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跟我说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脸上没有一丝的恨意。
那年老K四十岁,在给自家水田灌满水后,趁着月色往家里赶。虽说老K不信鬼神那一套玩意儿,但独自一人走在旷野,四周空无一人,不免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凉。露水把田埂上的草打得湿漉漉的,老K在急忙的赶路中差点摔了一跤。
老K的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就过世了,只留下一头水牛,两亩水田和一书架的书。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小时候就被人拐走了。那时候的老K还是小K,独自一人生活,性格渐渐变得孤僻,不大爱说话,村里人可怜他,又不会耕种,便提议谁家租赁小K的水田,每个季度给四成的稻谷。
那晚老K扛着锄头往家里赶,一声女人的尖叫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们村比较偏僻,警察赶到已是黄昏。死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裤子被褪到脚腕,衣服被撕开,露出两个雪白的乳房,与手臂的黝黑形成了对比。警方判断是被强奸的过程中反抗而被杀。老K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小K的父母生前为人善良,与人相处和蔼,村民们对小K比较照顾,村里的女人教小K种植蔬菜,男人教小K施肥,犁田。村民们与小K商量把家里的那头牛卖了,以继续上学。小K在六年级那年辍学。
在审讯室,老K把昨晚自己何时去给自家水田灌水,又如何发现死者,一五一十地告诉警方,而警方坚信老K在撒谎。那个年代,科学技术不发达,城市的破案率极低,何况在偏僻的村庄。
小K辍学之后,与人接触就更加少,越发沉默寡言,村民们不再租赁小K的水田,为他买了一头小牛犊,用作耕地之用。有时候过节,母亲会邀请小K到家里来吃饭,那时候我非常惧怕小K,他只是阴森着脸,很少说话,给人一股恐怖的气息。目前总在小K离开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可怜的孩子。”
老K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这十年中老K几乎没有说过话。村里人曾联名上书法院,请求重新审理此案,法院不予受理。据老K说,里面不止他一个是被冤枉的,有人在睡梦中被带走。
在小K到了适婚年纪的时候,村民们给他介绍过邻村的姑娘,都没有成功。小K生性木纳,沉默寡言,且无父无母,家境清寒,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小K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平日里忙完农活,喜欢去河里钓鱼,或者去山上听鸟。小K认为,鸟会飞,是一种比人更高级的动物。
老K出狱那年,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村里的瓦房变成了平房,一些老人已经不在,小孩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孩。小K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想寻找点什么,却无物可寻。老K回到村里只呆了三天变消失了,当他再次踏足,已是十年之后。
我和老K面对面坐着,在他河边的小木屋里,椅子,桌子,床,都是老K自己做的,木桌的一角被煤油灯熏得有点发黑。老K大概是从我母亲那里得知我在出版社工作,变托母亲叫我回来。六十多岁的老K与年轻时判若两人,不仅健谈,还爱笑,谁都不知道这十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月亮的光渐渐盖过了煤油灯的光。在这场谈话快要结束时,老K说了一句令我担忧的话,“人不能选择何时来到这个世界,但可以选择何时离开。”正当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老K递过来一沓稿纸,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我走在回家路上,手里拿着那一沓稿纸,在月亮洁白的光的照耀下,我看见稿纸的第一页写着“乌鸦”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