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一束光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一个月前,我最好的朋友李明走了。
他是笑着走的,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死得这么开心。李明的死法让我找不到伤心的理由,却也高兴不起来——记忆里,那是他唯一的笑。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他的笑到底是留给活着的世界,还是留给死亡。或许二者都有。

作为他老婆的代理律师,我在庭审视频中见到了李明的笑。

那段完整的视频很长,李明作为嘉宾正在参加一档类似于脱口秀的电视节目,四五个全网当红的段子手轮番表演,其他嘉宾和全场观众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始至终,只有李明,脸上没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

看到这里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真实的李明就应该是这样子的。作为关系很好的朋友,认识他十几年,我就没见他笑过。要是把屏幕中的李明跟其他人分开,单看哪一部分都没有问题,可放在一起看,画面就有些诡异了。

如果就这样结束,李明不仅不会死,还可以获得不菲的奖金。可当天,节目最大的出资方正好来了现场,或许大老板也觉得画风不够协调,在录制本已结束时又出了个难题。他要求李明必须笑,还得真笑。为了配合李明,老板甚至愿意出钱让演员们重新返场再演一遍。

李明拒绝了让演员再次登台,他只是让人在台上摆了一面镜子。一面差不多一人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穿衣镜。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一脸严肃的李明开始审视镜子里的自己,他盯着自己的脸看了足足有一分钟,那是漫长的一分钟,投资方甚至已经不耐烦了,正要出言制止时,李明却突然笑了。他笑得没有任何征兆,笑得无比真诚。那是我第一次见李明如此开怀大笑,他几乎流出了眼泪。

我记不清李明笑了多久,时间在他的笑声里失去了意义。更让人意外的是,本来笑得好好的,他却突然直直地倒了下去,像是最后一个音节扼住了他的喉咙。视频里的人都被他的笑扼住了喉咙,屏幕外的我和所有参与庭审的人也被扼住了喉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见了李明英年早逝的魔幻场景后,我抑郁了。

我病得很重,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镜子就会想到李明,一想到李明,耳边就会响起他的笑声。最后卡住喉咙的那一声像是一把冰冷的刀,无情地收割我对生活的善意。李明,成了我的镜子,我不敢面对却又无法逃避的镜子。我常常觉得,李明是在笑我。

我从不否认自己的病,陆续见过不少心理医生。可除了填不完的量表和我自己都知道的结论,医生并没有给出什么新鲜的说法。我在他们开给我的药品说明书里,竟然发现这样一句话:有增加自杀意念和行为的风险。权衡再三,我还是把药锁进了抽屉。

其实,也遇到过一个不错的医生,她很有耐心地听我唠叨,还能共情我的病因。可谁知道,才见了几次,我的症状还没有明显缓解,她却病了。据说,也是抑郁症。

知道医生生病后,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她婉拒了我的好意。我想起《论语》中的名言,“君子求诸己”,或许这种病找医生的想法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不再去医院,开始内省。思来想去后,我没有解开自己的心结,却开始认真地给自己准备后事。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逻辑清晰,情绪稳定,觉得无比自然。

整理物品时,一张折得比扑克牌略小的黄纸从一个老旧钱包里掉了出来,它轻飘飘地飞过我眼前,划开了窗口透进来的那抹夕阳。光影里,微微泛白的黄纸片挑衅似的颤抖了一下,把一粒粒细小的尘埃扔进光束,向四周缓慢晕开,像是在跳舞,黄纸里隐约可见的朱红色图案被衬托得更加晃眼。眨眼间,更多灰尘冲进光束,刚刚才找到美感一下子消失了。这讨厌的尘埃让我烦躁了起来。

我强迫自己不再理会灰尘,继续翻找,除了一张一寸照片,钱包里再无他物。照片上那个略带青涩的女孩,是我唯一的前女友。盯着她的双眼,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我一时失了神。

捡起那张黄色纸片,连同照片一起,我又塞回了钱包。那不是普通的纸,是读大学时我和她一起去寺庙求来的护身符。我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座有些破落的小庙里,护身符只要十元钱,唯一的一位大师还会免费送上一卦。如果那天不是大师心情不好,就一定是他眼神儿不好,解卦时,我不停地向他眨眼,他还是告诉我先不要找对象,四十岁前遇到的都是孽缘。还没来得及责怪他,钱也没付,我就被女朋友拖出了庙门。两个月后,她跟别人走了。从此,我对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一转眼,十八年了。

我收起钱包,大师的影子却再也挥之不去。李明的死,让我对一切看似美好的缘分都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缘分来的那一天,对我来说那些已不再重要。我只是觉得应该去见见大师,至少要还给他十块钱和一句道歉。

有些念头儿像是野草,一旦长出来就再也无法控制。我给自己放了长假,离开事务所,开始寻找一个理由。活着或者死去,看似都需要理由。

02
十八年前,我和女友从她家所在的镇上出发,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来到满眼荒芜的山下。之前下过雨,上山那条小路满是泥泞,走在上面时,我曾由衷地佩服鲁迅的文采。

寺庙就在山顶,只有两栋房子,前面的大殿里有一个僧人,绕过大殿,后院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洗菜做饭。女友当时告诉我,这里其实很灵的,只是人们大多会选择初一或十五才会上来。现在想想,或许我们去得真不是时候。

十八年后,当年的无名小山已经成了著名景区。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我中午到的时候,山脚下的停车场却一位难求,我只好花二十元把车停在了一家素食餐厅的门口。

来到山顶后,我真以为来错了地方。

面前再也不是只有两栋房子的小庙,进入山门后,四大殿堂一个不少,钟鼓二楼分立两侧,处处香烟缭绕,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当年的痕迹。我只好跟着人群,见门就进,见佛就拜,将近两个小时才前前后后走完一遍。

当年门口求符抽签的那张桌子已被三间大小的法物流通处取代。我没有找到十元一张的护身符,也没有遇到当年解卦的大师。见我是真的虔诚,知客僧告诉我,这里的僧人都是从其他寺庙过来的,据他所知,最老的也不过才来了五年,十八年前的事,哪还有人知道呢。

或许是缘分未到,或许是缘分已尽。总之,我无缘再睹大师真容。也许是我着相了,本就没有什么真容,佛说:见诸相非相,方见如来。没准儿,我已经见过大师了。

尽管仍然无法忘掉李明和他的笑,好在半天的熏陶,让我内心安稳了许多。在慈悲的佛菩萨身前,我决定给他供养一盏明灯。沐浴在梵音中,李明或许是欢喜的。

供养是明码标价的随喜。我拿出手机准备扫码时,正好有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原本不想理会,可连续拒接三次,对方还在执着地打过来。号码是另一个城市的,没有被标记为推销或诈骗,我有些无奈,只好先走出大殿,接通了电话。

手机还没举到耳边,一个女性声音已经急不可耐地蹿出了听筒。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

“是十七吧,你总算接电话了,我是张晓明的爱人,王艳......”

张晓明是我大学同学。

这几年,我记忆力越来越差。因为几乎叫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已经三次拒绝了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我一度怀疑自己初中的三年会不会是因为穿越而错过了什么。当大学毕业照上陌生人越来越多时,我觉得自己是得了阿尔茨海默。

我忘了很多人,但张晓明不在其中。他太特别了,以至于我曾经努力想要忘了他,都没有成功。

大学第一天,离上课还差十分钟左右,教室快要坐满了,大家正在热火朝天地相互交流。突然传出一声:“起立!”也不知道是谁喊的,反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像是配合过一样默契,整齐地喊道:“老师好!”

顺着声音,我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米七五多一点的身高,有些偏瘦的脸搭配着一丝不乱的头发和剃得发青的下巴,折痕横平竖直的白色衬衫,裤线笔直的长裤,擦得锃亮的皮鞋,典型的机关干部形象。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走进教室,另一只手很有气势地挥了挥。

“大家好!我叫张晓明,来自赣省老区,跟大家一样,是咱们班的新生。”

几秒钟的鸦雀无声后,全班哄堂大笑。

张晓明就以这样的方式闯进了我的生活。他坐在同学们中间时,怎么看都会觉得突兀和格格不入。后来才知道,他的确年长我们几岁,他自己的说法是家在老区,书读得晚。

毕业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成熟了,只有张晓明看不出什么变化。还是那条裤线笔直的长裤,折痕横平竖直的白衬衫,擦得锃亮的皮鞋,就连一丝不乱的发型和剃得发青的下巴也跟四年前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改变,或许就是那条裤子洗得有些发白,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还有略显红润的脸比刚入学时胖了一些。

王艳的电话把我一下子拉回到大学时代。等回过神儿,夕阳正好照在寺庙的钟楼上,佛光普照中,周围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信众。一位已经换下僧袍的师父走过来催促,我赶紧扫了码,在一盏灯上写下李明的名字,随后走出了庙门。

张晓明不是我的朋友,我记得他,不是因为他值得,仅仅是忘不掉。

即便如此,王艳的电话还是让我改变了行程。我很意外,她的电话和她说的事都让我意外。

没见到大师,对我来说去哪里都差不多,我决定去看看张晓明。

03
停车的素食餐厅也有客房,免去了我再找旅店的麻烦。办理手续时,前台送了我一张护身符,她悄悄告诉我,老板就在山上工作,这是开过光的。我把护身符放进了那个老旧的钱包,跟原来那张放在了一起。

也许真的有福报,这一夜,我没吃药竟然睡得很香。醒来时,天已微微亮。简单收拾一下,我赶在太阳升起前出发了。

工作日的高速很少会拥堵,进入山区后车辆更是稀少,除了上厕所,我一路没停,太阳偏西时,导航的箭头终于把有些昏昏欲睡的我带到了目的地。

赣省最大的医院,我刚在停车场停好车,就见到了远处正向我招手的王艳。

我知道她是王艳,因为她是我同届校友。我和张晓明在法学院,她在文学院。读书时,我应该远远近近地见过她。远远见的是她本人,近近的是她的照片。

虽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对于王艳来说,我就是路人,印象里,我们并没有过什么交集,我不认为她会记得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的,或许是车牌。

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张晓明,王艳把我带到了医院对面的一家茶餐厅。她应该是提前安排好了,刚坐下,服务员就端来了吃的。

“赶了一天路,先吃点东西,其他的一会儿再说。”王艳忽略了我的迫不及待,不由分说地把食物推到我面前。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饥饿的感觉了,今天也不例外。为了暂时维持生命体征,我把食物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些。王艳吃得更少,或许只是出于礼貌,她才陪我吃了一点。见我放下餐具后,她几乎立刻停下了动作,抽出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其实,除了口红,什么也没擦到。

服务员很是麻利,收拾好桌子很快又端来了咖啡。

我动了动椅子,把后背从椅背上挪开,尽量让自己坐直一些。王艳拢了拢额前的刘海。很多人长篇大论前都会有这样的动作。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人。毕竟是上过校花排行榜的名人,时间给了她足够的风韵,却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就连整理刘海时不经意露出的发际线也尽显生活对她的偏爱。

我小心地调整目光的角度,礼貌地看向她双眼。原来,精致的妆容并不能完全掩盖她的倦色,更没有遮住她眼神深处那抹无处躲藏的憔悴,餐厅略显昏黄的灯光下,那种病态的美,让人既欣赏又心疼。

一时间,我有些失神,只是不确定让我失神的究竟是她的病态还是她的美。对于王艳,我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学同寝室的老大。正是我眼前这个女人,让他毕业时远走海外,一去未归。

老大是性情中人,住进寝室的第一天,就大张旗鼓地把几张放大后的照片贴到了床边。那之后的很长时间,只要说到青梅竹马,我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老大和他床边的照片。听别人讲,以老大的成绩,原本可以读更好的学校,就是因为她才选了我们学校的法学院。照片上的她就是王艳。曾经,我跟她那些照片之间就只有不到两张床的宽度,我们之前的距离只比现在的桌子远了一点点。

美好的事物常常难以长久。大二的某一天,一次酒醉后,老大撕了床边所有照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王艳这两个字。反倒是张晓明,开始把王艳挂在了嘴边。

我眼前的王艳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直到跟老大照片上那个人完全重合。

“嗯”,王艳应该发现了我的不自然,有意无意地清了下嗓子。

“晓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赶紧回收心神,身体又向前微微倾了倾。

“十七,你跟大伟有过联系吗?”

王艳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大伟就是老大的名字,我没想到王艳没讲张晓明的事,却先问起了他。

“他出国后,我们就没了联系,我原本还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呢。”

王艳眼中不可觉察地闪过一抹异色。是失望吗?我分辨不清。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又清了清嗓子,很自然地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她拿起面前的咖啡杯,举了一半,还没到嘴边又放了回去。

“事情是这样的......”

不愧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像是一部名著的开篇,王艳开始了长长的铺垫。讲到后来我才理解,她并不是有意这样,这只是她控制情绪的一种方式。我表现出了少有的专注和耐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合格的听众。其实,我没有必要这样,王艳从始至终都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大多会有高潮,再长的铺垫也无法减缓那该死的高潮带来的疼痛和悲伤。刚一讲完,王艳像是一下子泄掉了精气神,她双手捂脸,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了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下意识地递过去一张面巾纸。面对这样的变故,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我天生没有安慰人的天赋,更何况,张晓明算不上我的朋友,如果考虑老大,我们可能还有些过节。

我忽然难受了起来,如果王艳此时看我,一定会以为我正因她的讲述而悲伤。其实不然,王艳的悲伤无法让我感同身受,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心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幸灾乐祸。哪怕只有一丝,哪怕只是一刹那,甚至我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出现,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无耻,我无法接受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好在王艳还在抽泣,她看不到我的窘迫。我尴尬地坐着,心里默默数着桌上的纸团,她扔掉一个纸团,我就递上一张抽纸。

毕竟是公众场所,尽管眼神依然在出卖着她内心的波澜,可王艳还是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04
听了王艳的讲述,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可心中的疑惑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我的疑惑,也是王艳的疑惑。

两个月前,张晓明遭遇了车祸。一场很严重的车祸,七八次手术,才终于让他脱离危险。王艳给我打电话时,是他从ICU转到特护病房的第三天。

他是幸运的,伤这么重还能抢救回来,连主刀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也是不幸的,脖子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生不如死?

王艳说,张晓明出事后一直在ICU抢救,她也是三天前才见到他。那时,他已经清醒了。或许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清醒后,张晓明眼神空洞,连续三天一言不发。

三天后,就在王艳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晓明眼里突然有了光,他不出意外地开口说话了,可说的话却让身边亲人都倍感意外。

“把十七找来。”王艳当时就愣了神儿,直到张晓明用尽本就不多的力气,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王艳才确认没有听错。王艳虽然没说,可我依然觉得她当时可能都不知道十七是谁。

那之后,张晓明又恢复了沉默,再也没开过口。任谁说什么,他都一概不理,就连医生的话,他也从不理会。

为什么要找我?或许只有张晓明自己才能回答。我本想马上去医院看他,可王艳告诉我,医生每晚这个时间会准时给他注射助眠药,见他只能等第二天了。

王艳要给我安排住处,我婉拒了她的好意。目送她走进医院大门后,我没有取车,直接步行,走到最近的酒店住了下来。

差不多开了一整天的车,明明早就感到困倦,可把自己扔到床上后,偏偏又毫无睡意。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想着张晓明的事,总觉得过于不真实。

王艳告诉我,张晓明是个做事极为谨慎的人,开车更是小心得过分,无论什么路况都不急不躁,就算别人违规,他也会主动避让。十几年了,连剐蹭都没发生过。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既没有喝酒也没有疲劳驾驶,怎么会撞得这么严重。

张晓明的确有些谨小慎微,但我觉得王艳说得还不够客观。在我的印象里,张晓明还是一个做事目的性极强且不择手段的人,他有一个大多数人无法比拟的优势——情商极高且对权势无比敬畏。

在那个毕业还不意味着失业,无须为就业而焦虑的年代,当大学生都还在享受出笼的自由时,张晓明已经远远把我们甩在了身后。入学时的笑话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态,他很快就成了老师的助手,进了学生会,入了党,能有的荣誉被他拿了个遍。

那时的张晓明,不仅外表成熟,做事也极为老到。进入学生会后,他作为学生代表争取到了跟院长一起外出交流的机会,同行的人很多,偏偏只有他让院长印象深刻。院长大会小会表扬他,甚至为他打破了只带博士生的惯例,亲自指导了一届本科生毕业论文。

有人羡慕张晓明运气好,有人赞叹他能力强。后来,慢慢传出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据说,当他们乘坐的火车经过一个城市时,院长提到那个城市有一种特产不错。那个年代还没有网购,错过就是错过了。张晓明听到后也没说什么,同行那么多人,也没有他一个学生说话的份。他只是默默地来到车厢接头处,打了几通电话,让人意外的是,火车在下一站停车时,竟然有人把前一个城市的特产送上了站台。

毕业时,张晓明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最好的指标,直接进入了体制。

毕业后几次同学聚会,张晓明都没有到场,他从来都只会向上社交。据说,他在单位把这一优点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工作没多久就成了领导身边离不开的大秘,仕途一路顺风顺水。

王艳说,出车祸时,张晓明并不是一个人,车上还有最信任他的那位领导。尽管交警认定这是一起普通的车祸,责任全在对方,可听到这个消息时,直觉告诉我没这么简单。以张晓明的情商,让领导获得更好的体验永远是第一位的。

可能是律师的职业病,我按照王艳描述的场景反复推演车祸的细节,一遍遍假设各种可能,再推翻自己的假设。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想要杀掉张晓明。如果那样,他找我也就有了理由。

天亮前,我终于睡着了。

05
尽管想象过无数次张晓明高位截瘫的样子,真正见到他时,我还是惊呆了。

进入病房后,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剃得发青脑袋,或横或纵几条缝合后的伤疤像是趴着吸血的蜈蚣,除了疤痕,他脸上好像还残留着一些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他鼻孔挂着氧气,手腕缠着监护设备,床边的屏幕上几条曲线不停地闪动。除了头,病床上就只有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我有一种错觉,那个头似乎是独立的。

我努力搜寻着记忆里张晓明的模样,一丝不乱的发型,折痕横平竖直的白衬衫,裤线笔直的西裤。我唯一记不得的,就是他的脸。

如今,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记忆里所有的元素都已消失不见,留下的恰恰是那张陌生的脸。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让眼前这张脸跟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

看见我后,张晓明显得有些激动,他好像动了。他确实是动了,应该是眨了眨眼,藏在衣服里的四肢像是瘫软的面条,任由床边的王艳揉捏着。

“十七,好久没见。”

“是的,好久了。”

准备了很多开场寒暄的话,都没有派上用场。张晓明用力“笑了笑”,严格意义上讲,那或许算不上笑,只是脸部某些肌肉的轻微痉挛。

他看了看王艳,又看了看门外。王艳给我指了指床头的呼叫器后,就径直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十七,你现在是名人,让你特意跑一趟,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稍一愣神,张晓明接着说道:“你不会不知道吧?李明的案子已经在圈内传开,你的身价今非昔比了。你不会跟我收费吧?”

我确认张晓明的脑子没有问题,他还是那么擅长察言观色,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李明的案子结束后,我因为严重抑郁,不得不戒网,这些事自然是不清楚的。

“我就混口饭吃,跟你没法比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尴尬地看着张晓明。

“你现在当然不能跟我比了。”

张晓明用自嘲的语气化解了我的尴尬。不考虑他做人功利心太强,我还真是有点佩服他。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张晓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你说的是车祸吗?”

“我把事情搞砸了。这不是我要的结果。”说完,张晓明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担心他的体力,说道:“长话短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那些关于我的传言,我当年为院长做的事远不止火车上送特产那么简单,我来这个单位也确实是他帮的忙。”

见我认真听着,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张晓明继续说了下去。

“到新单位后不久,我科长的父亲就病重了,我在医院伺候了四十天,连医生都以为我才是老人的亲儿子。他父亲比我母亲晚走一天,我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父亲下葬时,我在他坟前哭得比科长都伤心。从那以后,我就进了他的圈子。他是唯一一个告诉我,新衬衣一定要熨平,不能有折痕的人。就冲这一件事,我帮了他十几年。”

这算不算现实版的“认贼作父”,我心里默默地想,自动忽略了衬衣折痕的事。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或者说看不起我这类人。其实,人都是这样的,为了生存罢了,你没成家,不理解,李明不也是一样吗?”

我觉得他在诡辩,更不满他拿自己跟李明比较。

“做人做事还是要守住底线。”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别不高兴,我有底线的。这么多年,跟他后面,除了狐假虎威的虚名,我没拿过一分钱。不是没有送的,我都交到特殊账户了,有收据的。”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

“他要出事了,上面已经开始查了,我们两个都清楚,这次躲不过去了。他跟我说,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让我把事担下来。我如果不同意,他也会想办法把我送进去,还拿我家人威胁我。经营这么多年,就算他垮台了,也还有错综复杂的势力,我不敢也不能拿家人冒险。”

“这跟车祸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真是他找人做的?他自己也在车上啊?”前一天晚上,我想到过这种可能,可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定了。

“不是,车祸是我设计好的。”

“什么?你这是蓄意谋杀!”我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06
“别这么大声,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你就当我开玩笑。”

我当然能分辨出这是不是玩笑,转头看了一眼依然紧闭的房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惜,我搞砸了。本来我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你知道的,我没有多少实质性问题,如果我死了,通常就不会再立案,没了案底,我女儿就不会受到影响。他如果死了,自然也就威胁不到王艳和孩子。路都是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也不可能逃避。”

我没有打断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路线我勘察过很多次,那辆土方车经过那个路口的时间上下不差五分钟,只要是晚上,必闯红灯。我还提前半年买了意外险,一举多得。原本是一切正常的,那天晚饭结束的时间刚刚好,到十字路口时,我果然远远地看到了那辆土方车,我控制好车速,在信号灯由红变绿的瞬间,正好越过停车线,路口右侧那辆土方车果然没让我失望,根本没有理会是黄灯还是红灯,对着我的车直接冲了上来。”

我处理过不少车祸的案子,能想象出张晓明所说的场景,这种情况,小车里的人生还的概率不大。

“从后视镜看着他惊恐又绝望的表情时,我其实体会不到丝毫的快感。我发自内心地对他说了一句:‘领导别怕,到那边我还陪着你’。就在一切都要完美结束的时候,意外出现了。有一束光突然照进我的眼睛,余光一瞥,是手机屏幕正好亮了,屏幕上女儿的照片正对着我笑,我下意识地打了一把方向。就是这一下,事情被我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活着就好。”我自己都不理解,一个每天寻死的人嘴里怎么会蹦出这样一句话。

“不!我必须死。只有我死了,我女儿的出身才是清白的。现在,只有靠你帮我收拾这个残局了。”

“其实,李明出事后,我心态出了点问题。说句难听的,我甚至每天都要想办法说服自己再见一下第二天的太阳。所以,我可能真的帮不上你。”

“不用担心,我看人一向很准,你一定能过得了这一关。”

我不确定张晓明说的“这一关”具体指什么,是他的事,还是我的事呢。对我来说,不管谁的事,都很难激发我解决问题的欲望。

“到底什么事,你先说说看,如果能做到,我会尽力的。”我想了想,还是得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你知道吗,醒来后我最关心的就是他的情况,他如果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也不会麻烦你。可他竟然没死!虽然情况比我还差,甚至还不能开口说话,但我不能冒险。他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了,我必须为她们娘俩解决掉这个隐患。我想了三天,只有你能帮我。”

“我只是一个小律师,总不能帮你去干违法的事吧?”

“放心,不是让你去杀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当然要留一手,我掌握的情况完全可以让他翻不了身。那些证据都交给你,如果他走出了医院,你帮我把他送进去。别急着拒绝,你的业务能力绝对没问题,李明的案子又让你成了圈子里的红人,到时候你只需要站出来,其他的,舆论就会帮你解决。这是第一件事。”

“这件事等你好了自己都可以做呀,别想不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又没什么大事,还有立功行为,别把事情想得太极端。”当律师这么多年,我就一条原则,民不与官斗,行政诉讼类的官司几乎从没碰过。张晓明这个案子,绝对是个烫手山芋,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答应他。

张晓明没理会我的拒绝,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帮我找到大伟,我知道他一直单身,让他帮我照顾王艳。”

这件事更是让我有些意外。我一个大龄剩男去处理这种情感问题,总觉得有些怪异。

“同学里,你和大伟关系最好。当年的情况你也知道一点,我没办法直接面对他。但实际情况也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大伟后来应该知道的。你尽管告诉他,你的话,他会认真考虑。”

张晓明总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这一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大一下学期,本来我还纳闷儿,一向无利不起早的张晓明怎么有事没事就往我们寝室跑,等老大撕碎那些照片后,我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的目标是王艳。

“这件事是你临时起意吧?我只能帮你传个话。”如果他和领导都死在车祸中,就不会想到找我,说明他本来就没打算找大伟。这么明显的漏洞我要是发现不了,这么多年律师白干了。

“你一定好长时间没上网了,我给你发了定时邮件,算算时间,你应该收到三周了。我得给王艳一些时间。”

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时隔几个月再次打开邮箱,未读邮件里,果然有张晓明发来的一封。

“你不是说上面正在查他吗,你可以把材料直接交上去,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还是那么天真,希望你一直如此。”

我实现不理解,张晓明的话听起来,竟然褒义多一些。

“我觉得你还是想太复杂了。”

“我给你讲个段子吧......”张晓明的精力明显有些跟不上,说话越来越吃力,我想阻止他,他装作没看到,继续讲着。

“从前,有一个聪明的穷人,每天都会站在一个猪肉摊旁边,有人去买肉,他就帮人包起来,卖肉的和买肉的都很感激他。他从来不要报酬,更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肉偷偷藏起一些。可他每天都会乐此不疲地做着同样的事,别人都不理解他图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回家都会用温水反复搓手后,会有一锅漂满油花儿的洗手水。”

讲到这里,张晓明停了下来。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我得回去考虑一下,你也别急,事情总能解决的。”

“王艳和孩子是我的逆鳞,死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搞砸一次,我不会再搞砸第二次。再说了,你看我这样子,如果头上拴根绳子提起来,脖子下面摆来摆去的,跟鬼有什么区别。你也不用劝我,回头我让王艳把东西给你,你拿到东西赶紧回去,后面的事,你根据时机自己把握吧。”

张晓明或许是真的累了,说完以后就闭上了眼睛,任我说什么,他都不再理会。

我只好跟王艳打个招呼,先离开了病房。

我本想等张晓明休息好了再去见他,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可当天下午,王艳就送来了一个密封完好的大信封。不知道张晓明跟王艳说了什么,她只是十分抱歉地告诉我,他情绪不稳定,不想再见到我了。

那次见面成了我和张晓明的最后一面。

几天后,在离开的路上我收到了王艳的消息,张晓明走了。他隔壁病房的领导,比他先走了一步。

我记忆力越来越差,和张晓明见面聊过的事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去见了他,能记起的,只有大学里那件折痕横平竖直的白衬衫和裤线笔直的裤子。

一束光透过车窗,我好像抓到了什么。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相关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