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我从小学五年级左右开始读古龙。有一次去一个小伙伴的家里玩，他翻出一堆他父亲残留下来的武侠小说。我随手翻了一本，翻的正是古龙的《三少爷的剑》。看书中写人物的对话，剑客的决斗，想着怎么会有人把小说写得这么奇特而有魅力。
我果断把书借回去看，看完了再不停借其他书。此后，我看完了能在村里找到的所有武侠小说。犹记得古龙写谢晓峰与他的剑——“他紧紧握住看那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那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和物的关系，仿佛人和人的关系。其实也是可以有感情的。
童年读古龙，读的是一种新奇，和那似懂非懂的情境。跟那个时候看《圣斗士》的动画片心情类似，沉溺与那些天马行空的争斗，在争斗的罅隙里，隐约窥到一点不明所以的情绪。但不做细想，不会深究，只觉得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点亮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到了少年时期，读古龙则是另一番滋味了。古龙的小说对我青春期有很大影响。因为他的笔下有很多女人。这些女人永远美丽而销魂，共同的特征的是长腿，细腰，丰乳，冰肌玉骨，不可方物。他偏执于描写女人的身体，不乏露骨之笔，对具备“眼睛亮，脚好看，有酒窝”三种条件的女人尤为偏爱。
少年读古龙，最令人遐想的，应该就是那些充满着荷尔蒙气息的女人了。
中学时代是我读古龙的鼎盛时期。到了初中的时候，我骑着单车去镇上上学。小镇上仅有一家可以租书的书店。出租的几乎都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古龙的，黄易的，等等。押金十元，租金是一天五毛钱。
我拿着早餐钱去租书，一本书两三天就看完，怕租的太久，付不起租金。那时候凡是古龙的小说，一本接一本的看。无一例外的都是盗版书，纸张质量奇差，常缺页，很少有一本完整的书。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个夜晚，古龙八十多部武侠小说已经被我看了大半，但由于当时书店书目不全，仍有小部分正品没能看到。反倒是冒古龙名的伪作看得比真作还要多。但有了阅读经验之后，真假古龙，已然一眼便知。
到了高中，我接着把未看完的古龙小说搜罗来看。高三毕业之前，古龙的小说基本已经全部看过了。到了大学，又重读了一些。此后在网络上查漏补缺，甚至读到了古龙从未发表，鲜有人知的几百字残稿。
步入到青年后，书已经读得不算太少了，再读古龙，也会偶尔吐槽。古龙有好文笔，好才情，但他写小说并不太认真，从来不打草稿，极少做修改，写完了直接就拿出去卖钱换酒。所以他的小说很多地方并不考究，虎头蛇尾，漏洞百出。
他八十多部小说，真正算的上精品的，超不过一半。但他好就好在大部分小说都有着无可取代的闪光点，总有些力挽狂澜的好句子，好段落，好人物。古龙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不怕有缺点，只怕没亮点。
武侠世界，金古两大家，各有所长。但我一直觉得古龙是比金庸更懂江湖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江湖人。他在自己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风铃中的刀声》序言里写道，有朋友问他“为什么武侠小说里少不了流血的故事？”而他说，“不是武侠小说里少不了要有流血，而是人世间永远都逃避不了这一类的事情。”
古龙的成长环境不好，自小父母离异，少年时期就开始混黑社会，多次打架受伤，最初写武侠小说甚至只是为了拿稿费谋生。他混过真实的社会，所以他知道，不论是虚构的武侠世界，还是真实的生存环境，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永远有流血的故事。
但后来他说，“武侠小说写的并不是血腥与暴力，而是容忍，爱心与牺牲。”
我相信他说的话，所以我一直觉得好的武侠小说也是好的文学作品。对于武侠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的说法，不敢苟同。
中国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很少人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古龙。所以我常说，中国人，有几个是真的没读过古龙的？
古龙绝对不完美，但残缺得无与伦比。有时候我也想，我那么多读古龙的夜晚，读的究竟是什么呢？想着，浮出四个词来：天涯，友情，酒，女人。
关于天涯，我最初的记忆，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连小学都还没上。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天下午，村里来了两个年轻小伙子，都大约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看起来健康而友善。他跟我母亲说，他们是手艺人，专门做弹簧床垫的，可以给我们做一张舒服的弹簧床。那时候我们家睡的还是硬板床，母亲问了问价钱，觉得合理，就接了他们这门生意。
那两个年轻人的手艺不错，很快就编好了弹簧床垫，黄昏时分就把整个床垫缝合完工。母亲做了顿饭请他们一起吃。到了晚上，他们两个拿出自己的被褥，就睡在我家的大堂里，睡的就是他们刚做好的那张床垫。我好奇地去看他们，他们很友善，掀起被子逗我说：“来，小孩儿，要不要一块睡？”我咯咯笑，跑开了。
到了第二天，他们就把剩下的床架打造好了，吃过午饭，很快缝上布料，黄昏之前做完了全部的活儿。我母亲付给他们钱，他们笑着道别，背着大包的行李就出门而去。听母亲说，他们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很远，在外面走了很久，一边走一边给人做床，赚点手艺钱。
在印象里，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是我对天涯最初的印象。他们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但他们笑起来朝气蓬勃，洋溢着远方的味道。他们背着行李消失在黄昏，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种况味，就叫天涯。
友情和酒，是随着阅历慢慢体悟到的。不经历岁月，很难懂得友情的珍贵，也不懂得酒这东西的魅力，并不在于酒本身，而在于一起喝酒的人。这些，光阴抽丝剥茧，印证了很多东西，让人忽而有一天意识到，自己真的长大了。
至于女人，最初的印象是一位村里的姐姐。名字已经忘了。有印象的时候还是孩子，女人在那时眼里区别只是，好看的，不好看的。那个姐姐就属于好看的，夏天穿着一条素白的裙子，皮肤白皙，头发乌黑，最主要的，她像是古龙笔下的少女，眼睛发亮，有灵。
但现在想来，她长什么样我倒是十分模糊了，但那双发亮的眼睛莫名就怎么也忘不了。那时候村里电视机还少，她常喜欢吃完晚饭就来我家看电视。我那时候闹腾，有时候吵得她看不安宁，就走了。后来我长大了点，问奶奶怎么再没见过她。奶奶说，她得了白血病，已经不在了。
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伤感，潜伏了很多年，在此后每个读古龙的日子，总氤氲开来，像是淡淡的雾。古龙说，有一种女人，喝酒后，眼睛会越喝越亮。我欲见这瑰轶，此后时常观察喝酒的女人，发现大多数人的眼睛，越喝越浑浊，越喝越迷离。发亮而有灵的眼睛，再没看到过。
古龙死后，江湖就寂寞了许多。江山代有才人出，却再无一人，落拓江湖载酒行，高呼着天涯和友情，酒和女人，夜深人静，举杯邀饮，问“谁来和我干杯？”
“凄厉的刀声衬得风铃声更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起人们的相思。”
而今，再度读起这些他写过的句子，依旧为之着迷。再读古龙已发现，武侠小说里的阴谋，血腥，人性之恶，尽管复杂，但终究是有限的。而现实的世道，这些却是无限的。一个作家写虚构的诡诈江湖，血雨腥风，或许也在期许真正的江湖能多充满和平，善良，宽恕一点。
古龙自己曾说：“一个人若能真正求得内心的平静，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人生常面临抉择与牺牲，有些牺牲，在外人看来任性而不值，我便说上这句“一个人若能真正求得内心的平静，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大多数人接着问我，你内心的平静是什么？我总是没办法回答。不知是解释了不了，还是无需解释，也算是一种平静。
“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很有趣的话。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忽而发现古龙小说里的这段话，真是至理名言。每次想到这句话，我都有喝一点酒的冲动。有朋友曾拍拍我的肩膀，说，能看懂这段话，说明你老了。
我只是笑笑。不禁想起一首诗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2017-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