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伍)

  没有过多的停留,也没有留下什么。他和她在葬礼结束以后就匆匆的离开了宛城。

  空气还是那样的清香,阳光也明媚的让人爱怜,茶梗泛着浓郁的青色不愿死去,矮山绵延低伏触摸着远方。

  她在站台上失神的眺望着,天边除了几缕缓慢移动的浮云再无别物与她遥相呼应。她始终看不透天空的脸色,也终究没有寻求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无论如何,选择是没有对错的,对错也许只是经不起人们的变化和时间的推敲揣摩。该记住的都已牢牢印在心里,该放弃的早就擅自退出了记忆。剩下的就只有背负着悲痛与现实空壳的她等待着冲破层层的包裹,迎来羸弱而纯粹的双翼。她想,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最后一次静静的看着孕育自己的地方。

  不觉中下起雨来,让南境的宛城多少有了点凉意。

  南方的雨水毕竟没有北方的凌冽,它保持这一种传承性质的婉约,在没有凝聚成滴的时候,便纷纷四离,形成了漫天的雨幕,无边无际,无声无息。远处的山丘,农舍;近处的站台,列车,全都被包裹在温柔的雨中,完完全全的被包裹着。

  站道上穿着黄色马甲的乘务人员吹着哨子,警醒着人们注意列车进站。她不在凝视,转身来到他的身边。

  手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手背,两下。

  他咧嘴笑了笑,似乎又牵动了伤口,嘴角倒吸着凉气。他拉着她的手,进了列车。

  车厢内此刻也弥漫着潮湿的感觉。不同于来时,去往北国的旅客少之又少。临近年关,归家的总比外出的多。

  两人入座以后,他轻轻的摘去临时买的帽子,拉开上衣的拉链,他喘了口气,依着列车的靠背。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类似于抱枕的东西,准备垫在他的脖子后面。“不用的,真的,已经不疼了。”他说着,摆着手。并作出不疼的表情。

  她还是不放心,注视着用纱布包扎起来的伤口。因为需要缝针的缘故,他后脑勺的头发要求被剃光。一半是浓密的长发,一半是光秃秃的被白色纱布包好的后脑勺。她看着眼泪又氤氲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不帅了?”他打趣的问着她。

  “讨厌。”她拍打了他的胳膊后,在他的手心里写着。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我还一直在自责,是不是因为这次我陪你回来事情才变得这样糟糕。”

  她摇了摇头,写:“怎么可能怪你呢。是我不好,还带着你回来,害你受伤了。”

  他体会着掌心字迹的游离,笑容顷刻在脸上荡开了,不过片刻后,他沉思了起来:“以后,怎么办?我是说,你还打算回来吗?”

  她缓缓的在他手掌心写着,不急不躁,像是早已经决定的故事,只是现在需要讲出来一样:“不回来了。一些东西已经不在了。”

  她写的很平静,他没有对事情继续询问,他了解她,她很温柔,很细致。同时,温柔的倔强,细致到极致。一旦是她决定的事情,她就必然会一直做下去,无关乎对错,无关乎结果。只是需要去做,仅此而已。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车厢里一时间安静的令人难以置信,除了偶尔会有广播的声音在不远处喋喋不休外,竟然没有一处发声的地方。列车行驶的飞快,身处车厢内甚至可以感觉到高铁的每一次提速,那是一种轻盈的、迅疾的、包含金属特质的声响,响声持续时间很短,随后列车便提升了一个档次的速度。像是口中喃喃的决定,然后发出自己的声音,下定决心般的极速逃离原有的禁锢和本质。

  他依着靠背,闭上眼睛休息,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自然而然,一波三折。”他想,这样的形容似乎不坏,也比较贴切。但他的心里还在惦记着另外一件事情。一件有意脱口而出,却无力继续追寻的事情。

  “喏•••”她写到。

  “怎么了?”他偏过头,尽量小幅度的。

  “你那天傍晚,对我弟弟说的••••••是真的吗?”她写了写,又停了停,突然意识到什么,用手指胡乱的在他掌心涂画,像是用一块橡皮把刚才写的话擦掉一样,“如果手指能够变成橡皮,该多好。”她想。

  从他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已经充分的了解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他的表情很怪,似笑非笑,微皱的眉头在思考着什么,微翘的嘴角在回味着什么,空洞却深邃的眼睛在探索着什么。

  “忘掉!我只是随便问问••••••”她飞快的在他掌心里反驳,可动作终究比不了音速。

  “是真的!完完全全是。”他语气肯定,不含半点迟疑,她脸色绯红,嘴唇半开半启。“死者未寒!你弟弟竟然大言不惭,教训他是发自我内心的!”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说着完全处于两道平行线上的话语,她快要羞死了,伸手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别过脸去,不再说什么。

  她的心跳很快,深感自己的不知羞耻,死者未寒。他说得对,想到这,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失落,母亲去世的事实还没有尘埃落地,她怎么可以想起他信口开河的胡话。

  “当然,”他已经贴在了她的耳旁,“除了这一段,那天所有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比如:我是你的丈夫。”

  声音缓缓的从她的背后传来,她默默的听完,没有动作,没有文字。

  他吓了一跳,在自责是不是自己有点过分了。

  她继续望着窗外,眼睛注视的窗外的每一寸景物。列车已经开出了南境,此时正在南境和北国接壤的中乡。透过车窗看到的的景色也渐渐的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基调。雨幕已经被极速的列车抛在了脑后,留在了温存依旧的南境宛城。中乡的天空是有着不同于南境的纯粹,更像是北国,晴空万里下少有浮云,阳光也总是直来直往。放晴的一切,却在她的眼睛渐渐被淋湿,渐渐模糊。她额头抵着车窗,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可她不愿为幸福的事情而哭泣,不幸已经太多了,就让幸福保持着一份初生时的干燥吧。

  等待久了,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去搭话,却担心会惹得她更加不高兴。

  手突然被夺了去:“我的名字是林影。”她一笔一划的写着。

  “林影。”他在口中默念,随即回答道:“小影子,你好,我的名字是吴磊。”

  交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止。两人牵着手,不言不语。

  列车随着报站的声音,开始减速。掠过的蓝色站牌上标注着:北国。

  他们下了车,沿着比南境更加熟悉的街道回到了此时更具有实际意义的家。

  他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音箱里播放的‘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这是他和她最喜欢的钢琴曲之一,简单的旋律,单纯的音符,让他怎么也无法与‘圣诞快乐’联系起来。不像石进的‘夜的钢琴曲’那样的具有象征性。坂本龙一的钢琴曲更倾向于抽象化,好像明明说的是爱情,却要搭配令人措手不及的分离,明明讲的是分离,却要给人以相聚的憧憬。

  屋内的温度随着她烧开水的汽笛声渐渐回升了起来,暖气停留在28度。他捧着从热茶,留意她在每一个角落的轨迹。他听着,钢琴声婉转,她将烧开水的火熄灭;单音符的跳动,她重新沏好了一杯茶;琴声渐快,她在阳太抖落着新洗的衣物;回转平静,她把带有清香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

  忽然之间,他的感官也能告诉他是忽然之间,他分辨不清哪个是钢琴声,那个是她的声音,他握着杯子的手开始颤抖,快要拿不住了。他咬着牙,安慰着自己“身体不适可能是因为旅途奔波。”然而,他是骗不过自己的,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混淆,钢琴声已经失去了本真,如同他寻觅不到她的踪影。他起身,想将水杯放在桌子上,刚离开沙发,勾着的腰身就斜斜的倒了下去。

  他躺在地板上,听到的都是嗡嗡的鸣响,夹杂着钢琴曲,夹杂着她的脚步。

  一瞬间,他眼中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有着他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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