心头怨恨?

“对不起,我,我忘记松手了。”真正见到血的女孩彻底傻眼,现在的情形换谁都知道应该对暴风骑同仇敌忾,可抗敌的主力却被自己亲手所伤……女孩带着哭腔一个劲地道歉。

“算了。”临城现在不想听道歉,这一天过得很窝火,他放下轻飘飘的女孩后直起身,拔出带血的短马刀,吁了一口气,索性伤口不深。

短马刀被丢在地上,血液很快隐入沙里,见了主人鲜血的兵器对于天赐的武士来说,是要遗弃的不祥凶器。他解开腰上的布带,身后的长枪铿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吟声,翻了一圈枪花,顺着手掌,枪尖直直地钉在地面。

数米外,模糊的轮廓正一步步敏捷地奔向临城,沙流整齐划一地填充着轮廓,白突的眼球、尖锐的牙齿乃至简陋到无法蔽体的甲胄,面目可憎的古怪人形叫嚣着不知名的语言飞快地杀来!

“啊!”第二次见到旱魃的女孩无法忘记它们第一次所带来的伤害,她恐惧地捂住双眼,足以杀死民兵的怪物,这位天赐的青年自保已是困难重重。

两头旱魃一跃而起,坑洼的青色腐烂脑袋张开大嘴,猎刀扬起,没有人怀疑那只精瘦胳膊向下劈砍时蕴含的爆发力,女孩捂住双眼的最后一刻,只见青年单手缠住枪的末端,在这一刻,青年不高的身躯挺拔如山,如巍峨的巨人,他的目仿佛射出精光一般神采奕奕,枪尖刻地,枪身不住振动,接着仿佛有一条封印其中的龙欲挣脱而出,就在此时,青年大吼一声,咆哮着将长枪由右向左横扫,旱魃的猎刀也仅咫尺之距!

一股液体浇淋在女孩全身,她一个激灵顿时闻到腥腐的血气,随后前方的地上摔落一只沉重的东西,是青年的断肢残臂或是睁着眼睛满是血污的头颅?她惊恐地联想到。妄想凭单手之力抗击旱魃?那可是村里的大人们都闻风丧胆的暴风骑兵啊,据说只有天赐的列长才能对抗,青年应该只是其中普通的武士?

周围重回平静,只有旱魃咕咕地怪叫。

她完啦。

女孩的头埋在双膝里,双手搭在头上,死亡降临动物最初的本能一览无遗,然而却感觉自己丧失了恐惧的权力,唯独强烈的孤独感残留在心中,她忽然恍惚了,几个时辰前,这片倾颓的村落被天赐和旱魃折磨,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自己,在毒辣的阳光下,恨不能一死了之,可来自天赐的青年挽救了自己的性命,她无意识地举刀却被他轻易化解,又不小心刺伤他,本想着将会落得个怒杀的下场,他却只是一笑置之……

是啊,她明白自己的孤独从何而来,无意间被她揪住的稻草,在短短一刻钟里,成为了赖以生存的必须,青年根本不是那些扭曲的天赐武士啊,而是像水袋里的细流,充盈了希望的水,。

可现如今他的气息都被掩盖,好像天地间女孩再次茕茕孑立,怎能以恐惧盖过弥漫天地的失落?

她真的完啦。未及豆蔻之年的女孩承受不了了,她的心又如石沉大海般发出阵阵闷痛。

“小狼崽你要抱着头多久?”又是一声无奈的苦笑,可在女孩听来犹如冥冥中的召唤。

她倏尔起身一头撞在青年的腹部,想用力地抱住对方。

嘶!皮包骨硌人实在太痛,尤其是女孩的身高使临城的伤口正巧被撞上,他倒吸一口冷气,但又不好打住女孩爆发的情绪,只得强忍痛楚还要一脸悲悯地轻拍瘦弱的背部。

他理解,两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和我说说,百步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临城不愿触及女孩的伤疤,但为了获得应有的情报,别无他法。

女孩脸色惨白,她用力推开临城,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说道:“天赐的一支列队洗劫了百步村,所有守护村子的男人都被杀死,没过多久,暴风骑趁虚而入将村子里的妇孺老人全部屠净,它们以为我死了,就放过了我。”女孩枯瘦的形容救了自己一命。

“你看见列长的模样了吗?”临城焦急问道。

“我躲在房帘后面偷看。”女孩点头,她黯然道,“模样很清秀,瘦削的身量,号令时很温和,却没想到是一个魔鬼……”

商祛!临城体内的血液像在沸腾,这个情报里临阵脱逃的畜生,畏惧未知的塞北逃跑不说,反而转眼去欺凌手无寸铁的村民,在天赐,违背人道天道,其罪当诛!

由前往塞北的道路回归一路向南,叛徒绝不可能回到中原,唯一的解释……临城脑中一个恐怖的念头油然而生:天赐一位列长级别的人物叛逃去了南极九黎部!

是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村里的武士呢?他们追随着叛军离开了吗?所以暴风骑在他们离开后突袭了村子?”“然后杀光了所有人”,这句话临城没有说出口。

“他们被袍泽斩断了头颅。”女孩说。

临城沉默了片刻,轻抚脏兮兮的女孩,而女孩顺从地接受他的安慰。青年心中为村里那群至死没有抛弃信念的武士致敬,是怎样的觉悟才能令明知实力悬殊的他们勇于举起战刀抵御战象列队?为了守护百步村而牺牲的武士,恐怕心里比谁都明悉,战象列作为天赐的中坚力量在面对步行的他们,有着多么碾压的态势。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女孩又推开他,重新坐回地上,她太累了。

“你是一个女孩,带着你不方便。”临城知道这些话有多么不合时宜,但这个恶人他必须得做,原本苍州这片大地上,跟着男人的女人远比孤身一人时要安全,可寻找曹诀是遥遥无期的旅程甚至可谓是一条死路。尽管除了涿鹿之外还有茫茫多的地域,可他不敢许下承诺带她寻找可以安顿下来的聚居地。

曹诀兵败之处在通往塞北的地方,那里,是无人胆敢冒犯的探索之地。

临城看着默不作声的女孩,于心不忍,好几次想大手一挥上前牵起她,可终究忍住了冲动。

太阳滑过苍穹的正中,临城的影子越拉越长,遮住了女孩头顶的日光,他对生死握于手的生命再次进退两难。

说啊,哪怕哭几嗓子,哪怕露出可怜的眼神!临城腹热心煎,干瞪着眼。

女孩默不作声。

临城深呼吸,拾起身旁的长枪重新系好布带,接着向女孩颔首,停了数秒后扭身离开。

“苍州之巨,不知其几万里,苍州之微渺,行十步遍地骸骨,流离之人不理帝乡于何处,只纠缠于寸土。”他想起一段话,对涿鹿的人们来说,这口口相传只是虚妄的笑谈,可女孩恐怕在见到下一个村落前就会倒下,蝼蚁流连在参天之木下,人于苍州,何如?

临城的心渐渐冷却。

他没有看见身后微微抬头的女孩,认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先,先生,他们都说,天赐武士是群狼。”女孩怯懦地开口,平静下的声音原来是那么的清脆悦耳,她迟疑着,本想试探失望的青年会不会因此转身,可她等不及地问,“可为何您孤身一人?”

临城依旧前进,头也不回:“头狼在塞北,我为了去找他而独自前行。”

“先生,您说我是狼小子。”女孩说,“那在涿鹿的话,我也会是一头好狼,而先生,也不再是头孤狼了。”

闻言临城身形一顿,回头审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

“先生是天赐的列长吗?”她问。

“何以见得?”临城笑了笑,女孩在勾起他的好奇心。

“我能觉察出先生的落寞,母亲常说,一个落寞而技压群雄的武士,一定是天赐的列长,因为他们的眼睛总是望天不望人,世间的常人也不再需要他们动起手里的长枪。”

临城愕然,女孩的母亲该是位多么睿智的女人啊,不在涿鹿生活,可几乎洞悉武士们一生的蜕变。他同时汗颜,天赐的列长里,唯独自己是走了关系落得一官半职,武技马虎,理念更是卑微。

“可我为什么是孤狼?”

女孩望着他,临城才发现这双眼睛宝石般透亮,经过水润泽,女孩的声音清脆:“先生您说去找头狼,列长的头狼自然是将军,可为何面对暴风骑,您的手下或是袍泽没有赶来救援?恐怕,天赐的所有人除了先生您,都放弃了寻找将军,唯有您支撑希望,所以是头孤狼。”

“他们做得很对,可我只想做一个合格的义子,我不在乎是否是一名称职的武士。”临城轻声自语,他没有料到,女孩聪慧得推理出天赐的窘况,他只好苦笑道,“窥探到天赐的机密,看来我是必须带上你了。”

话锋一转他说:“我能带上你但救不了你,刚才若不是大批暴风骑已经离去,你我都得遭殃。而那只是臭名昭彰的暴风骑,还有犼、狰、狴犴甚至烛龙!”

女孩咬牙,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累赘般厚脸皮地求救,苍州的大地上,谁也不欠谁,何故让素昧平生的青年一而再地解救自己?

“我是百步村最后一个人,我不能死去……”女孩忽然红了脸,“我叫听訞,求求您了先生……我自知无凝脂肌骨、桃花之容,然贤德早已耳濡目染,我可以照顾先生,不求能顾及我生死,只求先生带我离去。先生……我已经十二岁了,并,并不是一无是处……”

临城上前一把牵起女孩并打断她的话,笑道,“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用在说话上感觉怪怪的。当然不会一无是处,在涿鹿,你该当一位女诗人!”

……

飞沙里,模糊一片,百步村外,临城将女孩抱上青牙,一骑绝尘。

轰……

呼,呼,呼……

轰……

吼!一声震碎山石的狂嗥下,曹诀在脚步不稳的马上清醒,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被人牢牢地稳住。

地面瞬间塌陷,露出一道道深红色的鳞甲,接着,一双铜钟般大眼左为黑瞳右为白瞳,随后一片片沙土向天空中升起,撑托它们的是一具硕大无朋的身躯——一条龙从地里如高塔般耸立!

深红的鳞甲是它无坚可摧的盾,利爪是攻无不克的矛,脖颈两侧狰狞的肉瘤形如人脸,如愤怒时的帝昊般令人胆寒!

它纵横在土间,恣意游动,数十名骑着战马的武士被卷入地下,瞬时葬身流沙之中,可这只是一场游戏,坚硬的大地在烛龙的面前,不过是能够颠覆的沙海,它是大漠中的龙王!

“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脑中史料记载的文字无一不在提醒着曹诀,他们面对的是多么险恶的怪物。

他想起来了,混乱的大脑重新运作,战象列列长临阵生怯而向南方逃去,其余的武士在通向塞北的路上,他们遭遇了这头烛龙!

“大人!”与他并排奔跑的坐骑上,骑兵列列长林硕担忧地大声呼喊。

“我还好。”曹诀回望身后染红鲜血的土地,那是烛龙轻而易举完成的尸场,被绞成肉泥的武士甚至连呜咽都来不及就魂归天上,他不免悲哀地问,“还有多少弟兄?”

“大人,烛龙已经是第九波进攻了,骑兵列过一半的弟兄……已经战死!”林硕的话里不带一丝胆怯,有的只是恨意,那头庞大的烛龙就像人类逗弄蝼蚁般,待意兴阑珊时再捏得粉身碎骨

马啸传来,曹诀的心像是被提在手里,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颤了颤。他见一匹黑马上的年轻武士苍白着脸奔了过来。那是骑兵列新进的后生,以格斗技与骑战第一的成绩进入列长与将军的眼帘,来自涿鹿外小村的年轻武士骑着的黑马据说跟了他一辈子,自从小村被毁后,跋山涉水驰骋过无数的地方,后来在涿鹿,小伙子也是少女心中的骑士和人民拥戴的英雄。

曹诀挥手让小子快点逃离。

“禹都!”小子依然向他们靠来,曹诀恼火于他不从军令。

“大人!我发现这条烛龙一直徘徊在阴山附近,而它也一直驱赶我们的弟兄!”跑进了以后,这个年轻的武士不等将军责备,急不可耐地说道。

“禹都,做好自己的事,你不是情报兵!”林硕吼道,战场之上,走错一步棋差一招就会兵败如山倒满盘皆输,何况如今一面倒的屠戮,他对这个寄予厚望的武士彻底的失望。

而曹诀忽然摆手示意禹都继续:“驱赶?”

禹都点点头。

“就好像狼群驱赶黄羊入冰圈里一样!”曹诀猛然回头,眼睛牢牢地盯住大发淫威的烛龙尾部,一条穿透身体的巨大锁链被它拖拽着!

“非常漂亮的观察力!”曹诀喜出望外,对林硕道,“传我命令,全军向阴山外撤退,尽量分散阵型,越密集越容易……”

正当预备发号施令的两人,忽见年轻的禹都软倒在马背上,鲜血早已湿透了厚厚的马鞍滴在地上,一路流淌,他的背部竟焦黑一片,却有一枚发亮的圆球在开裂,如莲花绽放……

“火精!”林硕大惊失色,从马背上跳起熊抱住眼看躲闪不及的将军,用宽厚的身躯遮挡住绽裂的圆球,火焰吞没三匹肥壮的军马!

林硕和曹诀滚落在地,远处三具焦尸,而禹都的尸体早已被炸得灰飞烟灭。

“大人。”林硕强撑起身,见曹诀毫发无损,暂时放下了心。

“烛龙口含火精,可为何禹都还能……”林硕不愿再说下去,他略微有些羞愧,那天赐年轻的武士恐怕是强撑着最后一份执念,报告了最后一条最重要的情报吧?他用力低下头颅,只能向着禹都的黑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匹黑马到死,都仰着脖颈,马嘴开张,作嘶鸣长啸状!

吼!烛龙再也不满足于简单的追猎,它的腹部如重燃的巨大火炉,发出耀眼的光亮似能与日争辉,蒸腾的气浪掀起黄沙数十丈,沙潮再次推落百名慢了一步的骑兵,一次沙暴的大葬登时掩盖所有人,此时,烛龙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森白色一片,有独属于它自己的骨骼腔壁,也有塞在齿缝间人类的骸骨,而喉头深处,一团热炎如耀金色潮水迸发,以骇龙走蛇之势席卷过埋葬着百名骑兵的地区!

“该死!”惨状尽收眼底,曹诀轰然起身,一名武士牵着一匹枣红马赶到两人面前。

“林硕,这条烛龙不知为何被一道铁锁禁锢,你带着剩余骑兵退出阴山。”曹诀的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像是火焰,又像是泪水,接着他扭头向武士吩咐,“保护好你们的列长!”

林硕率先坐上马鞍,伸手向将军,却见将军向后一步,他的心有不祥的预兆闪过,难以置信地问道:“大人,您呢?”

尘埃中,烛龙在百丈外施暴,雷霆般的吼声令千里内的天空为之色变,乌云遮蔽,草木被连根拔起,大风将曹诀的须发吹散,更显得狼狈不堪。这位峥嵘半生的武士下意识想去取身后的长枪,可长枪早在混乱中遗失,只好无奈地去取腰上的短马刀,可又落了空,他嘴角一抹嘲笑:“曹某之断,葬天赐半壁江山,自知罪孽深重,无以赎罪……”说完神色一凛,使劲在两匹战马股部拍下重重一掌!

战马吃痛,长啸一声,不及两人反应,卯足了劲疯也似地奔腾!

“大人!”两人大吼,此时一切明了后,他们的眼泪如决堤般涌出,早已忘却酸楚和悲伤为何种滋味的七尺男儿欲抽武器杀死座下的军马,可才发现,两人的双枪如两根支天之柱擎于曹诀手中!

“大人!”林硕欲跳落马下,却被身旁同样热泪盈眶的武士死死拽住,“畜生,你拉我作甚!”

“七杀列骑兵列保护林硕,随我一同撤退!”身边的武士不是别人,正是直属于曹诀将军的七杀列一员,他说,“列长,军令不可违!”

“是,军令不可违!”曹诀中了魔障般大笑,一个将领,不求能带领下属赢得胜仗,至少让他们能够回到故乡!

可突然头顶一股热浪袭来,声势大过之前百倍的火炎巨浪越过他向还未脱离危险的所有武士烧去!

不!曹诀的“不”字还未出口就已失声,他眼角开裂,大张着嘴只有呼出的气,钢枪落地后,他也跪倒下来,手扒住土地,手指拧得变形!

数十丈外,火炎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监牢,千名武士在火中跌下马来,狂舞,接着在地上翻滚,一个个映在火焰里,形象扭曲得如同魔鬼……那不再仅仅叫做嚎叫,硬如铁的天赐武士没有因为烈火灼心而懦弱地哭喊一声,他们宁愿挥舞拳头、失魂地奔跑,也没有徒劳地祈祷帝昊令他们脱离痛苦。

火中,发出阵阵冗长而缓慢的哀叹。

吼!烛龙残忍地发出愉悦的啸声,这场烈火盛宴,许是百年没有遇见的剧目。意犹未尽,它在地上搜寻,在看见一撮小小的黑影后俯下身,打算端详这群武士中似乎是首领的家伙。

颤颤巍巍……颤颤巍巍……曹诀机械地去抓起长枪,拄着它直起身子,他喘着粗气,背向大火,面朝庞大的不可一世的红色大龙,原来怪物与人类的差距是天壤之别,一息之间,全军覆没。

那一黑一白象征阴阳的大眼映照自己的模样,可对曹诀来说,今似乎唯有死为终结,他从中看到蔑视,这样的怪物,怕是通了灵性,残杀骑兵列和七杀列根本不是天性而是烛龙的乐趣。

呜——洪钟般的低吼发出,起伏有序,跌宕转折。

“群狼,行天赐之道,那么孤狼,行之何如?”这头被囚禁的烛龙竟口吐人言。

“群狼,与天比之不及,何以取而代之?”

“群狼,触火而焚,畏天灾而行天道。”

“群狼,自诩天赐之军,火与雷为天罚,吾降天罚,汝代苦难众生受之?”

“既受之,而无仁慈之父救火中乱舞者。”烛龙似乎发出轻盈地嘲弄,“是故,无法无天。”话毕,红色的大龙不管不顾渺小如蚍蜉的小人,大笑起来,声音响彻四方。

蚍蜉撼大树?

曹诀抬起铅块一样沉重的钢枪,回以怨怒的面容,他目中犹如电光火焰交加,忽然窒息的感觉消失,全身的伤痛好转,血脉贲张,似有倾泻不完的力量!他右脚后踏一步立定生根,目如星辰,嘴唇紧抿,表情坚韧,紧握长枪作投掷状。

他必须握住这唯一的时机!

一道流光带着破风之声向那如同天神般威严与魔神般狰狞的烛龙刺去,大龙登时止住笑声,眼见得红热的枪尖带着高温划破沙石而来,它傲慢地侧过头去,想用鳞甲挡下这勇气可嘉的英雄壮举。

可它忽视了地上那位最后的武士,掷枪者浩然如战神,形体比山峰,肉身如洪流!那位满腔仇恨的武士仿佛化身天神,喝骂声雷霆滚滚,亦如龙怒般惊天动地!血浆从烛龙的白瞳中爆出,如同瀑布般一落千丈,浇灌沙地,烛龙哀嚎一声向后倒去,沉重地砸落,不一会儿便一动不动,和远处的阴山一般高大巍峨,连绵不断。

血液溅在曹诀的脸上显得妖异,他,神色如常。

……

三元历42年六月,天赐将军曹诀率战象列、骑兵列、七杀列远赴塞北,逾一半兵力留守涿鹿。

同年七月,战象列列长率战象列叛逃向南极,不知踪迹。

同年八月,曹诀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率余部继续征途。

同年八月抵达玄脊山脉的阴山附近,遭遇山海巨兽烛龙,此一役,骑兵列、七杀列全军覆没,骑兵列列长林硕殁,天赐军将领曹诀失踪。

同年九月,天赐军天问列列长临城杀副将赵高,孤身一人前去塞北寻找失踪的将军曹诀,途中救下女孩听訞。

三元历43年二月,临城搜寻无果,携听訞返回涿鹿城。

同年三月,厚葬曹诀衣冠,天赐军惶惶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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