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58

【58】

洛城前往州城的高铁上,阳光明媚得很不坏,透过玻璃泻在车厢内,简直糊涂得不像话。旅客们纷纷拉上窗帘,车窗内显得些许幽暗,教人昏昏欲睡。吴雩坐在我身旁,俩人的座位刚好挨着。为此,吴雩订车票时,没少折腾。而此时,她坐在我身边,兴奋得就像窗外的阳光。尽管拉上窗帘的车窗内很有睡意,她也睡不着,纠缠着我说话。按照她的说法,和相爱的人旅行,每刻都必须把握。而於我而言,越靠近州城,心里就越忐忑。情绪纠缠消耗我太多精力,我只想闭上眼睛休憩,能稍微补充些精力。吴雩并不在意我闭眼,她能体谅这些,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感觉到有些委屈,毕竟是两个人的旅行,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疲倦而无精打采,这教她多少有些失落。她不想失落,特别和相爱的人在旅途中,她尽量让自己兴奋起来,她知道稍不留神就可能滑进失落和伤感之中。她想起洛河,夏季长满青苔的河岸。一般长满青苔的河岸都是河南岸,盛夏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她想象盛夏季节在湿滑、长满青苔的河岸上行走,非得小心翼翼,就像现在坐在高铁上,同身旁这个男人说话的感受相同。都必须万分小心,不然就会滑入悲伤的境地,那境地的悲伤,像溺水,像失足跌入洛水中。在洛城前往州城的高铁上,有个女孩,模样清秀而温婉,喋喋不休说着话。车厢内,人们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心疼这女孩,这么年轻就患上了失心疯,或者说精神病。人们怜惜,叹息,但没有任何办法,也不会向前施出援手。要知道怜惜和帮助是两回事,想办法和施出援手也截然不同。至少在我生活的国度里是这样的,人们总会围着可怜的人叹息怜惜,却不会有人走向前去施出援手帮助。大概是良心上过不去,车厢内的人们倾向吴雩能不再喋喋不休,至少不要被我们听到,引发内心不安。有个女人按了呼叫服务,她在乘务员耳畔叨咕了几句。乘务员听后,表情有些尴尬僵硬,她径直朝吴雩走来,步伐中带着些犹豫。但那乘务员还是走到吴雩身旁,低声提醒她,周围的乘客都在休息,麻烦她声音降低些。吴雩四下环视,发现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看她,她连忙道歉,保证不再说话了。车厢内的人都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大概是惊讶这女孩并不是失心疯或者精神病。她该是失心疯或者精神病,如果不是,做出此种判断的我们脸上挂不住。我们失落,羞耻,巴不得吴雩是失心疯或者是精神病,如此方能说得过去,不至于陷入尴尬焦虑。除此之外,我们恨那个多事的女人,不该呼叫乘务员去打扰那女孩,揭露真相。如果那女孩一直喋喋不休,人们都认为她是失心疯或者精神病,都会因她年轻美丽而怜惜她,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现在,事实被揭露,搞得大家都不愉快,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多事的女人。车厢内,躁动不安的情绪搅动着,充斥着火药味。这躁动不安的火药味,直到吴雩下车才算缓和了些。

两天内,我和吴雩逛遍了州城的每个景区。翌日黄昏,俩人坐在州城文庙前休憩。吴雩坐在我身边,很少说话,一双漆黑,泛着星蓝光芒的眸子,直盯着州城文庙前的櫺星门牌坊,失了魂似的。即使我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点头或者摇头,或者说些简单的词汇表达态度。牌坊两旁的银杉树染了黄色,微风吹过,黄叶落满了麻石地砖铺就的阔道上。与夏萱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心里有些焦急和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赴约,按理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继续,赴约去见夏萱。吴雩情绪不佳,这又教我犹豫,想返回洛城。我不知道该如何给吴雩说当时的心情,石头压在心头似的。最终,我还是决定赴约,我将这归结为宿命。唯有这种想法合乎情理。我向来顺其自然,从不强迫行事。这次决定赴约,也是顺其自然,无论如何,我总想遇见夏萱。我问道:咱们去州城大学逛逛,怎么样?有些小心翼翼,毕竟做这种事情有些心虚。吴雩微笑着点点头,櫺星门旁的银杉落了一地。我和夏萱约好在州城大学南门见面,距约定时间还早。我带着吴雩,在州城大学里闲逛。秋后的天气,还余着闷热。我不喜欢这种闷热,总教我想起又黑又闷的小房子。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总想起又黑又闷的小房子。确切地说我不知道那小房子的形状,甚至不知道那是否是小房子,但又黑又闷却是事实。闷热的秋后,总让我想起又黑又闷的感觉。除了秋后的天气,能教我联想到又闷又黑外,还有此时的吴雩。我想,我该和吴雩谈谈夏萱的事情,尽管我曾经和她聊过,也仅是偶尔提到。吴雩从没追问过我,当然也没有旁敲侧击问我曾有几个女朋友。这件事教我很轻松,毕竟不用回答问题,也不用费尽心思思索问题。我最厌烦回答问题,尽管很简单的、算不得问题的问题,我也懒得回答。关於回答问题,我能糊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就认真思索片刻,想出个接近标准答案的回答来。我善於思索标准答案,或者擅长猜测问题人的思维和情感,得到问题人最渴望得到的答案。无论如何,我这次要给出自己的答案,非如此,无法说服吴雩。我刚要开口时,吴雩抢先说道,我饿了,想吃点东西。这是个转机,我想可以教吴雩去吃饭,而我假装有事,肚子疼或者别的什么,去赴约夏萱。我拿定主意,带吴雩进了州城大学的学生餐厅。餐厅里挤满学生,闹哄哄的,和洛城大学学生餐厅很相似。还没走到餐票售票口,我停住脚步,说肚子疼。吴雩扶着我的胳膊,皱眉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可能是中午吃坏了东西。我教吴雩先吃饭,我去去就回。说着,我抱着肚子,弓腰塌背地离开了。我从没欺骗过吴雩,这次迫不得已,心里愧疚得要命,甚至不想再装下去,站直身体回到吴雩身边。我离开时,没有回头看吴雩,我不敢回头看,看了恐怕更加愧疚。我走出餐厅,迅速赶往州城大学南门。黄昏未落,天空缥缈些被风扯得细长的云丝,仿佛宇宙之外的星河。

我赶到南门,我环视四周,急切寻找短发消瘦的夏萱。在我印象中,夏萱仍旧短发如墨,身影消瘦。我没有找到,心里有些焦急,陷入夏萱失约的恐慌中。忽然,背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手劲轻柔而和缓。我回头,面前是个长发飘逸的女孩,女孩修眉星眸,鼻梁直挺而圆润,尖尖的下巴颏托起月牙似的嘴唇,那时她微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愣住了,那就是夏萱,只不过不是短发消瘦,而是长发、略显丰润。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愈发清秀的女孩,陌生至极而又有些眼熟。眼熟是因为她是夏萱,曾经我曾深爱的;陌生是因为她还是夏萱,不是曾经的那个。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得。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知所措,紧张得手心冒汗。夏萱说,我紧张得像个木头人,她早就习惯木头人的我,没有大惊小怪。的确,我也怀疑我是木头人,榆木脑袋,桐木身子,檀木内脏、洋槐骨骼,全身都是木头。就连那些敏感的神经也是木头,在关键时候起不了什么作用。这都是后话,在俩人聊开时,像当初在洛城大学初遇时,无话不谈,谈无不尽。我很喜欢和夏萱聊天,无论说什么她都微笑,那微笑像酒,能醉人。夏萱说,与我在洛城相遇时,并不是真爱我,只是觉得很感兴趣。就像未知领域,希望去探索,去发现。我就是她的未知领域,她无法克制去探索的欲望。你是个令人无限遐想的男人,恐怕好奇又好强的女人都会克制不住走近你。夏萱说道。我想起,某天深夜,夏萱闭上眼睛,脸颊慢慢向我靠近,轻轻嗅了嗅,又悄悄离开了。那时我躺在草坪上假寐,闭上眼聆听风吹洛河的声音。我喜欢那声音,特别钟意,洛城再也没有比那更美、更富韵律的声音了。我躺在情人岛的草坪上,枕着双手,躯体无比放松,身体内像有什么在萌发,缓缓生长。我睁开眼,又觉察不到那东西的存在,洛河溶溶波浪沾染着霓虹灯的色彩,五颜六色在河中央荡漾着。夏萱说起这件事,她说那时她没别的意思,就想嗅嗅我身上的味道。她说我胸膛散发着熟麦子的饧香,好闻极了。她吻我,在情人岛的那晚,就想尝尝那熟麦子的饧香。那晚,她吻我没有尝到熟麦子的饧香,却尝到了十足的混蛋味。她得出结论,我是个混蛋,绝不能爱我。

夏萱说,事实上,她不可能爱我。她不可能爱我,不是从人性或者从爱情本身的思索来说,而是从我的出身和家世来说,都不可能是她应该爱的。她说,她家族显赫,父亲根本不会给她爱我这种人的机会。她说这些话时,我坐在她身边,朝着安宁如镜的湖面,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天璧幽蓝深邃,看到底似的。湖边隰地处,芦苇长势繁盛,风微微压弯腰肢,又轻柔地反弹回来,摇曳着柔美的身姿。我顾不得夏萱显赫的家族,就像湖边隰地边那片芦苇,它生长湖边,只顾沐浴月光、吹着微风,顾不得哪根芦苇张得修长,或者哪片芦苇沐浴的月光更足,吹到的微风更和煦,受到的滋润更丰沛。我顾不得夏萱显赫的家世,也皱着眉头听完她的叙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心内压抑着一股气息,不想再听下去。我分神远眺湖面,那里也有一轮圆月,恍若梦境。夏萱换了装扮,脚上踩着高跟鞋,乌黑发亮,牛仔裤笔挺,没有任何褶皱,搭上米白衬衫,看上去像个职场成熟女性。我和她坐在湖边上连椅上,中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她说,她本不该爱我,这事铁法则。我不理解什么是铁法则,好奇发问。她解释道:铁法则就是只有献出生命,才有可能撼动的法则。它无情冷漠,如生铁般残酷,不通人性。我还是不理解,我不懂人怎么可能被这样没道理的法则约束,於理不通。但我没问,我知道问了也不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只是多些失望罢了。我说起她骤然消失那天,她仍旧微笑,说道:我记得那天,洛城站广场的吉我,一条漆黑空洞的胡同,还有紫薇树林。我都记得,我还记得那晚我爱上了你,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直到现在我还在怀念,如果不是家族需要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伴侣,说不定我会和你共度余生。想起共度余生,我就头大,我从没想和谁共度余生,这对我来说太过沉重,比那铁法则还沉重。夏萱说,她很想哭。月色下,那幽深的眸子里迸发出白色光芒,脸颊也晶莹闪烁一行银白色,剔透的亮光。她身体木僵,像块有温度的木头,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在我耳畔,她又说道,她爱我。夏萱剥开她的衬衫,那肌肤沾染月光,白皙而剔透,宛如月亮滞留地面的光辉凝集成的。她脱掉衬衫,又脱掉我的T恤,扑进我怀里。我抚摸着她的背,如象牙般光滑,如象牙般洁白。夏萱说:去我妈的别人的眼光,去我妈的你的脸往哪搁。我就是爱你,我,如果你是个男人就爱我,使劲爱我。说罢,她温柔的嘴唇黏在我嘴唇上,再也没有离开。微风褶皱湖面,像她起伏跌宕的身体。突然,夏萱站起身来,穿上衣服,微笑着说道:对不起,请以后别来找我了。说罢,她缓缓走到湖边,蹲下来,身体颤栗着。我向前抱住她,她执拗地将我推开。嘶吼着,教我赶紧走。我不知所措,站在她身后。良久,她站起身来,微笑道:你走吧!有机会再来看我,我现在心情糟糕透了,静静就好,你赶紧走吧!看着她僵硬的微笑,我心里升腾起恐慌,缓慢转身,边回头边走开了。直到最后那次回头,我看到她还站在那里。月光下,她像个木偶。

离开湖边后,我失魂良久,沿着州城大学校园内的道路行走着。还没正式开学,州城大学几乎是荒芜的,茂盛的蒿草和象草,还有竖着尖刺的涩萝藤,吞没了整个校园。我想起吴雩,我想,我该返回到餐厅找吴雩,她还在那等我。路边,路灯森森矗立,峭楞楞的,站立在黑暗里如鬼卒般。州城大学沉浸在黑色的液体中,月光如荧光粉般散发着幽弱的暝光。餐厅锁着门,隔着玻璃,里面黑乎乎的,早已停止营业。吴雩坐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我看到,月光下,她变了模样,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周身散发着轻柔的光芒,如天使般温婉动人。看到我走来,她像从梦里醒来,站起身体,飞也似的,落在我的怀里,轻盈如飞鸟。落在我怀里的吴雩瞬时又变回原来模样,白色T恤搭配深蓝色的牛子裤,脚上穿着白色平板鞋。月光流转,她的脸颊白皙而红润,泪水盈盈藏着些怨气。那晚,吴雩说,她知道我早晚回来,不会抛下她不管。只是不确定,我什么时候回来,漫长的等待教她想明白很多事情。我问她想明白了什么,她笑而不语。月光神秘而鬼魅,犹如她嘴角悬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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