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竹林是哪一年种下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这些年来,郁郁葱葱、苍苍茫茫的一片密林竹海,萦绕心头,久散不去。
记事时,那还是一片香栾园,树是十几年的老树,虽则年年花开如常,但结出来的香栾却是比不得那些年轻的树了。这果园,实在大得很,但要说起这具体面积,我也是说不上来,只晓得幼时钻进这树林,是能呆上一整日的。果园四周种上荆棘围着,园外荒山野地,野草丰茂,是一片天地;园内香栾树林,鸟语花香,又是一片天地。
年龄渐长,香栾树老的老了,枯的枯了,腐朽的那些老树被人砍去做柴火烧了,这默默无闻的一生终究是结束在了烟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茂密的果林竟也日渐稀了,突兀的红土地显露出来,荒凉着,寂寞着。那些还未完全枯死的老树,从潮湿的树干里长出木耳来,一小朵一小朵地,密密排着,再长大一些便要被人摘去了。老树下生着艾草和苦抓,翠绿翠绿地,在阳春的四月里,也要被人采去了。
再久一些,园里的香栾树再不开花了,偶尔在春天来临之际自树梢抽出几把嫩叶,却也冬日里的小老头似地蜷缩着,舒展不开来了。果园的主人久未打理这山林,眼瞧着山坡上荒草连片,就要与园外一般天地了,终于意识到,这几百来株的香栾老树,再是留不得了。
那一车车的竹子幼苗从山里运到山里,父亲被喊去帮忙了,除草,挖坑,培土,忙活了大半个月,那竹苗才被种了起来。竹子种上了,头两年看不出些什么,园里长着青草,那些带刺的藤蔓四处爬着,攀着矮小的灌木,攀着刚种上的竹杆,稀稀朗朗,既荒凉,又寂寞。到了第三年春天,雨水过后,春笋拔长,一日里能悄悄长个一二十厘米,未到盛夏,这大片山地竹林疏影,满目苍翠,竟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升上中学,父亲在竹林边上租了土地,起了房子,我们在房子里住着。屋子后方是大片的竹林,屋前是流水潺潺,这岸开着红色的玫瑰花儿和蓝色的兰花儿,对岸是母亲开的菜园子,辣椒和茄瓜探出了脑袋,流水上方是父亲的瓜棚,黑皮的冬瓜长着个儿。
这绝不是世外桃源,我们不过是偎着这片竹林,赖着眼前的寸土存活着。
竹林被荆棘围着,我们就在边上,隔绝出了两个世界。家里的鸡和狗不安于院落里的那片小小天地,常常越过那道荆棘的篱笆,跑到竹林里去了。母亲怕这鸡狗在偌大的竹园里跑丢了,唤了我去将它们抱回来。竹林的入口被邻人锁了,我唯有套件长衣,趟着那带刺的荆棘丛,进了那竹园子。
说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来这林子了,从前的邻居还住着的时候,我时常跟在邻家姐姐的身后满山遍野地跑,她上山拣柴火,我也拎了柴刀上山拣柴火;她入了林子砍草,我拿了她家的小镰刮也入了林子砍草;我们一起摘野菜、摘柿子、采那树底下的蘑菇……那时候的林子还是香栾树的天下,草丛里开着各样颜色的花,邻居养的土鸡在花下觅食。
后来,那邻居搬走了,那园子也荒废了;再后来,一个邻人搬来了,满园竹子也种上了。这邻人待我们不是很友好,这竹林,我便极少再进去过了,若非家里的小狗、母鸡顽皮,想来我是再不会入这竹林了。只是进去了,才发觉这林子是比想象之中还要幽深静谧,竹子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抬头望去,天穹隐在了苍翠之后,有风吹来,那竹子枝叶沙沙作响。
父亲帮忙种下的这满园竹子唤作毛竹,长成的毛竹质地坚硬,常用来做建筑用材。未长成的竹子深深埋在深山的红泥土下,故乡人称为冬笋,它是南方餐桌上一道美味的食材。竹林里的冬笋亦藏在了泥层之下,地面铺着竹子的落叶,落叶之上荒草连连,唯有挖笋人才能判断出冬笋在地底下的准确位置。
为了家里的小狗和母鸡,我进了竹林,树下的红土地早已千疮百孔,新的旧的红泥暴露在林间,竹子的根系无限蔓延,那根上长着的笋子却被人取去了。竹园的主人疏于管理,却不想遭了盗贼,竟挖了这许多的冬笋去。踏着那些新的旧的红泥,我望着竹林的深处,记忆中那里有一条蜿蜒小路直达山的半腰,小路边青翠的艾草随意长着,艾草丛中的水管里是从山里接来的潺潺流水,这是山下我们几户人家的生命源泉。
那条小路依稀还在,路面上不过长满了藓草和青苔,近处的竹子和远处的竹子密密排着,竹梢枝繁叶茂,挡了大半的光线,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下斑驳,像是撒了一地的细碎银子,饶是如此,小路的深处却更显得幽深了。想来儿时那样勇敢,牵了一只狗就能往山里去,如今望这幽暗竹林,却是如何也不敢再踏入一步了。无论如何,这条小路父亲是走得比我还多的。从深山里接来水的管子或是经了风吹日晒,老了旧了不经意便要破裂了;或是上山的路人渴了累了,拆了那管子接水喝……家里一经水停,父亲就得背上修补的工具,穿过竹园到山里瞧个究竟。
我未深入过竹园,然竹园却是个神秘的宝藏,总能带给人太多的惊喜。修水回来的父亲有时带了一把青翠的苦抓,有时摘了几朵木耳,更多的时候是捉了七八只竹瞰放在兜里,带了回来。竹瞰是一种专食竹笋和嫩竹的昆虫,有着锋利的爪子,外壳坚硬,壳上布着好看的花纹。父亲带回来的竹瞰,爪子和翅膀都被摘去了,用酒杯装着,竹瞰垂死挣扎,却是如何也逃不出去了。捉回来了竹瞰做什么?父亲把它们放到炭火上烤了,烤熟了的竹瞰咬起来嘎嘣嘎嘣脆,还带着焦香,这种残忍的吃法是和北方的炸知了一样的。
竹林里有太多的宝藏,我却来不及一一寻觅了,再一次搬家已有两年,我相信竹园子依旧是在的,只不知是否还住了其他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