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下班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的夕阳和晚霞,颂城的天空原来也可以这么漂亮。她想笑的,可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一路独行,脑子里默默计划晚餐。早上起床的时候本来信誓旦旦的想着今天下班了要努力学习,英语,数学,专业课还有拼了一半没有完成的拼图,睡前要看书,写读后感,日记。对了,还得找个时间自学摄影,设备和资料都买好了,周末去图书馆再借几本书。嗯,真是充实的一天。
下班的路上要穿过公司的工厂产区,刚好碰上产线工人交班,迎面走来的都是赶着来上夜班的人。都是些20岁左右的小年轻,从颂城周边过来打工的。产线工作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身体好,眼力好。每一次,走在这样的人流里,陈凡心里就会想起一个声音,"我不属于这里,早晚会离开的。"
一成不变的地铁1号线,每天来往的人似乎就这么多,时间坐长了,好多人都看着眼熟。陈凡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和站台上挪动的人影重叠,想到了重庆森林里那些摇晃的镜头。都市生活,是不是大多如此。拥挤,嘈杂,渺小,卑微。存在还是不存在,其实都无关紧要。这样的环境,让陈凡觉得放松,一直如此。在陌生的,毫无连接的环境里,是那么深刻的感受到自由。
有这样的自由就够了。
回到出租屋已经快8点了,放下包之后开始做饭。今天又是清水捞面。一把鸡毛菜,一把挂面,一个鸡蛋,挺健康的。记得刚搬出来自己住的时候,满脑子想的是,终于可以自己做饭了,向着理想中的精致生活又迈进一步。可搬出来了之后发现,下班回家,根本没有精力做精致好吃的吃食,一开始还炒两个菜,后来变成炒饭,再后来又回归外卖。直到有一天,陈凡例假的时候,闻到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是下水道的味道,觉得自己肮脏。陈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窗外高耸入云的楼房,看着遍布垃圾的街道,看着永远没有蓝色的蓝天,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蛆虫。
边吃饭边看综艺,被舞台上明星的搞怪逗乐,被镜头里为了梦想努力的故事点燃,被那些生活里的离奇曲折感动,可是,只是他们的故事而已,只是那一时的情绪共鸣而已。关上手机,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巨大的空虚感扑面而来。那种空虚里,还夹杂着一点点的期望和不甘。不能是现在得这个样子,对吧。
陈凡靠在沙发上,看着旁边摆着的一摞书,指尖从书上滑落几遍,最终挑了一本毛姆的小说,什么数学英语的就短暂的放弃一下吧。
才看了十来分钟陈凡就将书合上了,心烦意乱的看不进去,白天公司里繁杂的琐事已经消耗完她所有的耐力。她失去了看书的心境,变得越来越浮躁。这是她最明确的感受到的变化。她在变成一个浮躁,庸俗,自暴自弃的大人。
想到这里,陈凡使劲的把自己的头发揉乱,发泄心中不甘却无可奈何的情绪。
她好像被这个工作,这种生活,甚至是这个小小的房间,困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
陈凡起身,想把窗台打开透气,却突然发现,窗台上多了一盆花,一盆陈凡不认识的花。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过它。她已经很久没买花了,虽然当初看上这个房子的原因就是因为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鲜花市场。
陈凡瞬间一个激灵,有人进来过。不会是房东,房东一家一次收了三年的房租之后就出国了。不会是好朋友阿清,她来一定会提前打招呼。
陈凡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放轻脚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检查,每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都不放过。还用手电筒照了一圈,看看有没有红外线摄像头。
全都检查一遍之后,陈凡迅速把门窗锁死,窗帘拉上,把花挪到客厅茶几上。放着窗台上害怕是坏人做的标记。
陈凡一个人生活很久了,陌生的世界和孤立无援的处境把她的触角锻炼得异常灵敏。
她看着面前这盆花,叶子宽大,花朵零星,花土上有一层厚厚的青苔。看着像是株兰花,它放在那里,自有一种幽静感。若有若无的清淡的香气放松了陈凡的神经,她瘫软下来,重新靠回沙发上。
她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传到网上查询。
兰科 文心兰属 梦香
“梦香,好好听的名字,在你面前,我能做个好梦吗?”
陈凡躺在沙发上,看着梦香,心绪平静下来,呼吸也慢慢变缓。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环绕在梦香周围的香气,淡淡的蓝色,像烟雾缭绕在四周。一个少女的身形若隐若现,陈凡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便也不觉得害怕,索性闭上眼睛。
“陈凡,陈凡。”
陈凡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在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自己还是躺在沙发上,面前的梦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淡绿色的长裙,盘坐在茶几上,一头长发如瀑,散落在身后。
“你是谁啊?”
“我是阿鸢。”
“奇怪,我不认识你,为什么会梦到你呢?”陈凡微笑着闭上眼睛,以为是在梦中。
“你说了,你想做个好梦。”
“嗯嗯,想做一个平静,幸福,温暖的梦。”
“你平时的梦是什么样的?”
“很乱,经常梦到被人追杀,梦到很多老朋友离我而去,梦到家人,在梦里,总是哭。”
“我可以让你不再做那样的梦。”
“是吗?那要怎么做呢?”
“你要给我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什么东西?”
“你的哀。”
“爱?什么爱?”
“不是爱,是哀,哀愁的哀。”
“哀,你想要多少,都拿去好了。”
“我只要最让你觉得哀愁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我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是最哀的那样东西。”
“我可以帮你找。”
“怎么找?”
“让我进入你的梦里。”
“你现在不就是在我的梦里吗?”
“我需要获得你的允许。”
“好,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梦里。”
陈凡看到面前的阿鸢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薄薄的烟雾,笼罩了陈凡的整个视野。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满是清凉的花香。
阿鸢进到陈凡的梦里后,看到的是一大片被薄雾笼罩的森林。雾气凝滞在空中,阿鸢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便化做水珠落下。
阿鸢拨开面前的大片雾气,走进森林。她能感受到,这片秘境里,和雾气一起凝滞的,一份哀愁。
阿鸢走了很久,树木越来越茂盛幽深,雾气越来越厚重,到后来变成了滴滴答答滴落的雨滴。阿鸢抬手在头顶划了一道结界,把雨水挡在身外。阿鸢感受到了这片森林的诡异之处,这里没有声音。叶子在摇动,雨水落到石头上,脚踩到松枝上,这一切发生,都没有声音。
阿鸢停住脚步,脚尖轻轻用力便跃上了树梢,举目四望,白茫茫的雾气掩盖了所有颜色,怪异的凝滞让雾气也失去了轻盈姿态。阿鸢不敢贸然前行,便又落回地面。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这片森林。终于,在很远的地方,寻到了一点响动。确定了方位之后,睁眼的瞬间便闪身到达了声音的起源之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女孩儿,蹲在大树底下,拿着一根松枝在撬蘑菇。阿鸢看到小女孩儿面前得那棵树和周围的景象明显不一样,它的颜色鲜亮得发光。
小女孩儿把蘑菇装在背后的篮子里,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阿鸢,笑盈盈的,也不说话。阿鸢被她看得一怔,她居然能看得到她。
按理说,在梦镜里,阿鸢这个闯入者是自动隐形的,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无力改变任何东西。
阿鸢确信这个女孩儿能看到她,因为她在女孩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在阿鸢陷入震惊无措时,小女孩儿突然跑过来,拉起她的手,转身往大树撞去。阿鸢本能的挡了一下,等到手拿开时,眼前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背着篮子的小女孩儿站在一处院落前,在她前面,有一个穿着一样衣服,扎着一样辫子的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个废报纸做的风车。背着篮子的女孩儿回头看了阿鸢一眼,笑了笑。转身便朝着前面的女孩儿撞去。
阿鸢伸手去拦,却捞了个空,眼看着她撞入前面女孩儿的身体。阿鸢见过很多鬼魂附体的,但没想到在梦境里也有。阿鸢走到前面女孩儿的面前,查看她的状态,看清楚长相时,惊得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带她来这里的女孩儿,可她现在已经看不到阿鸢了。
这应该就是陈凡小时候的样子了,她接受阿鸢的介入,所以化出灵识带她入境。
小陈凡就呆呆的站在门前,手里的风车哗哗的转着,可已经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阿鸢这才关注到面前的院落,是典型的南方庭院,青砖绿瓦,树影错落。这样秀美静谧的景象里,却有着格格不入的声响。里面的人家在吵架,有苍老的声音在咒骂,有混杂着哭腔的嘶吼,有充满怒气的制止声。悲伤和压抑笼罩下的院落,失去了颜色。
陈凡拿着手里的风车,一步一步的走向它,推开门的一刹那,阿鸢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被吸进一个漩涡,消失不见。
阿鸢跑上前去推门,却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她没有被允许进入,这是陈凡心里最不愿展示给人的地方,哪怕在梦里,也紧紧的扣上锁。
阿鸢找不到突破口,便只能等在门口,等待新的契机。阿鸢回望自己来的方向,看到了一棵凤凰树,开着火红的花,花瓣在风里飘摇而下。那种热烈的颜色和周围是凄清景象格格不入。陈陈凡的梦里,一切都是显得清淡陈旧的颜色,连本来应该觉得清新宜人的翠绿色,都好像被抹上一层尘灰。唯独这凤凰花,颜色十分刺目。
阿鸢恍悟,朝着凤凰树走过去,临近时,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漩涡状的入口。阿鸢淡淡一笑,纵身跃入。
阿鸢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学校操场,周围有很多穿校服的孩子在嬉戏打闹,看样子,应该十二三岁的年纪。阿鸢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陈凡的身影,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突然一阵哨声响起,操场上教学楼里的孩子都慌张的往旗台跑去,不一会儿,就站好了队。校园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回荡着一阵阵秋风刮过掀起枯叶的声音。
“齐步走!”
阿鸢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手里捧着国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姿昂扬,自信大方。
“立定!”
清脆的声音混在秋风里,清冷但坚定。
那是陈凡,阿鸢认出她来了。她的五官轮廓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那双眼睛不一样了。没有刚刚小陈凡眼里的那种无措和恐惧,也没有成年的陈凡眼里那种抹不去的悲哀。这个时候的陈凡,眼睛里在发着光,那种让人一看,就会陷进去的光。充满希望,朝气和热情。
阿鸢看着站在旗台上,扬起国旗,脸上洋溢着笑容,也不自觉的跟着微笑。这个时候的陈凡,是快乐的吧。
升旗结束以后,阿鸢跟着陈凡回到了教室。阿鸢在这里,看到了很多很多陈凡生活学习的场景。她是班长兼文艺委员,人缘很好,在班里很受欢迎,学习成绩也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这样的陈凡,站在人群里的时候,好像真的在发光。
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让陈凡上去读作文。梦境在这里停滞下来,周围一切都停住了,只有陈凡,拿着作文本一步一步走到讲台上,翻开本子,自顾自的开始读。阿鸢知道,这是又一个契机。
梦境是个很神奇的地方,阿鸢进入人类的梦境,可以探寻她想了解的东西,可她能看到的听到的,又是跟随做梦的人的意志,看做梦的人选择给她展现些什么,梦的发展也不由她掌控,她在这里,更像是一个探险者。
寂静的教室里,只回荡着陈凡温柔但坚定的声音。这篇作文的名字是“汪洋”。
“世界就像一片汪洋,由生活在这里的60亿人汇聚而成。我们每一个人,就是一滴微小到无法触碰的水滴。我们都是是蓝色,因为大海是蓝色。我们不会消逝,生命周而复始,只是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我们无法被辨认,也很难被记得,世界只会记得这片海,才不会管那些细微的组成。所以,有一些小水滴就会拼命往上游,想要游到最上面,被太阳照射,蒸发,去到空中。然后,变成另一种小水滴。是能折射出彩虹的小水滴,是映着朝霞滋润花瓣的小水滴,是从天而降激起水花的小水滴,是凝结成冰晶变成漂亮的雪花的小水滴。是在某一霎那,被这个世界记得的小水滴。”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阿鸢回过神来,走到陈凡身边。她看到这个时刻的陈凡,笑容明亮单纯,眼睛里有一道彩虹。
“所以,你是想成为被记得的小水滴的,对吗?”阿鸢伸出手,拿过她手里的作文本,想接着看下去,可就在她碰到本子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就都化为飞灰了。一时间陷入一片混沌。阿鸢迅速设下一个结界将自己护住。等到混沌消散,阿鸢已经身处四下无人的街道。
是一条很漂亮的步行街,淅沥沥的小雨把周围的绿植点亮了,还有清冽干净的青草味道,是在春天。
奇怪的是,这条街上有人多商铺,大白天的却没有一个人。所有店铺都紧闭大门,一点生气都没有。阿鸢听到身后传来雨滴落在雨伞上的声音,转身看到了陈凡。
这个时候的陈凡应该16岁左右的样子,也穿着校服,打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神情恍惚地走在街道上。她明明打了伞,头发衣服却都湿透了,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脸上,衬得她的面色苍白如雪。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阿鸢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在本来生机盎然的春日景象里,显得如此孤寂落寞。这条街没有尽头,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出去,陈凡也好像失去了神志一般,自顾自的走,头都不抬一下。
“陈凡!”阿鸢跑到她面前,试着喊醒她。因为雨越来越大,她身上也越来越湿,那把伞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可陈凡听不到她,看不到她,没有丝毫反应。阿鸢有些着急,她不知道陈凡带她来到这个场景是要告诉她什么,她也找不到破局点。她畜力跃起,跃到半空中俯瞰这个场景,又是一开始入梦时的情形,大片的浓雾,看不到头的森林将街道围绕在中间。
看来,还是得从陈凡身上找突破点。阿鸢又回到她身边,跟着她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停住了,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商铺。这是整条街上唯一亮着灯的店,陈凡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家面铺,墙上的菜谱上,只有一种面,笋丝捞面。陈凡走到一张桌子面前坐下,桌子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阿鸢坐到她对面,看着陈凡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的吃面。雾气笼罩了她的面容,可阿鸢能够感受到雾气后面的陈凡,接近绝望的悲伤。眼泪滴落在面汤里,也能掀起澎湃波浪。
阿鸢伸出手尝试触碰陈凡,想要看看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可是,还是摸不到,也看不到。看来,这又是陈凡选择尘封的记忆,不能和她分享。
吃完面的陈凡就呆呆的坐在那里,眼泪无声的流。
“是因为年纪太小了吧。因为年纪太小了,没有看过更大的世界,所以才会觉得好像他就是整片天。”听见陈凡说话,阿鸢一惊,仔细一看,陈凡还是之前恍惚的表情,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看见了更大的世界,见过了更多的人,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会拥有更多的东西的,会成长得更加强大。要先变得强大,才能有资格去爱一个人吧。”
“嗯,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陈凡。”
阿鸢看着面前这个自言自语的小姑娘,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破碎了。现在的陈凡,还会记得她16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悲伤吗,真的如她所说的,长大了以后就不觉得难过了吗?
难道这就是陈凡最哀的事情了吗?因为不能爱想爱的人?
阿鸢再次起身,在店里各处搜寻了一遍,仍然找不到这场梦境的关隘。还发现她已经打不开店门,回不到那条街上了,陈凡把她们锁在了这里。阿鸢无奈,只得重新坐到陈凡的对面,看着她自言自语。
阿鸢不懂这世间所谓的爱,不明白那股能让一个人支离破碎的力量是从何而来。自从她寻找哀愁以来,她看到了好多好多故事,大多数的“哀”,皆因“爱”而起。难道陈凡的哀,最终也是这个缘故吗?她要寻找的,这个世界上最为悲哀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个“爱”字吗?
阿鸢再次仔细端详坐在面前的陈凡,在思索要不要在这个时候结束梦境。视线突然被陈凡边上那把透明雨伞吸引过去,刚刚下那么大的雨,伞上却一滴水都没有。阿鸢轻舒一口气,还是先看看,陈凡想展示的下一个梦境吧。
阿鸢撑开一那把透明雨伞后,发现自己来到了夜里的大海边。在沙滩上,一小堆篝火影影绰绰,篝火旁坐着两个女孩儿。
其中一个是陈凡,她穿着一条酒红色的深V露背长裙,波浪长发,一双银色高跟鞋被踢到一边。旁边的女孩儿穿得也很漂亮,好像刚参加完聚会。阿鸢坐到她们对面,发现这个场景十分诡异。这片沙滩有种吞噬一切的阴暗气息,身后的大海让夜色变得更为浓重,有一股无形压迫感。面前的这两个人被微弱的火光包围,好像随时都会被吞噬。
陈凡喝醉了,手里还拿着红酒杯和酒瓶,和身旁的女孩儿哭哭笑笑的说着话。
“你说,人生为什么这么难呀?我只是想真诚,坦荡的活着,这样有错吗?”
“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上帝呀?我好像问问他,人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不择手段的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过得风生水起。他们是错的呀,他们是坏人呀!”
“琪琪,我不想成为一个世俗虚伪,虚以委蛇,不择手段的人,我最讨厌那样的人了。我觉得恶心,我很生气,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呀?为什么分不清好坏是非呀?我努力了那么久,多少个日日夜夜,设计稿纸都能堆到半人高了,最后发现,没用!哈哈哈哈哈……没用!全都比不过别人脱一件衣服。”
“琪琪,我现在连我身上这件衣服都觉得恶心。”
“原来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不是所有努力的人都会被看到的。”
“琪琪,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英国我不去了,什么狗屁顶尖设计公司实习机会我也不稀罕。不是说无欲则刚吗?只要我不想要,谁也伤不到我。一无所有又怎么样,千金难买我开心!你说对不对?”
“琪琪,我对不起教授,她那么相信我,对不起师兄,他为了帮我赢这次比稿,自己的毕业设计都耽误了。也对不起我自己,我怎么活成这样一个拧巴的样子了呢?”
那个叫琪琪的女孩儿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是陈凡在说。她又哭又笑,眼泪弄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睛里透出一种悲伤。这不是她16岁时的那种悲伤,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更绵长的一种悲伤。
阿鸢看着陈凡起身,在海边跳舞,海风吹起裙摆,那一抹红色融入黑夜,失去光芒。陈凡就这样跳着跳着消失在海里。阿鸢站在海边,闭上眼睛,有一瞬间,她似乎变成了陈凡,感受到了她的悲伤。躺到海里去吧,有一个声音这么指引她。
有那么一瞬间,阿鸢感觉自己陷入了永恒的寂静,好像漂浮在虚空里。那种感觉很舒服,让人想要就这么永远漂浮下去。这是陈凡向往的状态吗?想到陈凡,阿鸢猛的惊醒,这是在她的梦里,不能被困住。
睁开眼睛,阿鸢发现自己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医院里的人来来往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也很真实。阿鸢看到陈凡背着一个单肩跑,从自己面前狂奔过去。她妈妈出车祸了,正在手术室抢救。手术室外面,爸爸和爷爷奶奶都在,学校导师带着师兄也过来了。他们把陈凡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凡凡,毕业了回家来吧,回家来找亲戚帮忙给你找个稳定的工作,也好随时看看妈妈。”
“凡凡,回来吧,爷爷奶奶都老了。你爸工作也忙,你回来了,有点什么事儿也能帮上忙。”
“陈凡,我这边有个朋友开了个设计工作室,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可以去那里上班。或者你就申请申请,留校也行,还能和你师兄一起,做做项目。”
“凡凡,留校也行,回家也比较近,你周末还能回来。”
“是呀,颂城就别去了吧,太远了,你妈妈想见你一面都很难嘞。”
“不……不……我不要。我要离开,走得远远的,走到你们都看不到我的地方。我不想靠别人,我自己能行,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这么自私呢,怎么不为家里考虑考虑呢,啊!”
“爸,妈会没事儿的,可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会死的。”
“好!你走!你去北京你去!我到要看看,谁都不靠,你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来!”
“凡凡啊,你听我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想着搞什么大事业,就安安稳稳的回家来找个工作,结婚生子就好了,不要再想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了。”
“陈凡,听师兄一句劝,金字塔顶尖的位置只有一个。我知道你心气高,师兄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可你知道吗,走到那个位置要付出的东西有多少。你大二的时候没有体会过吗?很多事情不是光凭努力就够的。”
“陈凡,做个平平凡凡的姑娘其实挺好的。傻人有傻福,平凡有平凡的福气。”
“你们都误会我了,什么金字塔顶尖,我早就不想了。我只是想要做一个坦荡的平凡人,希望能少做一点违心事而已。至于你们所说的平凡的福气,我大概没有。”
陈凡决绝的转身,身后的手术室大门打开,走出来的医生摇了摇头,阿鸢看到,陈凡的脸上滚落泪水。可她还是没有回头,就这么走出了医院。阿鸢被陈凡的决绝吓到,她看起来不是这么狠心的一个人,能抛得下家人,选择一条众叛亲离的路。
阿鸢跟着陈凡跑出去,穿过医院的大门,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中间放着一张长桌,摆着几台电脑,和零零散散的文件。桌子上放着一份文件,《临江县政府工作纪要》。这里不是颂城。陈凡最终还是选择回家工作了。所以刚刚的那一幕,不全是真的吧。
阿鸢看着眼前的陈凡,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的树影发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光。就是这个时候的吧,就是这个时候,她变成了一个被哀愁包裹的成年人。
阿鸢觉得,她找到了,陈凡心里最哀的东西。
她走到陈凡的身后,伸手覆上她的头顶,闭上眼睛,默念,“我找到了,让我出去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陈凡蜷缩在沙发上,眉头紧皱,脸上挂着两行清冷的泪。阿鸢在梦里看到的东西,大部分应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梦境是随做梦者的意志而生的,有些场景会混乱,事情也不一定全是按照先后顺序发生的。故事会混乱,可情绪都是真实的,悲伤,绝望,放弃,陈凡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她的人生里,最最悲哀的事情,应该就是成为了一滴无法被记住的小水滴吧。
年少时候向往整个世界的精彩,觉得往后的人生一定都是光彩夺目,闪闪发光的。怀揣着这样的期待向前奔赴,努力长大。可一路走,一路却发现,那个世界没有光,甚至有些肮脏。想要成就不平凡的一生,却发现平凡才是最终的归宿,并且无法挣脱。慢慢得,生活得如同蛆虫一般,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现在得陈凡,如此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份不甘吧,还在想尽办法的挣扎,想要挣脱,可是又没有方向。迷茫,慌张,却无能为力。
“你不是说要活得快乐一点吗?让我帮帮你吧。”
阿鸢伸出手,覆上陈凡的眼睛,从她的身体里,自取了一样东西,将其凝结成球状,放进了一个水晶瓶子里面。
阿鸢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取了一粒淡绿色的珠子,用掌心推入了陈凡的体内。“答应过要给你一个好梦的,以后,你的梦,都会是有香气的梦。”
阿鸢关上窗子,拉好窗帘,把陈凡抱进卧室,盖好被子,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再见了,陈凡。”
她打了一个响指,就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是整座城市最高的楼顶,阿鸢喜欢这里,她坐在这里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神。人世的悲喜其实和她没有什么关系的,对吧。可她每次都会随着和她交易的人一起陷入那些情绪里去。
这次的“哀”对不对呢,会不会是人世间最“哀”的东西了呢?
正在阿鸢看着城市灯火发呆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气息袭来。她迅速测身,伸手抓住飞过来的东西,是一杯奶茶……
“出来吧,无不无聊,每次都这样。”
“不无聊啊,挺好玩儿的。”一个身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秀的男子出现在阿鸢身侧。
他叫青颜,也是一株兰花,只不过,他是一株建兰,世家大族,擅长医术,无论是人还是神,一切病症皆可治。不过,能得到建兰一族医治的人类少之又少,据说,得到建兰一族救治的人,都付出了与生命同等价值的东西。
“怎么了,这次看到了什么样的哀愁呀?”
“我想叫它平凡之哀。”
“平凡之哀?这会是最哀愁的东西吗?每个人不都很平凡吗?”
“所以说,众生皆苦呀。”
“那你,取了她的平凡?”
“我取了她的不甘。我希望,明天早上的陈凡能够看到照到她窗台上的那一束阳光。”
“我希望,你这次,能对。”
“青颜,我更希望,是你先找到治好我的办法。”
“我说了很多次,你这不是病,你这是母神的旨意。我也只能试试,看看母神有没有留下些空子可以钻。”
“钻空子这方面,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好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吗?你快去吧,看看这次有没有找对。陈凡这里我帮你盯着不会有什么问题。”
“好,那我走了,再见,青颜。”阿鸢转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好啦,真受不了你,每次都这么郑重的告别。”
“万一这次就对了呢?万一,我好了以后就把你忘了呢?又或者,万一我好了以后要被执行别的惩戒,死了不一定。”
“哎呀,乌鸦嘴,哪有那么多万一,你快去吧。”
青颜袖子一挥,就把阿鸢送走了。
“好了就是好了,不会有万一。”青颜看着面前的夜景喃喃自语道。
次日清晨,陈凡被闹铃叫醒,发现自己和衣睡在床上,觉得奇怪。她想不起来昨天晚上睡前都干了什么,居然没换睡衣。不过,昨天晚上倒是似乎做了一个很开心的梦,睡醒一觉觉得心情舒畅。
她起床来到客厅,发现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沐浴在朝阳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今天会是美丽的一天吧。
隐身的青颜看着陈凡,微微一笑,“原来,你不仅取走了她的不甘,还送给她了一份知足。”
青颜看着那盆开得正盛的兰花,心中有些挂念阿鸢。不知此时的她,是否已经得偿所愿,找回了失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