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球的灭世战争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普尔都没听说过它的起源。如今剩下来的，就只有战争的名字，以及一个和名字相匹配的世界。

不幸的是，这个破碎的世界，似乎终难逃脱被蚕食的宿命，依然残留了不少的人类、少量的科技资料以及有限的资源。这三种原料加在一起，形成了许许多多上下分层、阶级严明的势力，就好似一种古老的西方食品——三明治。

你也许曾见过这样一个画面：一张残破的圆桌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三明治。但你一定没见过，这些三明治不但活蹦乱跳，而且互相夹来夹去。它们越跳越热，越夹越香，配上鲜红而火热的酱汁，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饕餮盛宴。传说，这是战神阿瑞斯最喜欢的美食。

热血的男儿大都是喜欢战神的，但普尔不是其中之一。普尔心中有个明确的概念，战争与生命，就好比他的铁镐和矿石。他也明确，战争对生命的摧残，比监工大人的悉心照料还要可怕。

作为一个下等的矿奴，普尔已经度过了十六个春天。这在同行中是特别难得的。许多同事在去往天堂之前，都会对浑身破烂脏乱的普尔说，你是个被幸运女神关照的孩子。

普尔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尤其是他后来幸运地逃离领地，幸运地登上卡车，幸运地被送往美德之邦的时候。那一刻，他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么出众，竟然会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

对于普尔来说，美德之邦原本只是个传说，比希腊神话里的神明还要遥远。尽管所有的底层人民都在口口相传，但是没有人真的相信它的存在。战争的硝烟，已经弥漫了太久，让人类看不到远方。

谁会相信在这个遍布残垣断壁的世界里，还会有一座科技发达的城市呢？谁会相信在这个满是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还会有一座文明和谐的城市呢？谁会相信在这个充满虚伪狡诈的社会里，还会有一座以德为美的城市呢？

普尔不得不信，因为事实已经摆在他的面前。

二

今天是普尔来到美德之邦的第二天。他正站在公寓里的阳台上，眺望这个美丽的城市。

清新爽朗的空气，高楼耸立的街区，车水马龙的商场，欢声笑语的市民……种种美好，掀开了普尔低垂已久的眼帘。一双青眸，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不过，这种明亮并不仅仅是来自于视网膜里萦绕的光线，也因为普尔移植了一双神奇的电子眼。

电子眼的神奇之处，不在于它类似手机功能的残留科技，而是来源于它内置的美德培养系统。据说，这个系统是美德之邦的创立者——古德尼斯亲自开发的。它旨在培养市民身上的美德，建立高度文明的城市，让人们可以幸福安定的生活。

古德先生常常把一句话挂在烟斗边上：美德，是人类最后的解药。为了拯救世界，古德先生对外承诺，欢迎所有人类加入美德之邦。无论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来到了美德之邦，就可以拥有一个自由平等的市民身份，附带一对全新的高科技眼睛。

古德先生还说，千万不要忽视这对眼睛，它既是人类认识这个城市的窗户，也是这个城市照亮人类的明星。因为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被电子眼中的智能系统即时分析，转化为相应的美德指数。而美德指数代表了一个人的品行，是评判市民最为重要的标准，被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普尔收回了欣赏的目光，走到刚刚可以容下他的柜面镜前，故意眨了眨眼。一个虚拟窗口凭空弹出，显示出了普尔的美德指数：3.0。底下稍小的字体，则是他的美德明细：坚强指数、勇敢指数、礼貌指数、公正指数……近百页的明细里面，每个都是3.0，这正是一个新市民的象征。

看着这些数据，普尔轻叹了一口气。他稍稍拨弄了一下打扮好的头发，微微整理了早就穿好的正装。随后深作呼吸，提起精神，准备出门去见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

普尔的好朋友里奇先生，是美德之邦西门处的向导经理，也是普尔见到的第一个市民。里奇先生看起来像个四十来岁的大叔，身材如同即将涨破的酒桶，胡须好似被火烧焦的草坪。最让普尔难忘的，是他那温暖灿烂的微笑，如同普尔爬出矿洞时见到的第一抹阳光。

尽管相识不久，普尔还是把久违的信任交给了里奇先生。他坚信里奇是个诚实守信的好人，不但是因为里奇为他安排了繁杂的入门仪式和精美的衣食住行，还源于里奇先生分享给他看的美德指数（7.8）和诚实指数（8.6）。除此之外，里奇先生还承诺给了普尔一份工作，这是让他最感动的地方。

通过浏览电子眼里的互联网，普尔已经有所了解：对于新来的市民来讲，拿到一件得体的工作服，比娶一个完美的女人还难。因为在这里，想成为一名医生，不但需要精湛的医术，还需要8.5以上的细心指数；想成为一名环卫工人，不但需要健康的体格，也需要7.0以上的敬业指数。能够达到这些标准的人，要么是原住民，从小到大在谨言慎行中慢慢积攒；要么是富有的移民，参加了一系列的慈善宴会来展现美德。

很不巧的是，普尔并不是这两种人。所以，浸泡了一天一夜肾上腺素的他，终于在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里奇先生。

普尔站起身来，接收了一个温暖紧实的拥抱。他从里奇先生脸上跳动的汗滴里，看出了好朋友的诚意和友善。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他也听到了最感兴趣的内容。

“亲爱的普尔，根据你的个人情况，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你争取到了一份特别合适的工作，主要负责无规则固体资源的技术提取与空间移动。”

里奇先生在"亲爱的"发音上尤为恳切，因为这可以提高他的礼貌指数。

普尔的双眸微微一闪，马上开始搜索这个未曾听闻的工作。五秒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这不就是自己的老本行么？

里奇先生通过亿万像素级别的眼球及时地捕捉到了普尔的表情，手上娴熟老练，凭空划出一份合同，嘴里天花乱坠，继续谆谆诱导。

“亲爱的普尔，你来看看，这份工作可是由美德之邦最大的企业德丰集团提供的。”

“亲爱的普尔，这份工作非常重要，连古德尼斯先生都不得不承认，它是建立美德之邦的基石。”

“亲爱的普尔，你在这种工作方面经验丰富，是美德之邦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亲爱的普尔，这是你在这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机会难得呀。”

长达半个小时的糖衣炮弹，仅仅消耗了一杯黑色咖啡的能源，这让普尔对眼前的“铁齿铜牙牌”轰炸机感到由衷的佩服。他盯着合同看了许久，最后败下阵来。

这里的矿工不是奴隶，拥有人身自由。虽然薪资不高，但让他有了时间与机会去提美德指数，将来还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呢?

普尔心满意足地签了合同，然后对好朋友千恩万谢。不过他并没有察觉到里奇先生的微微色变。

一则消息从天而降，浇灭了里奇先生功成后的喜悦：“诚实指数下降1.0，美德指数下降0.3。”他心中不由暗骂：该死的系统，监察力度越来越严格了。看来又要继续雇佣黑夜骑士了。

待到普尔离去后，他不动声色地摆弄手指，向某个神秘好友发送了八个字：“晨钟已响，黎明将至。”

三

关于黑夜骑士的消息，普尔是从他的第二个好朋友玲那里知晓的。不过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玲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普尔第一次见到玲，是在上班的第一天。当时他穿着一身褐色的工服，拿着一件生了锈的铁镐，正在矿洞下面慢慢走着。狭长的隧道一如既往的昏暗，沉闷的空气中夹杂着难闻的臭味。工人们嘈杂不断，夹杂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演奏内心的苦闷。

普尔倒是心情不错。他早已在外界适应了这种环境，更在这里发现了两处不同。一是头上的矿灯比以前见过的都要明亮，二是耳边没有手铐脚链的伴奏声。这无疑象征了他曾日思夜想的两个词语：未来和自由。

不过普尔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瘦小身影，正在拖着脚链，往车上搬运着矿石。更为奇怪的是，那道身影的周围，竟没有一人。普尔不由地把矿灯往对方脸上移了下，一晃之后，更加震惊。

受困于铁链下的，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尽管她衣衫褴褛，面目漆黑，在强光皱起了眼皮，但还是引起了普尔的瞩目。

“喂，臭小子，你看什么看！”她的声音空灵婉转，虽是发怒，却比周围喧闹要好听十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