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传统习俗是扫墓。我的奶奶已经离开快九年了,可是我至今不敢站到她的坟前。
永远忘不了2008年的那个清晨,睡梦中依稀听到父亲的声音,去了啊,随后听到父亲诺了几声,挂了电话,开始和母亲在客厅里谈论回家的事情。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母亲打开门说娭毑走了。我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一般,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心,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有非常亲的亲人离开。前两天电话里还说奶奶这两天胃口不错,又可以吃两碗饭了。我以为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过几天会有电话过来说,奶奶恢复了。
没想到,电话是真的来了,但等来的却是,奶奶离开的消息。我也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词“回光返照”。奶奶走前几天突然精神的样子,就是回光返照了吧。
一、奶奶的前半生
我的奶奶蔡茶青,常德桃源茶安铺人,民国15年出生,一个典型的旧社会农村妇女,打小就被“卖”到了我爷爷家做童养媳。奶奶不识字,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女儿,几乎没有识字的。但奶奶很美貌,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美女,即使老了满脸皱纹,也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清秀的轮廓。
然而,命运却并没有因为美貌而垂青于我的奶奶。奶奶从小裹脚,一双脚已经完全变了形,五个脚趾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的覆盖在脚背上,脚板常年都会生出厚厚的黄茧。
记忆里奶奶随身都会带着两样东西,一个是篦子,奶奶是齐耳短发,不管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都是十分齐整的夹在耳后,不会有一丝凌乱,因为每天都一定要用篦子梳理得特别油顺。另一个就是一块牛角的脚皮刀,每天晚上洗完脚奶奶就会掏出脚皮刀削掉生出来的黄茧,一天不削,走路就会硌得生疼。不知道是因为裹脚还是奶奶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落下了后遗症,她的腿是瘸的,走路都是用右脚尖先点地,然后拖起左腿,就这么一瘸一瘸地走着。
奶奶的嘴巴一直瘪瘪的,因为她很早就没有了牙齿。据说是某天吃了一口黄豆,莫名其妙的,咽下去时,把自己一口牙也跟着咽掉了,就此没有了牙齿,那年她19岁。
解放前我爷爷家算是一个小地主,之所以说“卖”要打个引号,因为这只是我的推测,已经无法证实了。
我的爷爷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过世了,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我都不确定我有没有见过他。只听长辈们在深夜的谈心中提起过几次,爷爷从小是好吃懒做的,而且脾气极其暴躁,经常对奶奶大打出手。
解放以后,爷爷家因为是地主,被批斗,整个家也没落了。爷爷没有因此重新振作,反而变本加厉地吃酒赌钱和打人。奶奶生了五个儿女,小时候夭折了一个。活下来的就是我的父亲、两个姑母和一个小叔叔。我的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两个姑母老实巴交、性格懦弱,叔叔是个哑巴,而且智力方面也有些问题。为了躲避爷爷的家暴,很年轻的时候,奶奶就出去给一个远方亲戚做短工贴补家用了。却没想那家人也是十分厉害,几乎没有给什么钱,奶奶那个时候穷得连一条像样的内裤穿不上。
奶奶走了以后,母亲每每提起她,总会说“你娭毑这一辈子是最不抵的,再没有见过比她更苦命的女人,都没有活出个人样来。”
二、最亲密的时光
从小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一直是分居两地的。父亲和奶奶带着我住在湘潭,母亲和姐姐住在韶山。父亲经常出差,脑海中不多的关于儿时的记忆,几乎全都是奶奶。
小时候我瘦得像个猴子,还特别不爱吃饭,奶奶腿脚不方便,端着一碗饭,跟在上蹿下跳的我身后,一瘸一瘸地“跑”着,直到饭菜全部冰凉,这时奶奶就会说一句“磨人的”,然后再去换过一碗热饭热菜,继续喂我,直到她觉得我吃饱了为止。磨人的,是常德方言,奶奶不识字自然是不会说普通话的。
儿时家里还是黑白电视机,会有一个彩色的塑料膜,膜上有红黄绿的彩色条纹,把这个膜放到电视机屏幕上,原来黑白的画面就会变成彩色,不过是一道红一道绿这样的彩色。那时候这个膜是我的宝贝,一贴上去画面就变彩色的效果让幼时的我特别觉得神奇。每次看电视都要举着膜贴在屏幕前面看,这很伤眼睛。奶奶每次都会过来阻止我,我拿起彩色膜就开始跑,只怕她把我的膜抢跑了。有次跑着跑着,不小心砸到了门口的一块石头水槽上,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是头破血流,奶奶又气又心疼“你叠锅砍脑壳死滴啊~”
至今我的额头上还有一个缺疤,可惜伤疤还在,奶奶却再也回不来了。多想再听奶奶这样骂我一句呢。
那个时候的我,就是一个野丫头,特别的黑。照片里感觉像一个黑人,额头都黑得发亮。奶奶追着我整天疯,那时候的她也是黑瘦黑瘦的,看起来非常硬朗。
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又读了小学,奶奶每天接送我,一起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只是,每天那一路我们是怎样走过来的,我已经都不记得了。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了7岁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妈妈搬过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因为从小跟妈妈相处很少,我跟她并不亲。小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没有人会跟你解释这个事情。有一次小朋友们一起玩,大家起哄说我是妈妈生的。其实他们说的是对的,但当时的我特别伤心,一路跑回了家,哭着扑进奶奶怀里,梗咽着说:我是奶奶生的。
小时候的我就是那样单纯地认为,自己就是奶奶生的。
妈妈搬过来没有多久,奶奶就回常德老家了。因为爷爷去世多年,叔叔一个人在家实在无法照顾好自己,奶奶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幺儿,于是回家了。当时的我太小,不以为意,却没有想到这种分别意味着奶奶就此与我的生活完全分开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每天接送我上下学,再没有人用满是老茧的手抚着我的背哄我入睡,再没有人会一瘸一瘸地追在我身后……
后来再见奶奶,已经只是偶尔的寒暑假。印象中,直到奶奶去世,十几年间,我回去看她的次数其实是屈指可数的。
有年夏天回去,从姑母家走去奶奶家,走了好久的山路,一路都是太阳暴晒,空气沉静得一丝波动都没有,很热很热。走到奶奶家我感觉都快要中暑了,奶奶对我说,你可以唱支歌,叫风儿快来,风儿就会来了。我于是跟着表姐一起对着大山很大声地喊“风儿来~风儿来~”没想到,歌声刚起,风儿就真的刮了起来。直到今天,每次走在路上觉得很热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唱起那句歌,要是有风刮起,我总会觉得那是奶奶来看我了。
寒假回奶奶家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是最开心的。因为奶奶家在乡下,可以恣意燃放烟花爆竹。不知道现在的小孩还会不会玩我们当时的游戏——把鞭炮插在牛粪里。冬天里乡下的小路上几乎满是冻僵的牛粪,硬得像一块臭石头。我们几个小孩把鞭炮插在牛粪里,点燃以后原本冻得梆硬的牛粪也会随着鞭炮的炸裂而四散开来。儿时会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
还有一种“嗒炮”,用一个小盒子装着,里面铺着一些干稻草,大概十来个小炮竹,五毛钱一盒。你往地上一砸,鞭炮就会“啪”地一响,炸了。这种“嗒炮”简直是我的最爱,恨不得连睡觉也带着,特别喜欢突然在人后面放一个,把人吓一跳的样子。奶奶自然是最常被我“吓”的对象。每次被吓到,奶奶都会装作很生气地说一句“砍脑壳死滴”。
那时的回忆那些亲密的时光是多么美好,以致于现在我在敲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依然会有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嘴角,觉得心里暖暖的。
三、最后的见面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去奶奶家了。也许真的是学业太忙了。我开始给奶奶写信,每次收到信,奶奶都会找人念给她听。在信里,我给奶奶许了不少甜蜜的承诺,美好的未来。我把奶奶的照片夹进了书里,每次遇到困难时,就会拿出奶奶的照片,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坚持,一定要出人头地给奶奶幸福的生活。可是不管怎样思念,我始终也还是没有再回去看她一眼。
直到2007年的春节,我最后去看了奶奶。
表姐突然来电话说,奶奶身体很不好了。这个电话带给我的冲击也很大,记忆中的奶奶虽然有腿疾,但身体一直是很好的。奶奶六十多岁的时候都没有一根白头发,虽然牙齿很早就掉光,但是胃口很好,一餐两碗饭是最少的,有时奶奶都可以吃三四碗饭。
可是表姐电话里说,奶奶腿疾恶化了,已经没有办法走路了。
我和父亲急匆匆辗转了好几次车,终于到了奶奶家。穿过那条泥泞小路就是奶奶家,一切都是老样子。奶奶家是个小木屋,靠着山,门前有一小块土地,奶奶会在那里种一些家常的小菜,养一些鸡。
小木屋应该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爷爷也是在这个屋里长大的。木屋可以分成两块,左边的房子是挨着地建的,右边这半边则在底下搭了一个架空层。左边两间房,一进屋就是一个土灶台,灶台往里有一个土火坑,从前冬夜里大家会围坐在这里侃大山,火堆上挂满了腊肉,升起的浓烟熏烤着,腊肉都是黑黑的,煮来吃之前清洗五道水都还是黑的,然而这种腊肉非常香。我最爱往火堆里塞一个玉米,烤玉米的香甜简直无法比拟。再往里走是爷爷的卧室,爷爷走后,这间屋子就空下来了,有个后门可以通向后山并且连着洗手间和猪窝。
右边与厨房并齐的是叔叔的卧室,也算是“客厅”,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四方的木制餐桌,平时来了客人的话就在这里喝茶吃饭。靠着墙角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几乎全是我的照片和我写给奶奶的信。因为右边有搭架空层,所以这个房子出去是一个小阳台,同样是木制的,走在上面会吱吱呀呀地响,阳台开了门,走下去就是门前的小院子,小时候我就经常在这个阳台上跑上跑下。
房间往里走,是奶奶的卧室,同样也有门通往后面的山。小时候回奶奶家,我就是和奶奶一起睡在这间房里,时间好像回到最初的时候。
最后一次去看奶奶时,再见这座小木屋,已经完全不是儿时的模样与心情。小木屋没有了记忆中的温馨与热闹,奶奶也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口来迎接我。
走进屋子,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弥漫着一股轻轻的霉味。屋里光线很不好,黑黑的。大奶奶坐在那个四方木桌处,我打了个招呼,继续往里走,终于见到了我的奶奶。奶奶躺在里屋的床上,那样的瘦弱,眼眶深深陷进去,几乎已经占了半张脸,奶奶嘴依然是瘪瘪的,随着呼吸一前一后的蠕动。我轻轻唤了声“奶奶”。
奶奶扭过头,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朝着门的方向她艰难地挥了挥手:“薇薇,过来,让娭毑看看你”我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她怀里,奶奶嘴里一直嘟囔着一句话“娭毑好欠你呢,你挂住娭毑没有?”我默默无言。奶奶,对不起。许多年不见,我已经忘了怎样跟奶奶亲近。
奶奶的手依然满是硬茧,抚过我的脸刮得有些生疼。奶奶的眼睛已经快瞎了,她已经看不清我了。原本漆黑乌亮的头发已经变成了花白,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岁月这样无情地改变了我的奶奶。
奶奶要起身去上厕所,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走路了。我搀扶着奶奶,上了厕所。扶奶奶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变化还远不止那些,记忆中高大的身影,如今背已经驼得完全直不起来,几乎弯成了一个直角弓形。我的手搀着奶奶的手,奶奶的手臂是那样的瘦弱,好像我稍微用力一点,奶奶的手就要折断了。看到我扶奶奶上厕所,大奶奶直夸我孝顺,我的心里却满是苦涩,奶奶带我到7岁,可是我为奶奶做过的却是那么少。
夜里给奶奶洗脚,看到了奶奶的腿。脚趾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不分你我地趴在脚背上,但是在大拇指的位置长出了一个很大的包,里面已经烂了,经常出脓,小腿的地方也长了不少这种包。奶奶每天都在用草药进行敷洗,但显然作用是不大的。父亲说,奶奶的腿大概是要截肢,但奶奶是不愿意的,年纪大了,父亲也担心奶奶经不起手术的折腾。于是,奶奶就自己在家用这些土法治疗着。
奶奶的腿脚已经非常不便,用大奶奶的话说,经常屎尿都是在床上的。第一次回奶奶家,我没有和奶奶一起睡,而是睡到了大奶奶家。大奶奶家离奶奶家很近,步行大概10分钟。
大奶奶说,曾经那个最爱干净整洁的奶奶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没有办法直立行走,都是借助一个小凳子,一手撑着一步一挪地走的。有时要上洗手间,家里没有人帮忙,一个人实在走不了那么远,奶奶就会自己在房间里解决。房子里常年也是臭臭的,“根本进不得人啊”大奶奶说。叔叔又不会做饭,还是奶奶在做饭。因为眼睛也不好使了,有次奶奶甚至错把一坨干掉的大便当成了粑粑,正准备煎了吃了,幸好大奶奶过来看到及时制止了。
这些不堪得像是地狱一般的情节,就是小说也不会这么写,可我的奶奶却真实地经历着。而当时的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什么也做不了。
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因为那时谁也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临走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好,真好。终于要毕业了。要好好干,别忘了,娭毑等着你给钱我用呢~就是这一句“娭毑等着你给钱我用呢”,多年以后每次想起,都会钻心一样的痛。
奶奶带我到7岁,可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哪怕是给她一点钱。
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尽管奶奶腿脚那样的不便,但依然像以前每次一样坚持送我,只是她再也出不了那间小小木屋的门了。奶奶就那样倚着门框努力站着,满是老茧地手扶着门框,撑起弯曲的身体,望向我离去的方向。
这就是我见奶奶的最后一面,“娭毑等着你给钱我用呢”是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四、我把奶奶弄丢了
一年多后的那个清晨,我们接到了奶奶离开的电话。
至今我仍觉得那是一个梦。我的奶奶还在,只要我不回去,她就还在那个小木屋里等着我,等着我拿钱回去给她用,等着我写信给她,等着我带重孙女回家给她看……只要,我不回去。
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我也一直是这样逃避着,欺骗着自己。
表姐说,奶奶最后的时光是非常痛苦的,小腿已经全部坏掉,骨头都烂出来了,甚至长了蛆。那种痛苦真的无法想象,而这一切她都一个人在默默忍受。每次想起奶奶一个人承受的这些苦楚,我都很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不孝。
这么多年过去,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勇气站到奶奶的坟前。我害怕,害怕一旦到了奶奶的坟前,那么我的奶奶就是真的不存在这个世界了。而现在,我告诉自己,奶奶还活着,就像以前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奶奶还是在家里等着我,等着我回去看她,还给我做了粑粑,做了腊肉,等着我回去。
奶奶走的那天是中秋节,我一直认为这是奶奶给我的惩罚,所以会选择在中秋节那天离开。中秋原本是团圆的日子,可是却成为了奶奶的忌日。
对我来说,中秋节只有团聚,再无团圆了。
时常我会想,能不能给生命挂一个铃铛呢?这样弄丢了,我们会知道,也可以循着铃声再找回来。
是啊,我把我的奶奶弄丢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