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我妹

我妹和我说我从来没有写过她,让我也写写她。那好吧。


我妹是一个很愚笨的人,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好歹也是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但她对于学士、硕士、博士这些概念依旧一无所知。

是真的一无所知。

还在高中的时候,她问我:“高考完我们就是学士了吗?”

我:“大学毕业才是学士。”

我妹:“那高考完我们是什么?”

我:“就是大学生了啊。”

我妹:“啊,我以为要等到大学毕业了才叫大学生。”

上大学的时候,她问我:“大学毕业我就是研究生了吗?”

我:“你要考到研究生才能是研究生啊。”

我妹:“你是指期末考试吗?”

我:“......有专门的研究生考试,像高考一样要考上了才能读的。”

我妹:“噢......那大学毕业我就是硕士了吗?”

我:“......研究生毕了业才叫硕士啊。”

我妹:“啊?研究生毕了业不是叫博士吗?”

我:“......”

我妹:“那大学毕业后我是什么?社会人士?”

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她问我:“你是要去读博士了吗?”

我:“我是要去读硕士。”

我妹:“硕士毕业不就是博士吗?”

我:“......我现在是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是硕士,博士是要再考的,考上能读才是博士生,博士生毕业后就是博士。”

我妹:“这个系统真是太复杂了。”

是的,很复杂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




我妹读书时候成绩不好,这当然与她的愚笨有关,更主要还是不用功。

高中晚自习,她常常坐在作业本面前发呆,要不就是和同学偷偷聊天。

寒暑假她很少做作业,然后在开学前十天左右借已经完成了的同学的作业本抄一抄,应付一下老师的检查。

我妹说她是发自内心地讨厌学习,我告诉她没有几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喜欢学习,但大家也都拼命在学。我妹说那你们也太虚伪了,做人要表里如一啊。

我妹比我低一届,其实我们是一起念小学的,还在一个班里读书。

只是一年级期末考她成绩不够,不得不留了一级。

我记得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近50的和蔼女老师,她总是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对着我们说,你们真的是姐妹吗,真的是亲姐妹吗。

那时我是班上的班长,成绩好又听话,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而我妹成绩差到要留级。老师言外之意很了然,但我妹听了也毫不在意,她自小对学习一事就不是那么积极在意的。

当时我只觉得我妹太懒散,等到很后来,才觉得其实懒散点也没关系,能够开心就好了。




后来我妹进入市里一所偏烂的中学。她们高中入学的时候,学校办迎新大会,在高音喇叭上校长大力表彰了在上届高考中大放异彩的优秀前辈——唯一一位考上三本院校的学生。

似乎还在学校拉了红色条幅来庆贺和宣扬。我很惊讶,只有一个考上三本?我妹说对啊,居然有一个考上了三本呢!

我读高三的时候我妹高二,其实高二课程也紧,但我妹过得很轻松。那时我下晚自习到家已经10点多,她是9点多就可以到家的。我妹爱玩爱吃,晚自习她不好好看书,回了家就更放飞了。

她总是会在学校买点零食,然后躲在房间里用从同学那借来的手机和内存卡(我们那时没有自己的手机)偷偷看连续剧,边吃边看,过得很肆意潇洒。

说到电视剧,我妹爱看的剧,要求剧情一定要非常简单明了,不能有过多支线副线,在主题上也必须肤浅,不能掺杂深刻的思考,在叙述上最好就采取顺畅的平铺直叙,玩花招的叙述方式会让她满头雾水,还有,剧名最好简短易懂少文化,否则她记不住。

有一年暑假她追《寂寞宫廷春欲晚》,我有时候会随口问正在盯着手机的她在看什么,她几乎从来没有说对过名字。

——“哎你在看什么啊?”

——“那个寂寞宫廷晚。”

——“哎你在看什么啊?”

——“那个寂寞春天宫廷晚。”

——“哎你在看什么啊?”

——“那个宫廷晚寂寞春。”

——“哎你在看什么啊?”

——“春晚。”

???

有一次我妹神秘兮兮地和我说,她昨晚在路边摊子上买了一份炒粉做宵夜吃,超级好吃。我很惊,我只知道她会吃点小零食,没想到居然已经开始买小炒吃(当时的夜宵摊对我们来说还是挺奢侈的)。

我说我也很想吃,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很多摊子已经收了。她便说她可以帮我带一份来。不过我当时正好生病吃不了辣辣的炒粉,便说等我病好了再吃。

这件事就没有后来了,等我病好了,又有别的事情耽搁,我们就渐渐都忘记了,她一直都未能帮我带一份。

但我只要一想起她在房间里一边吃着又香又辣的炒粉一边看剧,而我还在教室里黑天昏地地读书,就觉得很气。

之后我大学离家,我妹高三。我问我妹高三紧不紧张,她想了想,说老师们都挺紧张的,我倒还好。

我问那你不觉得学习压力很大很烦躁吗。

她偏偏头说也就是晚自习时间加长了,有点烦,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干嘛,这样说的话确实有点烦躁。

好…好吧

后来她高考。我听我妈说,我妹高考的那两天还凑巧生了病。

考试那天一大清早赶着先去打针,结果我妹直接晕过去,把我妈吓死,怕她没法去考试,掐了人中才让她恢复了知觉。还好有惊无险,我妹撑着病体考完了最后一场。

我妈说考得差也就算了,考得差总比没考好。我妹就如此意外获得了谅解。后来我妹也以此作为说辞,要不是刚好生病,她高考准能一鸣惊人,只怪天妒英才。我们只能讪笑。

我妹虽然愚笨,但主要是学业上的不精,为人上其实是很和善的类型。与她相处,会产生很自然的亲切感。

我自小性格别扭,常常以姐姐的身份对她进行剥削和压榨,但她都一一容忍了,而且也没有对我这个恶毒的姐姐生过怨恨之意(应该是没有吧……),还能一如既往保持和善,很难得的了。

不过回头想想我行恶多年,没有被下毒杀掉是很幸运的。

说到行恶,我必须得说我们之间的一场恶战。我们之间的关系曾经非常恶劣,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打架。

印象里是一次重大战役,我凭借年长的力量优势打败了我妹,自此两方形势几乎成为定格,以后很多年,我都是强势甲方,开始为所欲为地行恶之旅(所以我没有被我妹毒死是很庆幸的)。




我们小学同班的那一年,她和班上另一个女生一起玩,这个女生不仅成绩差,而且在班里人缘极烂,大家都讨厌她,排挤她。其实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大家为何讨厌她,但我作为班长跟随着主流价值观,几乎从未与这个女生打过交道,也有跟我妹说过不要和她一起玩。

但我妹没在意,也还是和她一起玩,后来她们俩一起留了级,也还在一起玩了很久。我问我妹,不觉得那个女生讨厌吗。我妹说不会啊,其实她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不好,为什么你觉得她讨厌呢?

我才想起来,我从未和那个女生讲过话,只记得她是个讨厌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妹对人大都以真诚友善,不带偏见,少生怨艾,因为此她的朋友也不少,毕竟大家都喜欢以诚待人之人。

读中学的时候,我们都是没有手机的,但她总是能从同学那里借到手机玩,而且可以带回家里连夜不还的。

她总爱躲在房间里鼓捣这些,后来我上大学,我的QQ号都是她帮我申请的。

就算是对曾经不留余力打骂她的邪恶姐姐,我妹也都是宽容以待。

大概是初中吧我曾经编写过一个非常恶俗无趣的故事,我妹看过之后却惊为神作,大力赞扬,还浮夸地预言说以后一定要当作家。虽然我当时冷漠以对,表示不过是瞎作而已,但内心也窃喜。

那几乎可以算是我完全杜撰的第一个虚构故事吧,当然是很垃圾很垃圾的,但能够得到这样的重视和赏识,也算是它不枉此生了。

我们小学在一个学校,后来我妹留级,我正常升级,于是我们之间便一直隔了一级。不过我们小学很小,一个年级也只有一两个班。

我当时成绩不错,是老师喜欢的那类学生,我妹喜欢在她的班上给她的新同学们讲我的故事:“我姐姐啊,她是二年级的,成绩好,做班长……”

这样的吹嘘断续着但延续了六年,是六年啊!在她的朋友圈里,我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个传奇式的光环学生,到我小学毕业那天,那个时候我正在操场上,还有一个陌生女生突然跑过来说:“你是XX的姐姐吧,我知道你,你好厉害啊……”后来我考上初中离开小学,我妹还会在班里吹。

这股歪风甚至延续到初中。我们初中不在一个学校里,但有一天放学她突然对我说,她把她的同桌发展成我的粉丝了:“我同桌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她很崇拜你。”

………

其实我妹留级并不全因为她太笨。我印象里一年级之前,我们在同一所幼儿园,到我升入一年级去小学读书时,我妹一个人待在幼儿园里大哭,缠着也要和我一起读小学,我妈说没办法,只好让幼儿园只读了一点的我妹也直接去了一年级,和我一个班。我妹一进来基础太差,一直跟不上。

甚至到大学,我大二她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确定要来我在的城市,择校时还认真考虑是否离我的学校近。

后来她来读大学,我们的学校之间也不过30分钟的路程。我和我妹说干嘛上大学还要黏着我,我妹笑嘻嘻地说妈妈讲住得近我可以照顾你。

我真是不知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我妹总是乐呵呵的,傻乐。她心机少人也单纯,没有很多杂念也没有太多欲望,只是一个乐于分享和发现生活的普通女孩。

压岁钱我总是小心存起来,不会胡乱花掉。但我妹总是存不住钱,她要买吃的买玩的,钱用得快。

我妹有钱的时候花钱很大气,我不舍得花自己的压岁钱,就经常诱骗她的钱(是的我说过我是邪恶姐姐惹!),有的时候可能她是真的被我骗了,但更多时候是她并不那么在意,而乐意分享,所以会带着我一起吃吃喝喝。

乐观这事和我一对比就显得很分明了。我妹当然会有烦恼,但很少会觉得事情完全没有了希望,而是不管怎么样都显得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

我妹小时候有一次被我爸打得比较厉害,是她去了一个朋友家里玩,晚饭时间过了很久也没回来,我们到处去找她,好不容易才终于把她找了回来。

我爸一时气愤打了她一个巴掌,登时我妹鼻血就流出来了。我妹被罚一个人站着,我那时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太可怜了,就趁着我爸不注意过去看她,本来想安慰一下,结果我妹转头看见我就笑,还把手上一串亮闪闪的手链给我看,小声说这是那个朋友送给她的,问我好不好看,还说她口袋里还有,喜欢的话也可以给我一串。

有一年语文期末考,我很担心作文题写偏了,就和我妹说我真的超害怕作文会不及格。

我妹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的,并且和我打赌说如果我写偏了题,她就给我多少钱,如果我没写偏,我就给她多少钱。

这个赌其实没有意义也救不了我,但不知道为何那个假期因为有这个赌和我妹一脸“赢定了”的自负,变得没有那么不安。被人如此毫无理由地相信,也能让不自信毫无理由地变得自信。后来开学拿到试卷,我没有写偏题。

我开心地还赌债,我妹还得意地说,就知道会赢的。

我平时话少,我妹话多,在家总是滔滔不绝,说班上的事情,说班上的同学,说俏皮的玩笑话,打趣我弟。我有一个嫂嫂说,我家要是没有我妹,一定要沉闷很多了。

确实如此的,小时候我挺烦我妹的,觉得她太啰嗦人又笨,后来渐渐感激起她来,幸亏家里还有她,毕竟我爸妈有我这样一个令人头痛的女儿,是很不幸的了,还好有她调和一下。

我似乎不记得我妹有过青春叛逆时期,一直以来,她都是家里最听话的那一个,也是最能体谅父母的那一个。

在我和家里大人闹脾气的时候,她也会从中斡旋。

在中学时代,我很少会帮家里做家务,帮忙的也一直是她,在我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其实是她一直呆在厨房里帮忙。

而我竟也渐渐习以为常。其实我不仅邪恶,而且自私了。(再次庆幸没有被我妹毒死)

印象里我只见过我妹在父母面前发过一次脾气。

好像我妈在和邻人聊天时,邻人问到我妹,我妈随口说了句她和XXX一样,XXX是我们那里一个比较不学无术而且有点混社会的女孩。这句话被我妹听到了,饭桌上她突然哭起来,问我妈为什么会觉得她和XXX一样,就因为她成绩不好吗。

其实我妈当时就是交际场合上敷衍一说罢了,完全没有指责我妹的意思,只是我妹当了真,以为自己似乎被父母当成一个不学无术而且行为不端的女生。

那时我看见我妹哭,好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哭,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接在家长面前表现自己的不满,内心感觉难以言说。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我似乎一直还是把她当成那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小跟屁虫,而几乎没有去关心过她的喜怒悲乐。

自以为只有自己的感觉才大于天,却忘记我妹虽然不说,但并不表示她没有,只是她都自己一个人承受着了。

我妹学习不好,但她也有自己相信的原则和坚守的尊严,作为学生,按成绩评定,她也许不算优秀,但除学生之外的身份,妹妹,女儿,都实在无可挑剔的了。

最后说说我妹酷爱的文艺世界。我妹爱画画,小时候她会画家里每一个人,在她笔下我每次都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

她很想学画画,只是学艺术专业太烧钱,家里很难满足她。

她就自己自娱自乐地画,现在她工作,画画的时间可能没有那么多,但也一直没有停下。

我妹的小展

我妹的小展

还有手工,她喜欢把彩色的纸折成彩色的花束,折纸鹤,做纸玩具,也许喜欢做布袋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玩偶。

在她看来都是艺术品。不得不说说她和她的洋娃娃。我们小学各有一个洋娃娃,我就很粗糙,每天把她扔在床头睡觉,我妹则时时给她做衣服,还带她出去散步玩耍,并且经常数落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置娃娃不管不顾。

后来慢慢我的娃娃也几乎委托于她。但是直到初中甚至高中,我妹居然还好端端保留着那两个已经备受岁月摧残的洋娃娃,还会以她们的名字呼唤她们,有时还会给她们做新衣服,还会拉她们出来溜溜。有一次甚至把我的那个娃娃拿到我眼前问你都不想念你的娃娃吗真是太无情了。也不知要说童心未泯,还是神经病。

我妹的娃娃展……

我和我妹自小一起长大,直到我大学离家之前从未长久分离。

后来她上大学我们学校隔得近,见面也方便,但已不是从前。而今我们相隔很远,见面机会是很少的,以后只怕也会越少。

我们一起小学中学走过,从童年到少年,路径一致彼此顾盼,像是两条直线重合着延伸,到某个岔口后突然分道扬镳,而之后我们都会渐渐走出与对方迥乎不同的属于自己的独特生活路径,像是两条向着不同方向的射线,经历自己选择的经历,遇见自己注定的遇见,只能彷徨又清晰地,努力完成自己的人生。

而这些,都是稚年的我难以想到的。

其实和家人的离别就是这样吧,最亲近的人反而难以时时相伴。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离开家和家人独自过活,觉得那似乎是天方夜谭,现在早已知道是在所难免,而且习以为常,但想起来,也依旧会感觉悲凉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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