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故事-堵

你们知道一个人的鼻孔里面可以塞下多少东西吗?

我知道。

成人大拇指粗细的棉条,浸了水,一个鼻孔里至少可以塞两尺,鼻腔里面的空间常人可能无法想象,我也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才知道。

今天回忆个高中时候给鼻子动手术的事情。

小时候,每到冬天都会冻到生病,咳嗽、流鼻涕,持续很长时间。

经过这么几年操练,我终于落下了冷热天都会流鼻涕的毛病。

得过鼻炎的朋友都知道,那种难受不只是不通气的难受,还在于你得随时带着纸巾,因为鼻涕很快就会积满一鼻腔,你得清理。

于是在任何时候,上课、逛街、聊天、吃饭……躺着以外的所有时间,被一管一管的鼻涕分割开来,我恍恍惚惚有时候不知道是鼻涕在等待我,还是我在等待鼻涕。

尤为尴尬的是,生病的大段时间是在青春期里,但不管是跟美丽的女同学一起出行,还是跟好看的男同学聊着天,我都要随时担心自己的鼻涕不小心掉下来,打断正在做的事情;吸鼻子或者擤鼻涕的声音,在哪里都特别明显,我一直都没有办法让这件事情不尴尬。

也因为这个,妈妈经常一脸嫌弃的感叹:你怎么那么多鼻涕!

我那不可爱的哥也因为这个给我乱起外号。

身心双重折磨,持续了好多年。

我亲姑姑人特别好,对我尤其好。

她在医院工作,每年从医院给我拿医院自制的薄荷滴鼻液,能有效缓解鼻子的不舒服,但是治不了本。

高二暑假的时候,她跑来我家跟我妈讲:孩子这鼻子给治一下吧!眼看高三了,如果真是鼻窦炎,会影响大脑的。刚好医院最近有西安的专家来坐诊,做手术微创,不会影响美观。如果家里没钱,我暂时先垫付些。

影响学习、专家坐诊、费用不担心……我妈没法拒绝。

去医院检查,我没有鼻炎那么严重,是鼻息肉肥大,需要割掉。

我问医生是把鼻子割开再切掉肉然后缝上么?医生说要是那样的话就不用请专家了,我们直接给你划一刀割了就好了;微创手术是从鼻腔进去做手术的,鼻子上面不会留下任何疤痕,你们小姑娘不都爱美么。

先打了两天消炎针。

做手术那天,我看到医生用镊子夹着一根湿漉漉长达两尺的棉条朝我走来,甚是惊恐。他跟我解释:做手术要打麻醉,全麻太伤身体,这手术局部麻醉就可以了;但因为鼻腔太靠近大脑,不能打麻醉针。所以麻醉方式就是:把浸满了麻醉液的医用棉条塞进鼻子里。

我坐在凳子上,仰起头,感受棉条一点一点钻进鼻子里,冰凉的液体接触到温热的鼻腔,我忍不住打喷嚏,棉条就喷出来了。

医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果断按住我的头,直接用器具协助棉条,快速并使劲儿往里面塞,一个鼻孔塞两尺,我被堵得涕泗横流。

哦不对,只有眼泪,没有鼻涕,鼻涕出不来了。

接着就进了手术室,我躺在台子上,感受着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鼻子的感觉,顺便听着两位医生聊天。

他们的聊天从西安那位啥时候出发开始,到我们县有什么好吃的,再到中午要吃什么饭,食堂的青椒炒肉好吃还是酸辣莲藕好吃。

这个过程里,棉条被从鼻腔里抽出来——感觉不到疼和痒,只有什么东西被抽离的感觉。

内窥镜被放进去,一个小探头之类的钻进了鼻子深处转来转去,不疼。

有剪刀在鼻子里剪东西的声音,鼻骨被别过来别过去。

医生一边做着手术一边还跟我聊天,跟我说不会疼啦不要怕,问我是不是在念书啊到哪个年级啦……我特么只能嗯嗯啊啊的回答,完全说不出话,整个脸都是麻的没有知觉好嘛!

手术进行到关键部分的时候他们聊到了彼此孩子上学的问题上,然后我就听到其中一个跟另一个说:这块骨头很碍事,要不折了吧!

另一个说:嗯,那我拿钳子。

然后鼻子被扩张器撑得更开,金属器械冰冷的进入体内,夹住骨头,钳子是支点,整个脑袋像是阿基米德放在杠杆上面的地球,医生这端一使劲儿,整个头骨都像是要被撬起来了,但是,不疼,是钝钝的感觉,是一根木柴在脑袋里被人折断。

一钳子下去还没搞完,他们又给我来了一钳子。

后来,就是清理碎骨、碎肉,然后重新给我两个鼻孔里各塞进近两尺长的棉条止血。

整个过程中,我都是无比清醒的,清醒的感觉整个面庞的麻木,清醒的感受骨头被夹断、肉被绞开,清醒的感受手术器械在我的鼻孔里进进出出,清醒的任医生摆布……清醒到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很奇妙的人生体验,麻木的清醒的状态,没有痛感的一个多小时,被入侵的感觉……我有点没有办法描述,不想再经历,却感谢有过。

手术结束后我住了一周院,每天要去换药。

我的主治医生高高帅帅,但是已婚——当然未婚我也不能做什么,那时候我只是个那个年代的传统高中女生,能做的就是每天换药的时候偷偷看他,为他跟我多说了几句话而雀跃。

他还有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在夏天,比空气要凉,这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了我对换药的恐惧。

减缓我对换药恐惧的另一点是我妈的忧愁。

在我妈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病娃娃,小时候每年咳嗽感冒生冻疮,摔断过胳膊,后来鼻子、脊椎接连出问题,这些事情都让她烦躁和不安,总觉得是平淡生活里的绊脚石。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跟别的小孩子比起来,能多这么多事?

我也想不通,但我都接受。

我妈不接受,所以治疗过程也充斥着她的抱怨、心疼和想不通。

她还胆小,见不得血。

所以每次我要去换药的时候,都要告诉她“很轻松啦、

很容易啦、一会就好了”,然后把她推出换药室。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看,医生刚把棉条从我鼻子里拉出来,她眼泪就留下来,我赶紧把她推出门去。

两条长达两尺还带着血痂粘连着肉的鼻涕被拽出来,这就是我对每次换药的第一个步骤的感觉。接下来就是泡了消毒水的纱布被镊子塞进鼻腔深处,左右上下转圈清理。因为口鼻相连,嘴巴要不断吐出血水。

清理完之后,又塞进加了药的棉条,紧紧实实,确保不会因为打喷嚏而掉出来。

那也是一段没有嗅觉的日子,呼吸都是靠嘴。

呼吸靠嘴这个事情最初让我对上厕所很恐惧,一想到要张大口进厕所,就觉得恶心难受。

后来发现,这种情形进厕所,是完全闻不到臭味的,嘴张再大都没有关系,我也就坦然接受了。

用嘴呼吸另一个弊端是很容易口渴,嘴唇一整天都是干干的,需要不断喝水,嗯,也增加了上厕所的次数。

习惯起来也超级容易,以至于后来摘掉棉条的时候,我用了好几天才又会用鼻子呼吸。

可以三四天换一次药的时候我回了家,一直没洗的头发也该洗一下了。

我那时候是长发,很长,及腰那种。

但我不能低头,没有会掉的皇冠,但是可能会鼻腔充血,长好的粘膜重新破裂,让恢复时间变得更长。

我躺在床上,头伸出床外,我爸给床边放了个椅子,倒了水的盆放在椅子上,我妈给我洗了头。我外婆我奶奶我哥哥他们就站在旁边看。

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围观的洗头经历。

手术之后,鼻子方面的尴尬算是没有了,但每次照镜子看到我几乎没有的鼻梁,都会想是不是骨头被折断拿掉的原因。

锅就给医生们背吧,反正我贫瘠的少女时代几乎没有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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