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做噩梦,几年下来反复同一个梦境,每天睡前都把头藏枕头下,闭眼是英勇赴死的仪式。
梦的开头一样,结尾一样,过程也一致。
那是亡命天涯的梦。
如果可以形容它带来的体验,是溺水身亡前被人拉起来——在没有人救前,反复挣扎,抓到浮木的碎末、抓到折射日光的泡沫、抓到轻飘飘的塑料袋,直至生的意志被消磨,人死前却被人捞一把。
日复一日,劫后余生。
小时候爱做白日梦,有大把光阴可消耗,喜欢逛街窜巷,喜欢结呼朋唤友,喜欢少年意气,喜欢日下夕阳迟迟不归家,少年且施施而行,漫漫而游。黑暗在那头,我在这头,身若骄阳,手持利剑,奋勇向前,未来只在咫尺之遥。
唯一且最大的新刺激,就是看鬼片——这有什么可怕的。
探过殡仪馆,尽管被狗轰;逛过殓衣店,即使走得快;闯过停尸房,虽然吓破胆。可是,好奇心像野草般蔓长,不安分的细胞与生俱来。
并且,看鬼片的条件得天独厚,学校外一排排的小餐馆里每天定点播放,为了抢夺小本生意,各家时常出新货,绝不浪费。环境虽简陋,不开灯的店门深处气氛十足,心惊胆战的小学生们用天真稚嫩的心理,集体营造了黑雾弥漫的诡谲气氛,冥冥中,有一双臆想里卡住所有人咽喉的手——鬼的手,还得是女鬼的。
于是,我们把跨世纪前大红的香港鬼片看了个大概,又怕又要看,看了觉得怕,更要看,看到不怕为止,小伙伴里没人丢得起脸,都不说怕,悄悄走的都是逃兵,严重点叫叛徒,谁都不受待见。
回家的路变得光怪陆离,背后像有谁跟着,眼前似有叠影,谁家的阳台上风吹过的衣服,跟着大风扬起的垃圾袋,无神论的国家里多了个质疑者。山上的萤火虫换了名字叫鬼火,许后休憩的梦呓的小孩成了附身。乱套了,乱套了,睡前看一眼挂门后的衣服,都鬼影幢幢。
要是仔细看、仔细听、仔细感受,世界在小小个头的顽童的面前,处处设下幻影与梦,真实,是九死一生后的惊醒。
梦的初始,是至亲为救自己死去,凭借本能,跳楼而活,生命化为苟延残喘的原罪。梦的进行,是一路的奔驰,双脚像装了发条,奔跑、奔跑、奔跑、奔跑……地球是空城,人类是蛰伏的阴间大队,不要轻易相信、不要轻易询问,上一秒的喘息还未停,下一秒身后一蜂窝的妖魔鬼怪向你索命。梦的结尾,是动荡不安的心境,即将奔溃的神智,次次命悬一线、怨天忧时却总有人救你渡你,死里逃生,延续永无止境的奔跑……
几年下来,少年心性被磨得更胜,磨为锐利的尖角。
少年很是生气,生气那永远被动地逃离,生气被那么多不人不鬼的东西欺负,生气天天就做同一类型的梦,生气因此见什么都心有余悸,最生气的还是一次都没有还击。
最后做这梦的时间里,只想快点入眠,额头不藏枕头下,手偏要放在被子外,黑暗里的衣服被无辜地死死盯着。
终于有一日,在梦里,我停下了奔跑,转身,再奔跑顿时充满力量和热血,奔跑变成追逐。即使在黑暗里,我也身若骄阳,手持利器,奋勇杀敌,未来被踩在脚下,我走去的路就是新世界。
那个梦,再也没有做过了,再做,也只是单机游戏,无聊的杀与被杀。
小时候爱做白日梦,现在还能做的人想必真奢侈。小孩时常做的梦就只是被恐怖片遗留的阴影,除此之外,大觉好睡,好吃好喝。
现今做梦确是心事很多,梦的内容很简单,时隔多年,我再次在梦里无尽地奔跑。
身后空无一人,我只在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