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他目所能及的像整个世界一样壮阔,雄伟高耸,在阳光下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1. 你喜欢做很多事,你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乞力马扎罗的雪》
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有一间客栈。
客栈中有一个老板娘,以酿酒闻名,却滴酒不沾。得益于坦桑尼亚丰富的水果,店里的招牌就是果酒。每年来客栈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只有四月底的最后一天老板娘亲手酿的酒,才会成熟。据老板娘自己的说法,这是因为四月在日本语中被称为月卯の花月,即溲疏盛开的月份。她读过的日本话本里这样说过。
放着老板娘不表,单说说酒,据说此酒有一种魔力:不管你在人世间有多少欲望和不开心,醉了之后都能得到满足。
然而店里的酒保总是不信的,毕竟哪怕是亲手创造了此酒的人,老板娘整天也是郁郁寡欢。
“我有时候怀疑吧,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都落在了老板娘一个人的眼中。”
这天正好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每当这个时候老板娘都会把酒保赶走,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客栈中等着来寻酒的人。于是即将出发的酒保,抖着胆子说了上句。
老板娘从书页上斜斜地抬起头,连带着两侧的碎发掉落在耳边,她抬手挂在耳后,顺势把手中的笔扔了出去:“哎呀就你话多,你才雪,我那是深邃,忧郁,美丽,好不好!”
酒保耸耸肩,向外走去。外强中干的女人,谁会怕她呢?
房门外的雨势并不猖狂。酒保走到门前,撑开伞又回望了一眼:“喂,离200年差不了几天了,你要是一杯酒都没卖出去,可当真会变成老女人喽呀。”
老板娘于是又把书扔了出去:“你才老女人,你不看看你把客栈给我建在了哪里,谁会脑子秀逗来乞力马扎罗山喝酒呀!”
酒保不以为然,消失在雨幕中,客栈中便只剩下老板娘一个人。
一个人的房间呢,会陡然大起来,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多了点,连酒香都仿佛变得稀薄了一些。她这样觉得,目光留恋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酒瓶上。
门忽然被推开,夹带了外面的风雨,突如其来的闯入让她心砰砰跳。
这是一个年轻的少年,穿了黑色的外套和麂皮的短靴,还有一个行李箱,小小的。背后背着登山包,大大的。
四目相对的刹那。
“额,嗯呐……哈,欢迎光临。”她突然有些结巴,毕竟,那么多年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会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来到。毕竟四月份,并不是适合登山的季节。而且,过于忘忧酒,这不过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传说,但是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
人都是不信神话的,他们太自大了。
少年抖抖衣衫:“可以给我一条毛巾吗?”
然后自顾自的进门,自顾自地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茶,还自觉地看了老板娘的书。
“什么东西,”他把《乞力马扎罗的雪》扔下:“看不懂。”
老板娘看着少年的自来熟,惊掉了下巴。
她慌慌张张地收起来书:“是一本海明威的书,讲一个濒死之人临死前的故事,用来打发……额,时间。”然后收起来少年的那杯茶:“这是我的杯子,还有拜托你尊重一下作为酒吧的基本素养,喝酒好不好?”
空气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嗤笑,倚木在嘲笑她笨拙的推销技术。
“什么声音?”少年问。
“或许是雨滴拍打窗户……”她回答,“请关注我,您要不要喝酒?”
“嗯……哼,好。”他撇撇嘴:“可是这不是客栈吗?为什么进门就让喝酒?”
“……”。竟无言以对。
她努力维持着身为老板娘的淡定,试图回忆起来200年前妈妈柔情似水媚眼如丝的样子,慵懒地问一句:“要不要来一杯?”
她试图捏出来一个兰花指,把腿从开叉的裙摆中露出来,模仿那些窈窕淑女走路摇来摇去的腰。
“或许您有点不舒服?”少年打断她。
她懊恼地放弃模仿:“好吧,我不是传说中美艳无匹的老板娘。但是你到底要不要喝我的酒?”
“你这样对小少年非常不友好,我只是来住店的。”
“你,究竟要不要喝我的酒?”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我酒精过敏不行吗?”
“不行!”她霸气地把酒杯放在他面前,“你必须喝。”
“好吧,”少年放弃挣扎,“但是为什么?”
时钟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午夜十二点,第二天开始了。
“完了,又要等一年。”她气鼓鼓地把酒杯再收起来,仿佛少年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虽然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看着年轻的老板娘,“但是我还可以住店吗?”
她愣住。
“哇,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房间……”
这怎么可能,她想,毕竟随手一捏就能变出来一间房。
不过这可是从200年就建好然后从清朝整个搬运过来的房子,还留在清朝的建筑,房间绝对是清式。
少年跟随她上台楼梯,推开客房门的一瞬间,也惊掉下巴。
“小姐姐你是真牛,你在乞力马扎罗山搞了个清朝建筑,从外面还看不出来,我都怀疑你不是神仙就是妖精了。”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人家还真的不太好承认,自己就是活了200年的妖精呀。她翻着白眼想。
“那小姐姐你有没有哥特式的房间?”他眼睛亮晶晶的,有着殷切的期盼。
犹豫了一下,她点头。
隔壁就变出了哥特。
“有没有洛可可风格?”
尽头处出现洛可可。
“明朝?”
也是明朝也有了。
这样反复许愿反复如愿的过程,让少年惊喜:“你是什么人,简直太厉害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客栈。”
“我说我是妖精你信吗?”
少年突然把脸凑到老板娘面前,咫尺的距离,气息都喷薄在脸上。她的心又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是妖精,我还是妖怪呢。”少年端详她半天,然后大笑。
“不是呀,我真的是,你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
“好了小姐姐,我要睡了,但是我不需要你给我讲睡前故事哦,晚安。”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她无奈,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能住到明年吗?然后喝一口我的酒。”
“我不知道,不过住到明年的话,倒是可以等到最佳的登山时间。”他诚实地开口,“不管那么多了,晚安老板娘。”
“晚安。”她呆呆地回答。
他笑笑,灯光中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闪着不可思议的光。随着关门,她的心又开始了砰砰砰。
“对了,门又被打开。我叫林蔚然,你呢?”
“倚秾。”
2. 我扔下一切,你想去哪儿就跟你去哪儿,你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乞力马扎罗的雪》
摸黑下楼,空气中突然传来人声:“你一定是个傻子,又一次没卖酒出去。”
她吓一跳,脚下一滑,顺着楼梯跌下去。可是又被人稳稳地扶住,穿白衬衣黑马甲的倚木酒保,绅士起来还怪好看的。
“为什么每一次都能成功地吓到你,两百年了你没记性?”
“我笨嘛,肢体不协调嘛。”难得的倚秾没有回嘴,还是楞楞地往下走去,心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笑。像春风所过之处,哪怕寸草,也必定焕发生机。
倚木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气温很高,仿佛整个坦桑尼亚的阳光都落在了乞力马扎罗这一个地方。倚秾心情莫名其妙地很好,穿了大红色的连衣裙,哼着歌给客栈的吧台上摆上除虫菊,金蕊镶银边的花,别致得很。
林蔚然睡到接近中午才起来,看来是累坏了。下楼便看到浩浩汤汤的日光中,红裙的少女安静地看书,绿云扰扰,睫毛弯弯,透过花的剪影,美不胜收。
他吹一声口哨:“花很美。”
倚秾看到林蔚然慌慌张张地要放下书。林蔚然紧接一句:“人更美。”她就慌得更加不知所措。
“你要不要……”她问。
“不要问我喝不喝酒。”
“不是,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嗯,确实饿了。”
“那我去做。”
他闲闲地靠在吧台上,低头看她,眼睛里又是溢满笑意:“那谢谢你。”
倚秾忽然就想逃,忙不迭地往厨房跑去。身后又传来林蔚然的声音:“可不要弄脏了漂亮裙子哦。”
倚秾觉得心里仿佛跑进了一直森林里的小松鼠。
鲜榨果汁和蔬菜沙拉,小炒肉和米饭,广式靓汤和海鲜派,琳琅满目的一桌子。倚秾捏捏手指,就出来了这样的成果。
叫林蔚然吃饭的时候,他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速度。
“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拿出来热热而已?”他吃了一口派,“味道不错。”
“不是呀,我真的是妖精,我变出来的。”她正色道。
“唔,好厉害。”
“我讲真的!”
他笑:“那你当着我的面变一个。”
“当着人的面法术是失灵的,不然妖怪都能尽情玩弄人类了。”
“唔,这么厉害的吗?”
她重重地点头。
“傻姑娘。”他抬手摸摸她的头,“故事看多了,也喜欢编故事了?好可爱。”
这轻轻地一个触摸仿佛攫取了坦桑太阳的温度,大热天的她站在日光下,暑气沉沉,让人发昏。
她飞也似地逃出去,翩跹的裙角映在林蔚然的眸中,像一阵热情的风。他愣了一下,看着翩然而去少女的背影,复又了然地笑笑,姿态闲适地喝一口汤。
倚秾出门撞到倚木:“你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她飞快地冲进自己房间,紧紧地靠着关上的门,那只调皮的小松鼠蹦来蹦去,她不得不把手按在胸口才能冷静下来。倚秾反复地想着这是为什么,以她200年来的生活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被人敲响。
“倚秾姑娘,你乐意不乐意陪我去一下镇上,我需要买一些生活用品。”自从知道了她的名字,林蔚然就再也不叫她老板娘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好的呀。”
Moshi镇是距离乞力马扎罗山最近的小镇,所有来攀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游客,都会住在镇上。三个人从中午启程,驱车前往Moshi,傍晚才抵达目的地。
热带自有热带的风情,隔着草原上蒸腾的热浪,望向灌木丛边。几只汤氏瞪羚现了一下身,看着就像是黄底上的小白点,更远处,是一群斑马,条纹雪白,衬着背后灌木丛的绿。而当光线隐于雨林身后,当真是暮色四合。行驶百里不见人烟,空荡的天地间,一辆汽车,就形成了一个空间。
“倚秾姑娘,我走过很多地方,但是是第一次来非洲。你呢?”林蔚然确乎是一个健谈的人,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确乎是一个和漂亮姑娘健谈的人。
她想说,我活了200年,但是我只来过非洲。
“要是真的是读万卷书相当于走万里路的话,她可能去了很多地方吧。”倚木一边驾车一边说,“看的脑壳都出了问题。”
“哪里,倚秾姑娘很可爱。”林蔚然的语气总是很宠溺。
相比于倚木整天的嘲讽,倚秾觉得林蔚然简直是小天使。
“哈?或许吧,反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板娘。”近200年来,倚木腹诽。
她总算插上了嘴:“我得先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把酒给客人喝了,才能自由。”
“哈哈哈,还是挺有事业心”林蔚然调笑,“那昨天当真怪我,倚秾你见谅。”
说话间就已经来到集市,这里的妇女身材都很是粗壮,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黝黑的黑人兄弟在夜晚,只能让人看到两点眼白,或者微笑时的洁白牙齿。水果是最多的东西,还有闻名世界的咖啡,以及一些工艺木雕,看来看去,物品着实单调。
饶是这样,林蔚然依旧逛得津津有味,他似乎总能体味到不为人知的乐趣。不甚下山的倚秾有些无聊,漫不经心地跟着林蔚然游荡,而倚木自然是已经不知去处。一个低头的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和林蔚然也走散了。
周围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疲惫至极的她,捏了一个瞬移诀,就逃离了人群,安然地立在在集市尽头处含羞草树硕大的浓荫中。月光透过叶子的缝隙,银灰寥落,被她惊醒的鸟扑棱着翅膀,所到之处掠过巨大的剪影。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已经随着西落的太阳,和地表降下来的温度一样冷静下来。她又恢复到200年来冷暖自如的模样。
但是所谓的相遇总有其万般变化和蕴意,正如哪怕太阳已经西沉,但是天边还是会有灿烂的云翳。
比如说,当四处寻找倚秾不得的林蔚然,最终在含羞草树下看到女孩时。他奔跑过来,一下子抱住她。那一刻,是少女永恒生命里最美的云翳。
“你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这里的治安怎么样呀,你一个小姑娘,真是把我吓死了。”林蔚然喘着粗气。
“我,我就是不想逛了,就来出口等你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有开始怦怦跳了。
“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姑娘在异国他乡,怎么可以一个人乱走。”他有些许的愠怒,眉毛微蹙,语气却温柔至极。
她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告诉他,真的不用担心,200年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安危,因为她真的不需要担心。
所以她只能伸出手,轻轻地揉揉那皱起来的眉头。
“好啦,你不要生气啦嘛,我没事的。”
林蔚然没有想到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少女略微撒娇的语气让他无可奈何,林蔚然于是顺势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回走。
“是,没事就好。我们要回家了。”他嘴角带了一抹笑,没有注意到倚秾落在十指相扣的手上的视线。
我们,拥抱了,也,牵手了哎。她想。
一阵风刮过,含羞草树忍不住抖落了叶子。
3. 你总说你爱巴黎。我们应该留在巴黎,或者随便去哪里都好。到哪儿都行。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到哪儿都好。——《乞力马扎罗的雪》
客栈的地窖中,除了酒,还有倚秾的书库。漫长而寂寥的时光里,读书是她唯一的乐趣。于是书摆满了整个书架,一直能够到客栈一层的地板。酒香伴着墨香,安静得像是少女午后风中的双眸。
与日俱增的心动让她无比困惑,她急需答案,她想要知道为什么,翻书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看到书库的第一眼,林蔚然就惊呆了。除了惊讶于数量的多,他更好奇没有梯子的情况下,小小个头的少女是怎么把书摆那么高的。
“因为我是妖精呀。”每次为自己正名是,倚秾总是十分正经。
但是这个样子落在林蔚然眼睛里却着实可爱,少女瞪大眼睛,用一本正经地语气强调自己是个妖精,往往使他发笑。
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脸:“是的,小妖精。”
她无奈。只能指挥他帮忙去拿书架上层的书。
“小妖精,用你自己的法术拿不就行了。”
“我和你说了好多次在人类面前法术是失效的呀!”她气鼓鼓的,“谁让你偏要跟来,那么麻烦。”
他便道歉,直说怪我怪我。弓腰恰到好处,大约中世纪请公主共舞便是这种态度。
“从你来了,我这颗心呀,就没安分过。”她指挥他拿了一整套亦舒,“成天砰砰砰,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说着话,又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
向来是说者无心,落在了听者耳里,确是大风过桃林,落英缤纷。
倚秾手腕忽然就被人捉住,力道那么一使,便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林蔚然环了她:“书不用看了,小傻瓜。”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你是喜欢我了,懂吗?”
是,喜欢了吗?她茫然地抬头,好像真的是喜欢了。她眼波流转,白水银里养了黑水银。
林蔚然简直受不了这样的她,酒香氤氲在周围,他忍不住吻了上去。
那么一刹那,林蔚然觉得或许眼前的少女真的有魔法一样,不然地窖里怎么会有了星光。而对于倚秾,200年来的潮汐起落,在这一刻,才变得有意义。
雨季绵绵,倚木正在吧台里把酒杯一个个细细地擦干净。
倚秾冲到他面前:“我好像恋爱了。”
“和那个长住客?”
“嗯嗯。”她凑近他,“我感觉好甜蜜。”
“那蛮好。”200年了,难得她的生活中有点波澜。
“等我把酒卖出去,给一个人消了愁,我就可以和他浪迹天涯了。”
倚木笑着点点头:“那你加油哦。”然后把杯子极轻极稳地摆在吧台上,珐琅材质的袖扣在灯下也不甚闪亮,安静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倚秾便开开心心地走开。
平心而论,她和林蔚然确乎是一起度过了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乞力马扎罗五月六月丰沛的雨季把客栈几乎与世隔绝,任窗外风雨偏要,屋内自得岁月静好。
她给他做饭,给他念诗,人间红尘的实在温馨和诗中句里的风花雪月一并领略了遍。
他给她讲这些年的经历,俄罗斯的冰天雪地和忙的炎热拥挤,海面上沙鸥翔集,草原上成群的动物迁徙,自然地四季交替代谢新陈皆在他的旅途里。
“我停不下来,我渴望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说这话时候,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光像是星辰碎在了他的眼里,徒增了一份锋利的光芒。倚秾仰起脸崇拜地看他,想,这是我的英雄。
然而英雄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怎会乖乖地缩在狭小的客栈中。
雨季刚过,漫天遍野的除虫菊还没有凋谢,林蔚然就要走了,爬完乞力马扎罗山,他下一站是去刚果。
“你可不可以等到明年四月份,喝完我的酒?”倚秾急急地说。
他摇头:“有人说前方大厦宽敞,大路通畅,土地富饶,花朵芬芳。”
他不想耽误前行的时间。
与他而言,生命有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用来体验新鲜事物,耽误不得。
倚秾说:“你只要留一年,然后我陪你一起出发。”
“不要了吧。时间宝贵,据说接下来是难道的连续晴天。”
她只好作罢。
来往的人那么多,其实也并不哀愁美酒无人喝。只是少年推门而入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很执着。
使命是为他人消愁的制酒妖精,又怎么能给客人平添哀愁,于是她决定放他走。
七月份虽然气温低,但是比较干燥,还是适合登山的。林蔚然挑了一个青色的早晨出发,倚秾穿了惯常的那条裙子,站在门口轻轻地挥手。
他便也笑着再见,一如当初那个潇洒的少年。
乞力马扎罗山虽是世界高峰,但确实也是最容易攀登的一座高峰,上山加上下山,基本上一星期就可以搞定。然而,在林蔚然出发的第四天,一直清朗的天忽然变了脸,倚秾的心也跟着雨滴一起下坠。
这天夜里雨势尤其大,吃着晚饭的倚秾不自禁地心烦意乱。倚木倒是好心情,好整以暇地把鱼刺细细地挑出来放她碗里。
她却忽然站起来:“出事了。”
经过四天持续的行走,林蔚然已经到达3984米的巴兰考营地附近,本打算第四天夜里便在营地休息。然而傍晚时忽然下起了雨,势头越来越大,雨雾挡了视线,再抬头他甚至已经和向导失联。
黑夜里一个人在山上走,失去了向导的指引,不知道再一步就是悬崖的林蔚然,跌了下去。下坠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或许真该尝一口倚秾的酒。
“出事了又怎样?”倚木放下筷子,“是他自己要走的。出了这个门,就和你无关了,咱们呢,只接待上门的客人。”
倚秾不睬她,自顾自地就要捏瞬移诀。
倚木抓住她的腕子,雪白的腕子上系着银铃铛,那是200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你当真认为妖精就没有忧愁?你当真认为我就没有忧愁?”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扫下一大片阴影。
“我当真认为你没有。”话音未落,人便已经去了千里之外。
徒留下倚木一个人在桌前定定地看着被扯下来的铃铛。
而那边,山崖下的林蔚然自认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却看到了倚秾。
“我只当是幻觉。”他喃喃道,“死前再见你一次也不错,小姑娘。”
倚秾的唇附上他的唇:“要说多少遍,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妖精。”
她抽了一下鼻子,狠狠地逼回去眼泪:“你也不会死的。”
他又笑,受了重伤竟然还能清醒那么久。倚秾很是无奈,倒不如昏死过去,这样她的法术便也能使用,而现如今却只能搀着他慢慢走。
“我讲了你不听,明年我陪你一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想要他昏过去,又怕他昏过去,毕竟她只是个能消解哀愁的小妖精,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他乖乖地点头。
倚秾转头看他,不愧是自己喜欢上的人,连受伤了都能那么好看。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真的可以陪你一起走的,只不过你要再等等。”
“但是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她抱住他,“我说不会就不会。”
眼泪流下的瞬间,她想,我好不容易遇到的爱人,怎么会轻易死掉。但是她又怎么能确定,她在赌,赌老天会待她厚重。她也只有这样一个近似于不可能的誓愿。
赌原本她可以陪他走的天涯海角,他自己更能走到。
她背着他走进巴兰考营地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穿着裙子,在近4000米的海拔高度上,救了一个男人,并且转瞬即逝,于是在那个登山队里面。总流传着乞力马扎罗少女的传说。
她穿着红裙子,有姣好的面孔和明亮的眼睛,有期待的神色的遗憾的心情。
林蔚然是在巴兰考营地的咖啡香味里醒过来的,Moshi镇闻名世界的咖啡,这个香味倚秾也曾经煮过。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夜出现的倚秾。幻觉里,还真是美好。他自嘲。
随后整个修养过来的他,跟着登山队登顶之后,便由那座有着14条国际航线的机场,送往了更远的地方。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心里只有远方,他还不知道命运所有馈赠的美好,都要用另一个遗憾抵偿。
下山的倚秾,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出来。客栈不收回头客,林蔚然再也不会找到这家店,他们的缘分仅限于此。
可一直喜欢挖苦讽刺她的倚木这次却乖顺至极,她不出房门他便送饭,他流泪他便借肩膀,他看书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乖顺的哈士奇也不过如此。
最终她实在是受不了:“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倚木便施施然地起身:“我也学会了忧愁,我也要你的忘忧酒。”
倚秾瞪大了眼睛,又一次忍无可忍地把手中的笔扔了出去。
“你赶不走我,命定了,就是我,我大不了再和你耗个几百年。”犟起来的倚木,果然是让人没办法。
“喂。”多年后的四月底,倚秾气冲冲地把杯子扔在了倚木面前,“你酿坏的酒,你自己喝!”
倚木抄着手不说话,眼底满满的鄙夷。
她倒果断,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吻了上去。嘴唇相触碰的一瞬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了,林蔚然。
后来,那个后来远到所有的星星都陨落。提着箱子,穿黑上衣和麂皮鞋子的少年,看过山川湖泊,大路大厦后,却发现有了越来越多的忧愁,他忽然想念起了当年的酒,和少女说变什么就能变出来的神奇。
他想,可能只有当年的老板娘有这样的能力。
于是后来,哪怕恒星都陨落了。他还是回去了。
然而十几年年眠去,斯人又在何处呢?
集市上有卖酒具的大爷:“喔,你说那个喜欢看书消磨时间的姑娘呀。后来卖出去酒,就和当年那个喜欢调笑她的少年离开了。”
少年老去了,快乐很难了,欲望却不少。对着夕阳抽烟时会想,那酒是有带来欢乐和实现欲望的魔力。
只不过没有喝下去。
大厦还在,大路更宽,土地一如既往肥沃,除虫菊年年如期开放,大群大群的瞪羚羊和斑马还是会出现在草原的尽头,不过当年错过的酒,真的就再也没有了。
而老板娘,其实也是真的想要和他一起流浪的。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他想去的地方,从来都不是乞力马扎罗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