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堂笔谈之四:空蝉物语

第一幕:夢の橋


正是清晨时分,屋顶上空还飘着一层薄雾,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急急地往花街的荻屋赶去。

“朝户大人,您可来啦!”梅娘的脸色几乎一片苍白,她抬了抬单薄的嘴唇,引着绮堂上到二楼。

还没走到葛之间,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啼哭声,绮堂不禁加快了脚步。

在铺着六叠榻榻米的房间内,几个身着浅装的女子手里捏着秀帕,那啼哭之声正是从她们的口中传出来的。

“这几天玉葛一直说感到身体不适,当时我们还笑她,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了。”

说话的是个眉眼细长的女子,绮堂对她有点印象,上次来荻屋时好似见过她,不过是不知道名字罢了。而躺在榻榻米上,双眼紧闭的女子他是认识的,叫做玉葛。

“你是?”

“小女子壶堇,是玉葛的好姐妹。朝户大人,会不会是藤花又找上来了?”

绮堂微眯着眼睛,在他的脸上很少看见紧张的脸色,他俯下身检查了一下玉葛的口鼻。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却香消玉殒,实在是可惜了。

“溺死的?”

梅娘点点头,弯眉皱成一团。她向壶堇扬了扬手,示意她来讲述事情的经过。

“嗯,就在今天早上,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但却没有丝毫回应,顿时觉得很不对劲。”壶堇说着望向跪坐在身旁且年纪尚小的雪割,“我去找梅娘,梅娘还熟睡着,所以我就去找了雪割。我们刚一打开门,就看见玉葛的一只手搭在浴桶边,隔着帷幕看不太清楚,我有些害怕,就推着雪割走了进去,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就看到玉葛姐姐死在了浴桶里。”雪割接下壶堇的话继续说道,“对了,她的手里拽着一支红珊瑚的簪子。”

绮堂小心翼翼地接过簪子,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着,这支红珊瑚的簪子做工精美,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没有太多的印象。看它雕琢的模样,应该存有一对,这只是其中的一支。

“我见过,”梅娘突然叫道,她立马掀开遮住玉葛的那块白布,在她的头上找着什么。“这支簪子,应该是她们才进荻屋的时候,藤花赠给玉葛的,她们一人一支。”

谈到藤花这个名字,在场的人都不禁惊住了。难道,这真的是藤花又回来了吗?可是她应该已经转入轮回了吧。

“发生了这种事,币束知道了吗?”绮堂不紧不慢地问梅娘。

“我还没遣人去告诉他呢,自从上次之事后,币束公子就很少来荻屋了。”

绮堂点点头,也没再多问,说了句告辞便起身出去,像是要去做其他的事情,没准儿就是去找米铺的币束公子。

“朝户大人。”壶堇将他送到门外,看着绮堂走出了几步后,突然叫住了他。

“什么事?”

壶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起了一片红晕,轻启朱唇,小声地问道,“您……还会再来的吧?”

“这是当然,你放心,这件事我定会查清楚的。”

是……么?壶堇扶着门边,眼见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第二幕:桜廻廊


格子窗半开着,币束正在和几个米铺的老仆人讲话,一看到来人是绮堂后就连忙把他请到了楼上,那几个仆人也纷纷行礼。

女佣端来了热茶和点心,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不知道朝户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绮堂啜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问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荻屋了吧?”

“是的,父亲大人患上了热病,卧床不起,我最近一直在忙着继承米铺的事,就不怎么去荻屋了。”谈到荻屋,币束猛然抬起头来,“难道……荻屋出事了吗?还是玉葛?”

风从格子窗呼啸而过,树枝随之发出一阵沙沙之声,楼下那几个仆人正在谈话,但隔着纸门,所以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

绮堂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币束满脸担忧,“实不相瞒,玉葛已经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大人您可不要乱说啊。”

“你觉得我像是在乱说吗?”

币束的心里咯噔一声,身体瞬间瘫软下来,他的目光停滞在了矮桌的茶杯上,久久没有转移。

“玉葛,她……她是怎么死的?”良久,他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目前来看,应该是有人在她沐浴的时候趁机下手,将她溺死在了浴桶里。但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所以就来叨扰你了。”绮堂顿了顿,继续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是什么人想要置玉葛于死地?她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币束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会不会……会不会是自杀呢?”他突然抬头问道。

自杀么!?绮堂仍然想不明白,如果自杀的话,应该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吧?

“其实,我不去荻屋是为了逃避之前那件事。每当我去玉葛的房间过夜后,回到家里总感觉藤花的影子就在我旁边转来转去。”

“于是,我将近半个月没有再去荻屋,后来去见玉葛时,她满脸憔悴,哭喊着让我不要抛弃她,还说否则她就活不下去之类的话。”

币束握紧了双手,话语中透出几分后悔,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导致玉葛死亡的凶手。

事实真的会是这样吗?绮堂觉得这其中不可能只是殉情这么简单,玉葛看上去要比藤花坚强许多,这一点只是臆测。而且她死时手里拽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如果她真的是以为币束变心抛弃了她而选择殉情的话,那么她所持的应该是他们之间的信物才对。

“朝户大人?”币束轻轻喊了一声。

“关于玉葛之死,我觉得应该不是自杀。”

币束有些惊讶于绮堂的判断,如此说来,还有什么理由呢?难道,难道会是藤花又回来了吗?一想到这里,他的身上就泛起一股寒意。

“不如你再同我去荻屋一趟?也算是作一次告别吧。”

“嗯,好。”

一路上币束都在想着玉葛的事情,第一次花灯下的相遇,以及每一晚的甜蜜幽会。谁又曾想到,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女子,如今却命丧黄泉?

对不起,是我太怯懦,没能带给你幸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币束暗自懊悔不已。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荻屋的,当他看到那张惨白的脸庞时,身体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就这么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脸色煞白。

“请安息吧。”

币束感到有两行清泪滑过脸边,蓦然回头一看,荻屋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第三幕:紅月夜


“麻烦雪割姑娘出来一下。”

绮堂向站在壶堇身边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将她唤到了假山旁的柳树下面。

“你可还记得藤花的头上插着几支簪子?”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不禁令雪割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在他的衣服上,她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好像……好像……”雪割努力回想着,其实她很感谢这个朝户大人,他是唯一一个相信她能够看到幽灵的人。

“好像是两支!”这么说来,真的是藤花姐姐来过了吗?雪割感到有些难过,原来藤花姐姐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

“那么,藤花是一直都插着两支簪子吗?”绮堂继续问道。

雪割皱起好看的眉毛,仔细地想了想,有些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雪割,这个漆盒放着一支红珊瑚的簪子,是以前我送给玉葛,只是后来她又还给了我,拜托你,在我离开之后,可不可以再帮我拿给她。”

“嗯,藤花姐姐请放心。”

只是后来,事情发展的有些出乎意料。

“这支簪子,你还是好好替你的藤花姐姐保管吧。”

“可是,玉葛姐姐,这是……”

“不必再说了。”

“……”

柳枝轻轻地扫过头顶的发髻,雪割用手拂起垂在耳边的青丝,她隐约感到从假山后面的走廊上,好像传来一道赤红而忧伤的目光,可是从那个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高大的柱子。

“所以,另外那支簪子应该放在你那里咯?”

雪割点点头,她在绮堂的脸上看到了胸有成竹的表情,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在雪割现在所居住的藤之间里,漆盒里面空荡荡的,很明显玉葛手上的那支簪子正是这里面的那支。只是,又怎么会出现在葛之间呢?

“这个漆盒你没有打开过对吗?”

“大人知道谁是凶手了吗?”雪割点了点头,小声地问了一句。

绮堂摇了摇头,让她先不要提及此事,然后起身向葛之间走去。

“朝户大人,您……您难道已经知道了什么?”梅娘先是十分激动,说到后面时,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过,绮堂根本没有打算回答她。

“壶堇姑娘,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壶堇愣愣地看着走到面前的男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捏紧了秀帕。她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荻屋后面有一处幽僻的庭院,是专门为客人修筑的,便于幽会。那里有一座水桥,水车正在缓慢地转动着,一只火焰色的飞鸟停落在竹枝上。

“壶堇姑娘,那支簪子是你拿走的吧?”

“您是说那支红珊瑚簪子吗?我……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她被绮堂直射的目光弄得一脸绯红,忙不迭地别过头去。

“哦,我知道了。”

壶堇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用秀帕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趁着天色尚早,绮堂去了一趟香岐神社,出来迎接的仍然是上次那个紫衣女子,好像唤做朝颜。

“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她笑吟吟地说道。

掀开竹帘一看,橘贺正坐在外廊上,他的旁边放着一壶酒和两个碧玉色的酒杯。

“哟,走的倒是挺快的嘛。”

绮堂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在他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一轮红色的明月正从树梢升上来。

“嗯,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你要听吗?”橘贺微扬着嘴角,笑着将酒送到嘴边。

“说不定我就是为了这个故事来的,请说吧。”

橘贺轻摇着桧扇,絮絮讲来。“有一个貌美如花的艺伎,某次她所在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命案,然后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大人,破了此案,于是,艺伎对他念念不忘,日夜相思。可是,她深知自己只是个艺伎,是配不上那位大人的,所以她并不奢望自己能和他在一起,只想着能够远远地看一眼便好。只不过艺伎是不能轻易出门的,要想见到爱慕之人,比登天还难。后来,她为了能够再见到那位大人,便再次亲手犯下了命案。终于,她如愿以偿,但这也意味着她最后会死在那位大人的手上。”

手里的酒杯轻轻一抖,绮堂感到一股寒意渗进了肌肤,以至于全身发冷。

“唉,多情自古空遗恨。”

趁着明亮的月色,绮堂连夜赶了回去,一路上不知多次踩进了水潭里面,绑腿都被弄脏了。

“朝户大人,朝户大人……”刚走到街口,就看见松次慌忙地跑过来。

“荻屋着火啦,您快去看看吧。”

绮堂闻言,急忙抬头一看,荻屋的方向正冒着股股黑烟,在那轮红月下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凄美。

“大人,大人,您可算来了!”一头乱发的妇人猛然冲上来抓住他的衣服,绮堂仔细一看,原来竟是梅娘。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张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是沙哑的。

“壶堇还在里面,大人快叫人救救她吧!”

绮堂望着面前的熊熊大火,愣在原地。

文=种彦

注:此篇系对连城三纪彦先生《一朵桔梗花》的致敬之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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