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写文,音乐播放器里传来一片雨声。
八天七夜的泰国之旅结束,回到家里,觉得久未有过的安宁。象岛上不绝于耳的涛声,在耳边响起。
如果把这八天七夜的行程摊开了晾一晾晒一晒,才会发现闪闪发光的宝石,不是人妖,不是海鲜,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海岛上对着夕阳落日的长椅——那儿曾盛放着我臃肿的躯壳和因为宁静下来而变得轻盈的灵魂。
不出门,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不回家,不知道出门的意义是什么。
我在美丽的海边呼唤美好的句子,他们反射弧比较长,等到我回到家里才看到他们从海上浮起来。
就好比是爱。我在拥抱你时,费尽心思想要写最美的情诗给你,但等到我在你千里之外,那些句子,不需要我费尽心思,就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
回家的路上,母亲要去看她的姐姐,我的二姑。她已经瘫痪在床上20多年了。我妈说,娘家人除了她,再也没有其他人想过来看她了。最想来的,是我外婆,她已经过世了。还有些想来的,是跟我二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她们也都老了,走不动了。而年轻的,到了我们这代,对这个出嫁二十多年的“二姑”,其实没什么概念。
母亲来一趟不容易。要说服已经疲惫的我们,在武汉再待一晚上。她自己也很累,但是她还是坚持要来。
“那是我最亲的人啊。”“也就我们还走动走动,到了你们这代,见面了都不知道谁是谁。”
我把已经买好的今天回家的票退了,改成了明天。
到了二姑家,我们跟堂哥堂姐尬聊。因为隔得远,我们从小就没在一起玩过,她们一次也没回过二姑的老家,也就是我们的家。
母亲和二姑聊得很开心。二姑瘫痪在床上很多年,床上的气味不是特别好闻,但是母亲说,今天我们一起睡,二姑开心地哈哈大笑:今天我们聊个一夜!
我们去年陪母亲来过。在这之前,我母亲说,三十年多年前,他们带着我姐来过。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二姑刚刚结婚,身体还很好。
那时候车马很慢。车票只要五块钱。中间还要辗转好几次,要坐船。要经过很多下雪的村庄。那时候车站破旧低矮,我爸说,“进去还要低着头。”
他们经过了荆州,红安,最后到了武汉的这个村庄,我二姑嫁过来的这个村庄。
那条路我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我姐走过其中的一半,我们坐长途汽车到荆州。
走到一半,下大雪了。车停在一个村庄。我下了车,看到一片广袤的平原,昏黄的路灯下,一片片雪花飞舞。那些缩着手烤火的人,说着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乡音。
那种感觉,很奇怪。若干年后,这幅画面成了我记忆的暗房里,保存的为数不多的照片,像一杯让人微醺的黄酒,微微地泛着涟漪。
回去的时候,我爸说,走到潘湾的时候,就已经上灯了。我爸妈住在我们镇上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他们要走六十多里地的山路,回家。
有时候我在想,他们也许就是在那个招待所里怀上的我呢?
往事漫漶。恕我那时候尚未来这个泛黄的舞台,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该我登场。
后来的三十年时间,他们再也没来过,来一趟太不容易了。太远了。爸妈那时候都穷,那时候来一趟武汉,比我们现在一趟国还费劲。
此后的20年,二姑生下来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妈生下我。
我们在各自的故乡长大。如果不是母亲经常提起,我不知道我还有个二姑在武汉。
后来交通方便了一些,条件好了一些。我上大学的时候,二姑给我八百块钱。那是姑父挖了一年藕挣来的钱。
那是十四年前。我母亲说,你知道吗?那时候的800块钱,相当于现在的……
她停顿了一下,伸出一个手指头,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相当于现在的一万!
二姑哈哈一笑,说,这不是钱的事。
我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加上生活费,总共一万多,就是靠这家一百、那家两百凑起来的。只有二姑一下子给了我八百。但现在也还没还。
怎么还呢。那时候的八百,对于我们全家的意义,不是钱能还得了的。
虽然没办法来看我二姑,但我妈每年都会给我二姑寄来很多东西,腊肉,猪蹄,灌肠,都是母亲一点一点亲自做出来的。
这些二姑没有拒绝,武汉乡下吃东西的口味跟我们老家不一样,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习惯,这些老家寄过来的吃食,让二姑能高兴几个月。
她们俩缩在被窝里,像两个孩子一样地聊天。
突然想起好久前,我母亲说的一个事。
那时候她们姐妹俩一个七岁一个十岁,我外公外婆那时候闹矛盾,都不回家。她们姐妹俩饿得不行了,又够不上厨房,姐姐就搭着小板凳给妹妹做饭,两个人吃完饭,就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巴巴地望着我外公外婆回家的方向,一直等到天黑。
故事的结尾,母亲并没有说她们有没有等到她们的爸爸妈妈回家。
如今外公外婆都去世了。
因为瘫痪,二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回家了。
即使外公外婆去世,她也没回去成。
她们再也等不来她们的爸爸妈妈。
我妈和二姑都50多了,身体也都不好。
我妈说,还能看几年呢?见一年,是一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