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的缘故,他搬到了更接近公司的市中心商业楼,那里纵横的宽敞的街道,以及排列整齐的棱角分明的商品,令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简洁且乏味无趣。

前阵子因一次偶尔的个人业务,他被上司提拔为主管,直接越过两级,尽管上司对于他的兢兢业业赞赏有加且一直以来对于他的才华冷落带有怀才不遇之感,但他依旧认为上司乏善可陈,不仅如此,连同共事的人他都觉得趣味低劣。他常常在楼道里抽烟,所以听到很多的闲言碎语。明和,暗斗,苟同,卖俏行奸。当然也有关于他自己的,指其猥琐,孤僻,擅于计谋,左右逢源。

每周的周末或是节假日空闲的时间里,他会驱车前往城郊的湖泊处钓鱼,那里有很多野生长大的鲶鱼,肉肥,鲜而不腻。他也因此常被某些上了年纪的邻居指指点点,说他若不是身体的原因,就是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不然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身旁连个女的都没有。

其实之前他有过一段三年的恋情,不温不火,或许他忍受得了这种平庸无趣的生活,没有过多的旅行,没有狂欢,没有太多热烈的因素,但她的女朋友则不行,她先后曾假装失踪了数次,但都一无所获,最后一次她失踪了一个月之久,有一天她从他的住所把属于她的东西都打包带走,包括曾经为他买的围巾,剃须刀,领带。但她也留下了一些新的东西,胃药,印在镜子上深红的艳丽唇印。

然后她发微信告诉他分手的消息。

他没有加以犹豫,很快的回复了好。

“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们一年多没做爱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失去兴趣的。”

“今天。”

他隔着屏幕听到她崩溃的哭泣声,持续很久。

“那...那我想再问你,你是同性恋吗?”

“不是。”

“双性恋?”

“不是。”

“我还是很爱你......但你的冷漠,让我很难过......”

“对不起。”

他挂掉电话,脱掉西装,领带。敞开领口。他走去冰箱拿起一瓶啤酒,猛灌,冰冷划过喉咙,直到内心彻底的冷静。他在东西被翻得杂乱的客厅里站了许久,阳台外是清冷的风,冬季已至。

他走到房间,把之前锁住现在敞开着的柜子里的东西整理好。玻璃碎裂的相框,两个青涩的男生的合影,背后是穿流无止境的车流,商店,林立的广告牌子。那天的天气也正如今天的天气那般阴冷,光线低沉。

之后他一直寡居,搬家后也亦是如此。

胃病于他而言如同随影附身的孤寂,穿插在他未知的毫无预兆的生活里。一次深夜接近凌晨的时候,胃病突犯,疼痛时隐时现,转而变为剧痛,令他难以忍受。他吃了些药,在床上短暂的几分钟翻腾如滚针毯。他披上外套,下楼,搭上一辆夜归的轿车,抵达医院时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

快步走到急诊室的门口时与可能同样着急看病的一对父子碰撞了一下,他本能的说了声抱歉,抬眼地瞬间他便怔住了。某种混杂着的情感像一道闪电从他的心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却长久的遗留下难以一挥而去的躁动,不安与死灰复燃的渴求。

他无法预料更无法想象与自己共处了四年的他,如今已变成穿着随意,胡渣刺眼,满脸油腻的‘中年男子’。他记得梁家洛只小他一岁,那时候他的容颜尚处稚嫩,看起来甚至要比自身的年龄还小。在这种巨大的落差里,某种难以名状的痛楚如同入水的药物在心底缓慢地稀释。

而梁家洛脸上的惊愕只停留了几秒,就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抱紧怀中的孩子,然后疾步走到急诊室的柜台前。他也跟了进去,就像多年前那些阴沉,多云的下午,他紧随在梁家洛的身后一样。

“陈炯明你能不能快点,再慢场子都被人占了。”

“听到了啊,难道我会飞吗?”

在周三或周四没课的下午,他们会到学校的室内体育场去占场打羽毛球,有时候人满为患,梁家洛会因此而指责陈炯明,而他都会反击回去。

“你将来又不是想成为职业运动员?少打一两次会死吗。”

“这不是成不成为的问题,而是我们每周有空打球的时间都很少。而且,你他妈下次能不能穿鞋穿袜子快点,连照个镜子都好半天。”

过往的回忆被医院的提示音打断,回过神来他发现梁家洛已经办好了手续,正等着护士依照医生的指示替儿子挂好吊针。当梁家洛回过头来望向自己的方向时,陈炯明向他挥了挥手。

急诊室的床位永远不够,他们被安排在走廊的一个位置,那里的消毒药水味依旧浓重,许多患病的人在白色的床单里轻声地呻吟。

他们站在孩子的临时病床前沉默不语。

之后他打破了沉默。

“要不要去外面抽会烟?”

“不了,已经戒了。而且孩子在这里。”

“这孩子多大了?”

“今年三岁。”

之后话语无以为继,他们盯着可以转移注意力的白色床单。接着他走到墙壁的附近,背靠着,然后看了一眼深长的走廊,又继续开启了话题。

“你没有回湖南吗?”

“毕业后回了一段时间。”

“不过她执意要回来,所以我也跟着回来。”梁家洛补充道。

“夏琳吗?”

“嗯。”

“对了,你来医院干嘛?”说完梁家洛看向他。

他笑了起来,低下头,用手捋了捋杂乱的头发。听到梁家洛这么问他才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此刻他的肠胃已经恢复了常态,没有了丝毫的疼痛。

“胃病,没想到现在就突然好了。刚刚可是疼到想死。”他说道。“那你儿子呢?”

“高烧......,每次都是等到高烧,我们才发现得了。”梁家洛的语气开始变得低沉。

“他有自闭症,所以感冒什么的,都是拖到严重导致他的行为出现反常,我们才知道出了事情。”

“有没有找过治疗?”

“有,之前找了一些医院,现在在一家专门治疗自闭症的机构治疗。不过费用很大。我跟夏琳从早忙到晚,但夏琳最近出了点事,丢了工作,所以孩子现在暂时由我们陪着。”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过往的时光像逐渐远离他们的镜头。从走廊淡出,行至窗户,之后是整栋医院的轮廓,直至他们的身影隐没在夜色无形的漩涡里。

二零零六年正值腾讯,奇虎360大行其道,那时自媒体方兴未艾,纸媒还依旧风行。当梁家洛抵达广州,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他就被眼前这座从未有过接触的南方城市所感染,所吸引。不管是霓虹,还是穿行的人群,或是街上那些听不懂的粤语,他都觉得新奇,一切充满探求的欲望。

所选的专业是编程,宿友来自各方各地,一个四川成都,一个湖北武汉,一个广东汕头,距离这里差不多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在广东的最东边,他说那里有海,夏季会有猛烈的台风。而梁家洛来自湖南怀化,他有一次告诉陈炯明,他说,在这里我看不到澡堂,以前我近乎坚定的认为,如果我的生活脱离了澡堂,我会活不下去,但事实上,我很快习惯了南方的湿冷,习惯了没有暖气的冬天,也习惯那些没有澡堂的日子,而它们,那些所谓的离开不了的,也开始变得微不足道。

宿舍的关系分成两派,两派之间虽没有争执却也不会变得深入的熟络。陈炯明与梁家洛有相同的兴趣,又对游戏没有太多的迷恋甚至执迷,所以自然而然的彼此开始推心置腹起来。

对于未来,陈炯明持着明朗的理想主义,而梁家洛却悲观着,他初来乍到的几天就开始寻找各种兼职的机会,之后加入了一个不定时组织人员去校外兼职的机构。那时他们还并未像后来那样亲密,陈炯明只是提醒了一下梁家洛,让他提防这些机构,他们很可能只是想利用大学生这种廉洁的劳动力来替自己敛财。不过梁家洛对于这个整天窝在宿舍床上看小说的人所提的醒,并没有太在意的放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临近熄灯的时候,梁家洛踌躇地在陈炯明的床前走来走去,最后他还是鼓起了勇气,向陈炯明提出了借钱的请求。

“要借多少?”

“一千。”

他的思绪从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里脱离出来,然后在被窝里转身凝重的望着眼前那个近乎焦急至疯狂的人。此时此刻的梁家洛或许没有失去理智,却被某种利益的欲望驱使着,他的口气夹杂着强迫的意味,仿佛那将是一笔价值不菲的生意。

“你先把钱借给我,等我有钱了再还你......双倍。”

“你肯定是被骗了,天下哪有交钱就能赚钱的好事。”

“这你不用管,先借我再说。”

他犹豫了一会,之后在行李箱和书包里摸索,等凑齐一千递给梁家洛的时候他的手条件反射般地缩了回来,他嘱咐了一句:“记得还哦。”梁家洛则焦急的答应。在他跑出门身影消失了一会的时候,陈炯明向那个虚无的背影喊了一句:“不用还双倍。”但并没有任何的回应。

隔天梁家洛没有去上课,中午也见不到他的人影,直到晚上陈炯明准备去图书馆的电脑室编写程序时,他才看到梁家洛一脸失魂落魄地走进宿舍,在接近他自己的床位旁的桌椅时,梁家洛一脚踢开了椅子,然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操他妈的,操他妈的广东人。”

陈炯明站着不动,等梁家洛的情绪开始平稳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和笔记,托起梁家洛,然后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尘。

“走,去警察局。”

“有用吗,报警会有用吗?”梁家洛几近绝望的说道。

“没用,但总比哭着好。”

警察只简单地做了下笔录,顺便对梁家洛的贪财行为进行了批评,之后让他们等待警方的消息。梁家洛仍执着地追问着,他希望警察能给他一个安心的回复,不过陈炯明把他拉走出警察局,告诉他对这种事情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接下来应该想如何的生活下去。

“那一千块我会还你的。”

“没事,等你有余钱了再还我也不迟。”

“对了,你吃饭了没有?”陈炯明对一旁垂头丧气的梁家洛说道。

“没有,中午到现在为了找那个王八蛋,都还没吃。”

“那走吧,带你去吃广州的煲仔饭。”

那晚走在晚秋的路上,他们第一次对彼此敞开自己的想法。陈炯明告诉梁家洛不管在哪些地方,尔虞我诈是常有的事,只是广州较甚而已。吃一堑长一智纯属扯淡,只有你开始克制,开始量力而为,开始明白自己所需,你就会更明确的去对待一些事情。

“关于兼职的事,我可以在同乡会里帮你找一份?”

“同乡会?”

“对,潮汕同乡会。我表哥也在里面,我刚来的时候他就把我介绍进去了。”

“你没去了解你那什么,湖南的同乡会吗?”他继续问道。

“没有。”

过段时间他们就一起去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潮汕饭馆,在后厨负责清洗的工作或是端菜之类的。工作的时间是每周的周末两日,中晚饭免费,梁家洛也因此常常吃到隶属于八大菜系的潮汕菜。

“我觉得潮汕菜虽然不辣,但好好吃啊。”

“不过吃久了吃腻了,我就更想念我大湖南的剁椒鱼头。”

“如果你喜欢的话,有时间你可以来我家那边,我带你吃正宗的潮汕菜。”

大概隔年的八月份中旬,他们搭乘大巴前往陈炯明所出生的地方。那里没有梁家洛想象的那般富有南国的风采。接连不断的密麻的棕榈树。浓郁的色彩。湿润的城市。这些在电影里所刻画的东南亚轮廓,他都没有看见。

当晚在陈炯明的家里住了一夜,刚好遇上当地的一个不算隆重的拜神晚会。陈炯明告诉梁家洛如果在三月份来的话,这里会有一场更盛大的游神庆典。那晚在灯火闪烁,在烟火,在穿着特色服装的迎神队伍中,梁家洛像一个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游客。他们穿行于人流,沉溺在彼此的欢愉之中。

翌日清晨,最早一班的公交在八点,他们在公路边的一家早餐店吃完肠粉,然后搭上能够到达码头的某路公交。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转车,颠簸。在码头坐上摇摆的渔船,抵达南澳岛已是下午的三点。找了一间廉价的旅馆,没有两张床的房间,他们只能将就在一张足够睡上两个人的双人床位上。

清晨的南澳岛始终雾雨朦胧,中午会有强烈的海风从岸上吹来,咸涩。晚上则是凉爽的休闲胜地。他们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直到临走前,他们都没有遇上台风。

在岛上的第三天他们去了岸边的一个礁石群,蔚蓝的海水翻滚,没有海鸟,清澈的天空一直延至天际。

水雾围绕在他们的周围。空濛,幻灭。

“小的时候,我妈常说要走出外面,不能停留在这个地方。留在这里都是没出息的,这是我们那时候的观念,现如今也是。”

“但很奇怪的是,尽管我们这里走出去了很多人,但这里的观念依旧保守,这么多年来依旧根深蒂固,很多习俗,或是想法,是你无法去撼动的。”

“我记得小学那会,追一个喜欢的姑娘,然后她告诉了她的妈妈,当天她妈就带着她来到我家,家门口围了一些人,她妈妈问我妈要给多少彩礼,有没有房子,不然不把女儿嫁给我。当时我妈为这事想打我,但被我爸阻止了,我爸本身也讨厌这里,所以他告诉我,不管有没有钱,以后都要走出去。”

“哈,说这些是不是很无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告诉你这些。”

“不会。”梁家洛回道。“我小时候倒活得自在,也追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过长大后大家都想去城里啊或是别的地方,我想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吧。”

那天回去旅馆的路上他走在梁家洛的后面。细雨黏稠,天空积压着厚重的雨层。岛屿好像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海风有点大,鼓起了他们的衣服下摆。他们没有带伞,无声,沉默。他一直看着梁家洛的背影,湿漉漉的头发,雨水慢慢浸透的后背,那布满水珠的白皙的手臂。

那天晚上旅馆的老板给他们送来了姜茶,他们裹在被子里,像捧着一个热滚滚的番薯,然后慢慢的饮尽。差不多入睡的时候,陈炯明突然从梁家洛的后背抱住他,然后力度变紧,而梁家洛想翻过身,却像被绳索捆住了一样。之后陈炯明把手转移到梁家洛的腹部,像一个戏谑性十足的孩童,挠了挠他的痒处。梁家洛也予以反击,伸手也想捉弄一下陈炯明。他们拿起枕头互扔,把白色的床单搞得一塌糊涂。最后梁家洛在疲倦中睡去,而他在沉重的黑暗包裹下,像沉浸在铅铸般的悲哀里。

离岛的时候天气依旧阴沉,灰色的积雨云层在头顶悬浮着,摇晃的舢板把岛屿的风景变得模糊,他们看着它逐渐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线里。

急诊室的灯光有些耀眼,他走出门口,在不远处的昏黄路灯下抽着烟。天色未亮,还处于黎明时的混沌状态。差不多抽了三支,或是五支,他想了一些往事。不久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有了嘈杂的声音。他向公司请了假,没有吃早饭,搭了一辆滴滴的黑色轿车回到市中心的房子,那里冰冷,窒息。一直睡到下午的五点,阳光微弱的照射在脸上。他去洗漱间洗了下脸,刮了胡子,然后坐在电脑前,查了一些关于自闭症的消息。之后拿起手机想打给梁家洛,随即挂掉,关掉屏幕。他想,也许,他现在正在沉睡着。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接到公司的电话,有几个需要他忙活的项目。在絮乱的情绪中他一直克制自己,像以往一样冷静,平稳地处理设计方案的一些问题。中午他步行到公司楼下的一家陈设简单的咖啡店,他在那里约见了一位自闭症方面的人员。通过了解,情况并不是很乐观。晚上则是去医院的附近同梁家洛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其间梁家洛对于儿子的未来表示担忧,也隐隐的表示,他需要一笔数额很大的钱。

陈炯明转移了话题,想避开这一话题的悲观蔓延。

“夏琳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她爸去世了,我想让她在那边多待几天。”

“嗯。”

“毕业后我们差不多四五年没联系了吧。”

“差不多吧。你现在在做什么?”

“混了那么多年,还只是一个编程序的。”梁家洛苦笑了一下。“本来去年有机会升职的,但你知道的,我交际关系不好,所以机会就被那些会谄媚逢迎又会挑逗的女大学生抢了。”

“对了,你呢?在腾讯工作吗?哈哈。”

“没有,毕业后也是去打代码。但做了一年多发现很累,就去了一家做平面设计的。现在做主管,莫名其妙就当上的。”

“唉,当年那些同学都混得好,就剩我。”梁家洛双手遮住脸颊,肘部依靠在桌子上。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我还有个自闭症的儿子,以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刚刚医生告诉我,如果每次都是等到高烧再治疗,很可能会影响他的智力。”

“我现在什么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了,每次看到别人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去看电影,我就感到锥心的痛。”

“他有时候会突然地大叫,学校也去不了,每天我跟夏琳都活在没有未来的阴影里......”

那晚,梁家洛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他望向周围的街景,在霓虹的某处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渐渐远去,消逝。

那段时间他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抑或慢慢沉陷的深渊。每次他都在凌晨的孤寂中惊醒,汗水沿着额头流至嘴角,咸涩,苦涩。有时会梦见森林,或是海。

那几天在公司的状态也总是疲倦,面对杂多的文案,设计样板,他常常心不在焉。有次他需要手写一些文件,他找不到那只经常用于写字的钢笔。翻箱倒柜,问了很多人,最后一位新来的实习生说看到一支类似的,他以为是坏掉的,就把他扔了。

他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地几乎怒吼地问他有什么资格扔掉那只钢笔,之后举起拳头朝那个年轻的脸庞挥了一拳。公司的人把他们拖开。混乱,倒地的东西发出碎裂的声音。他奔跑到街道,错乱的人群,车流,繁乱的路标,无数个绿色的垃圾桶。他感到一种渺小砂砾处于洪流之中的茫然,不知所措。身旁刺耳的鸣笛声像漫长沉默中的枪响,商场的旋转门在旋转着,周遭好像开始变得无言而冷漠。

大三的时候梁家洛重新找了一份新的兼职,在海珠区的一家玩具公司里负责网站的建设。当梁家洛把消息告诉陈炯明时,他表现出由衷祝贺的样子,其实内心里却对梁家洛类似背叛的行为感到失落,些许愤怒,但很快就释怀。

除了周六日见不到梁家洛的身影,连周三周四的下午他们也渐渐取消了去打羽毛球的习惯。

在周日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梁家洛突然提出要去图书馆,然后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在那里他们无聊的看着一些专业的书籍。

“其实关于编程的书干看着实在没什么乐趣。”

“看多了也总会找出些乐趣嘛。”

他合上书,想离开座位却被梁家洛拦了下来。

“其实今天是想让你帮我把把关的,她现在还没来,等她来了你帮我看看她怎样。”

“原来你来这里是来泡妞的啊。”

“也不全是,还看了一些小说。”

不久那个所谓的她就来到梁家洛所指的位置,长发,微胖的身材,穿着红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裤子。陈炯明朝她端详了一会,觉得相貌平平,还平胸。

“兄弟,这就是你喜欢的妞?”

“是吧,怎样。”

“额,我个人觉得,我不会去喜欢这种的。”

“我是问你她怎样,又不是问你喜不喜欢。”

“你问我感觉,我当然是从自己的喜恶出发啊。”

“算了算了,反正我要追她。”

“那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是湛江人,qq签名是一切随风。”

“然后呢?”

“没了。”

“我看悬。”说完他拍了拍梁家洛的肩膀。

晚上的时候梁家洛激动地跑来告诉他他刚刚同她吃了一顿饭,而且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很好,后续可能会有好的发展。他笑着调侃梁家洛这么快就去勾搭人家,并让他事成之后请他吃饭。梁家洛欣然应许。

“对了,你有看到我的钢笔吗?就下午去了趟图书馆之后,我就找不到了 。”

“没有,可能你放在哪然后忘记拿了吧。”

梁家洛简单地翻了下桌子上的书,就躺在床上用手机聊起天来。

隔天他路过文具店的时候,在柜台前挑了很久的钢笔,却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之后他专门去了一趟派克钢笔的专卖店,在那里他选了一支黑色的,与梁家洛之前的那支相似。价格有点贵,不过可以免费刻字。三天后他来取笔,待回到宿舍他想把笔送给梁家洛时,发现他手上已有了一支崭新的,刻着两个大写的字母,L与X,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你跟夏琳的事成了吗?”

“还没吧,她也没正式表态。不过八九不离十了。”

“记得请客。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会的会的,肯定少不了你那份。”

圣诞节那天他在校外租了一间装饰独特的私人录像厅,可以容纳五六个人。那天他与梁家洛约好了,准备在里面看几场电影。傍晚时梁家洛临时有事,所以就没有一起去吃晚饭。当七点左右梁家洛带着夏琳来到录像厅时,他惊愕了几秒,像是有人强闯进他安稳的生活。

陈炯明准备了几部电影,不过以客为主,他们让夏琳挑选先看哪部电影。她翻了一下,然后选了李安的《断背山》。

“我觉得这部应该挺新奇的。”

他默不作声,把碟子放进放映机后,就在距离梁家洛一米开外的地方坐着。电影没有删减,其中有几段让人脸红耳赤的情节,不过整场电影他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并不会产生让人感到尴尬的意味。

结束时夏琳哭成泪人,梁家洛在一旁安慰着。本来他们打算通宵达旦的看完所租的电影,不过夏琳不想熬夜,也打算去吃点夜宵,所以他们提前结束今晚的观影,步行到不远的一家夜宵店去吃点东西。

夏琳依旧伤感着,她说看到两件衣服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她多么希望杰克能够复活过来。

“我没想到在同性恋之间,还能发生这么美好的爱情。”

“恩尼斯他不是同性恋。”他说道。

“是吗?不过他们真的戳到我的泪点了。”

他低下头,吃着碗里热腾腾的面条。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没有再言语,也没有听到或是记住梁家洛与夏琳之间所进行的对话。

自他们确定恋情之后,梁家洛就开始在陈炯明的生活里淡出。他也开始恢复高中时就独来独往的生活,大多时间都在宿舍里看书,或是编码。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吃个饭,但大多都是梁家洛在畅聊他与夏琳之间的种种趣事。

一月份的某天晚上,梁家洛心烦意乱地走进宿舍。他问梁家洛发生了什么,他说夏琳与宿友不和,想出去外面租房子,也让梁家洛跟她一起。不过梁家洛有点不愿意,他们因此吵了起来。陈炯明想让他的心情好转,就像很久之前那样,从梁家洛的后背去挠他的痒处。但梁家洛推了陈炯明一把,陈炯明也反推回去。愤怒突涌于心。不久他们就厮打了起来。那晚他们的关系也因此破裂。

隔天梁家洛就与夏琳搬了出去,直到毕业的那天梁家洛都没有回来过。

从那之后一直到毕业,陈炯明也没有通过任何途径去联系梁家洛。他在谷歌搜索上查了一下关于‘冷战’的诠释。爱情,亲情,友情等感情的对峙状态,精神暴力的一种。他认为他们此时的破裂关系不属于‘冷战’,而更像断裂的桥梁,无法恢复完好,就算重建得一模一样,有些东西,也不复以往。

那段与梁家洛没有任何交织的空白时段里,他始终形影单只。难以描绘的折磨与逐渐强制忘怀的过往在错乱的相互抵制。尽管很多时候他们同处一个教室,但都离得很远。路上会有偶遇,擦身而过,没有目光的交集。在梁家洛离开宿舍的三个月后,四月的某天,他们在路口等车,他瞟了梁家洛一眼,熟悉的侧影,又很快地收回目光。

他坐上车,后视镜里梁家洛的身影始终未动。

毕业那天在纷飞的学士帽之下,在离别与不舍的情感包裹之中,他们隔着许多交谈的人群相视而笑。一年多的联系隔绝就好像一层易破的薄膜,或许原本就在藕断丝连中微妙的存在着。那天梁家洛要回湖南,他一直送他到火车站的大门口。

离别时他们拥抱了一下。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怀疑过,你是不是同性恋。”

“那你认为呢?”

“我想听到的你的答案。”

“不是。”

陈炯明向前走了一步,对梁家洛说道:“还能再拥抱一下吗?上一个拥抱算是久违后的拥抱,而这一个算是我们分别的拥抱。”

他们伸开双臂,再一次拥抱。陈炯明往梁家洛的口袋里塞了一个盒子,然后在他的耳边对他说道:“上次买的钢笔忘了送你,现在算是离别的礼物吧。”

“谢谢。”

多年以后,当陈炯明面对着漆黑的空旷客厅时,他突然想起那天下午在图书馆拿走了梁家洛的钢笔,但他却始终找不到笔盖。隔天在专卖店询问店员是否有笔盖可买的时候,他说没有,而且他们只对自己的品牌做售后服务。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陈炯明每次写完前都要对钢笔进行注墨,签完之后就放在桌子上,等着笔头的墨水干涸,然后放回盒子。

漆黑中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静音,来电显示是梁家洛。他接起电话,另一头询问他是否有十万块钱可借,他说没有,自己目前没有那么多存款。

“我刚刚为儿子找了一个自闭症方面的专家,但需要一笔高额的费用。”

“所以我打算向你借一笔钱,我会还你的。”

他听着他把话说完。

“我会想办法帮你凑的。”他说道。

“真的,很谢谢你。现在的亲戚都被我借怕了,我很怕会凑不到这笔钱,之前很多次都这样,他们答应我,然后一直拖,最后索性就不联系了。我很怕会这样。”

“不会的,嗯,这几天我会想办法。”

“嗯,真的,真的谢谢你,炯明。”

“没事。”

“你在家里吗?”

“对。”

“那我,那我现在过去。顺便聊会。”

“好吧,地址我发微信给你。”

差不多过了十多分钟,敲门声响起。开门的时候他闻到一股酒味,不过梁家洛看起来还算清醒。他带了酒,烈酒,淡黄色的液体在精致的玻璃瓶里荡漾。

之后他抽起烟,伴着梁家洛带的酒。他不太习惯洋酒,或者白酒,总而言之他对烈性的酒类无感。而梁家洛也抽起烟。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聊着一些已逝的往事,他更多的只是在陪衬,所谓往事现在咀嚼起来如同嚼着陈旧的木头。不过在越陷越深的醉意里,一切的过往都好似覆满光辉,覆满荣誉,覆满黏稠的友谊。

梁家洛或许是处于朦胧的意识里,他突然抓住陈炯明的手,然后把他托起。他们离开座椅。他用力地抱住他的后背,像陈炯明很久之前做的那样,如今角色颠倒。而陈炯明内里充斥着反感,他抗拒着眼前的一切。不过在酒意,在灯光,或者寂静的环境,又或许过往如潮涌般涌来,他的内心逐渐燃起,某种死灰复燃的燃起,某种冰冷的欲望。在白色床单的床上,他们亲吻,撕扯,融合。彼此粗糙的皮肤,浓厚的酒味,轻抚,高潮,窒息。短暂的呼吸停止。身体变得像液体般轻盈。

醒来之后他发现他已离去,留下苍白荒芜的空位。窗外阳光耀眼。头脑昏沉。好像有某种低频率的电波穿过耳边。他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躺在梁家洛昨晚的位置,把头深埋进还留有余味的枕头里。

END

作者 | 林树明

图片 | 坏孩子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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