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Catherine Malabou《黑格尔的未来》导论
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
作者:凯瑟琳.马拉布(Catherine Malabou)
试译:克雷伯格
导论
问题式
黑格尔的哲学:它是一个“过时的东西”吗?
这本书的标题,黑格尔的未来,可以被当作是对于如下问题的肯定回应:黑格尔有未来吗?在二十世纪末期,这一问题毫无疑问的会被提及。哲学应当感谢黑格尔的贡献,并承认它欠了黑格尔很多债,但是思辨的观念论仍然被怀疑是一种总体化甚至是集权主义的构造。即使没有完全否认,但是至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今天,我们不可能把黑格尔的未来视为已经得到保证、确立和认可的东西。它仍有待证明和发现。本书就是要提供这样的证明。
提及黑格尔的未来,我们就必须理解黑格尔哲学的未来。“未来”(avenir),在一般意义上,意味着有待到来的时间(futur)(the time to come),即它在我们的前面。词源学证明了这种关系:未来(l’a-venir)就意味着有待到来的事物(ad-vient)。但它也指能够持续的东西:“拥有未来”就是有产生后裔的权利。那么现在便有一个基本的问题,黑格尔哲学有合法的后裔吗?它怎么还能兑现承诺呢?历史已经证明,它是一项会让时间走到尽头的事业,它怎么能继续在我们的时代发挥主导作用呢?
时间:事物开始于时间。正是由于时间问题,黑格尔和当代哲学的分离才得以成立。《精神现象学》中的著名结论便已经宣告了黑格尔主义的死刑:
时间就是那个实存着的、作为一种空洞的直观而呈现在意识面前的概念本身。正因如此,精神必然显现在时间之中,而且,只要它还没有理解把握它的纯粹概念,也就是说,只要它还没有消灭时间,它就会一直显现在时间之中。时间是那个从外部直观到的、自主体尚未理解把握到的纯粹自主体,是那个仅仅被直观到的概念。一旦概念理解把握到它自己,就会扬弃它的时间形式,对直观活动进行概念式把握,成为一种已经得到概念式把握、而且正在进行着概念式把握的直观活动。——所以,时间显现为那个在自身内尚未完成的精神的命运和必然性,而这个必然性的意思是,精神必然会使自我意识在意识那里占有的份额不断扩大,必然会使自在体的直接性——亦即实体在意识里的形式——运动起来...(先刚译)
许多解释者从这段分析中得出的结论是,时间对于黑格尔来说无非是一种消逝的时刻(passing moment),它被抛在身后。而时间本身似乎也不愿意原谅绝对知识对它的辩证压抑,要求它做出弥补。在哲学中,这一要求当属海德格尔表达的最为清楚,他认为时间在绝对知识这个点位被扬弃,仅仅是一种对于时间概念的粗俗理解。“对时间的粗俗理解”是海德格尔认为的宰制整个形而上学的观念,现在也应该随之终结了。这一刻板印象是彻底的:“黑格尔的时间概念以最激进的方式展示了粗俗的时间理解在概念上的形式”。
而最初则是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对时间的粗俗理解”,他将之理解为一连串的现在(a sequence of nows)。亚式的时间没有开端和结束,就这样流逝着,构成了统一的流变,事件在其中展开:“在庸俗的理解中,时间是一连串不断现成在手(vorhandenen)的现在,它们在同一时刻经过,又在同一时刻到达。时间被理解为一连串的现在,是现在的流。”
根据海德格尔所言,《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中讨论时间的言语仅仅是重申了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四卷中所讨论的στιγµη(点)的问题。黑格尔可能完美掌握了对“瞬时性”(instantaneousness)这一概念的经典理解,并且给了它以“守时”(punctuality)的规定。黑格尔坚持认为:
否定性将自身作为点,从而和空间联系起来,并且其中将自己规定为线和平面,它同样也是自为的东西,回到外部性领域的规定;但是同时时间将这些规定设定在外部空间,它显得对这些空间的静止并置(juxtaposition)漠不关心。因此它被设定为自为的,否定性就是时间。
一个空间的规定——点——被刻画为时间的规定——瞬间。但是这样一种时间概念,看起来仅仅将之还原为并置的形式,今天它已经没有任何未来。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对时间的通常理解构成了他用“形而上学”这一名称概括的哲学传统的统一性。在这个视角下,形而上学,被存在的一种规定所宰制着,并且被理解为在场,而这就是优先了现时的张力。那么,过去和未来就必然显现为一种已经逝去的现在时间和一种有待到来的现在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时间是事件发生的同质环境,这一概念主导了从前苏格拉底到胡塞尔的哲学思想。但是黑格尔从这些人脱颖而出,是因为他得到了这个“现在”特权的一些逻辑结论。在思辨的时间概念中,未来甚至不像其他时代那样是一个时代:它没有维持自身的力量,屈服于被理解为现在的先前模式的过去之进步(也就是本体论上的优先性)。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海德格尔在有关《精神现象学》的课程中这样说道:
毫无疑问,黑格尔偶尔谈论过去,但是绝不讨论未来。这样的沉默符合这样的事实,即他认为过去本身就是时间的决定性特征,这是有道理的:时间是流逝本身和流逝之物;它总是在逝去。
时间被黑格尔理解为精神的过去维度:精神必须超越时间,以实现其自身作为绝对和永恒的同一性。在这个意义上,这种同一性本身是一种过去但是其在时间上却没有逝去。它是“在场”的无时间的古迹,是绝对的“降临”(parousia)。从它的角度来看,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只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的预示;一切还在未来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对自身的潜在回归。
事实上,对黑格尔而言,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都发生的太晚了吗?青春本身的新奇不就已经迟到了吗?在《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中他分析了“人生阶段的自然进程”,他讲明了一点,青年人的特点是相信未来,认为世界还不是它该是的样子:“青年的崇高精神没有认识到,现实的宇宙在其本质上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了发展和实现”。青年人必须长到足够成熟才会知道世界“它拥有实现自身的绝对力量,而且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实现了;它并没有无能到需要首先等待其有效实现的地步”。
绝对不会等待,从未被期待,也永远不会被等待。导向预期之外的矛盾仅仅只是青年人的幻觉,黑格尔自己也记得,在他法兰克福时期的危机到来之前,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太晚了。在有关黄昏的论述中,在其黑夜之初,哲学可能只是在宣告这一真理:对未来而言,一切都太晚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难道不会开始感到束手束脚,好像本体论已经把我们闭合起来了吗?体系:它似乎是一个严密的圆圈,将一切——所有的外部性、所有的他异性(alterity)、所有的惊喜——都笼罩其中,难道不是吗?黑格尔断言精神除了自身之外别没有任何绝对,对绝对而言,这里没有任何他异性:“对于精神而言,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独立于自身之外的。这就是为什么: 所有真正科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认识精神本身,认识天地万物。”
精神,它的任务就是去理解自身,在万物中预期它的现在和未来,它永远遇不到绝对的他者,也永远不会和事件面对面。那么,还有可能发展黑格尔式的有关未来的思索吗?
散见于新近哲学著作中的许多分析都指出了思辨思想的这种僵化、固定和死气沉沉的特点。科耶夫虽然致力于强调黑格尔思想的时间性,将其作为思考未来的一种手段,但他还是从“时间终结”的角度定义了绝对知识。但是,除了时间凝固在永恒当下的形式中,还会有任何时间性与这种“时间终结”相对应吗?海德格尔指出:“黑格尔对‘存在’这一真正概念的阐释......,无异于在通往精神的道路上向时间告别,而精神是永恒的。”
黑格尔对时间的“告别”不就是时间对黑格尔的“告别”吗?事实上,对于思辨哲学而言,时间实际上根本不是时间,而是时间的扁平化或削平(Nivellierung),至少是海德格尔称之为“原初”或“起源”时间性(ursprüngliche Zeit)的本真时间的扁平化或削平?原初时间不能够以现在的方式进行理解,因为它最根本的“欣喜”(ecstasy)是未来。海德格尔写道,原初时间性“因为未来从而将自己时间化”。因此本真的未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不再是时间的简单运动,而是无法和时间自身区分开来。
我在这里并不是要把海氏和黑式的时间概念进行比较。但是,有关未来的概念在二十世纪发生了不容忽视的变化。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未来的概念是有“未来”的,那么我们自己就会犯“削平”未来的错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落在了未来的后面。
现在,无论我在这里开始的事业会冒什么风险,我最想避免的是反动的、怀旧的语调。有关未来的探讨,它最终的成功取决于它能够面对与之相反的论调。尤其是,它必须对这样一种分析持开放态度,即黑格尔没有未来概念就意味着黑格尔哲学没有未来。与海德格尔一样,说黑格尔从不谈论未来,就等于说黑格尔没有未来。现在,这部作品就要和海德格尔的断言之有效性进行斗争,同时也意识到这一断言所引发的相关思考。为了对抗这一断言,我们坚定认为,确实有“黑格尔的未来”。
可塑性的承诺
随着该种观点的结束,我们的任务是去形成一个概念,“可塑性”(plasticity),正如我这本书的标题: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这里所说的形成一个概念,指的是拾起这个概念(可塑性),它在黑格尔哲学中的作用是确定和有限的,只有将之转化为综合的概念,我们才可以捕捉(saisir)其全体。在这里,“概念”一词的词源赋予了“抓住”(prendre)和“理解”(comprendre)的双重含义。将可塑性转化为综合概念是这样一种方式,它表明了可塑性切中了黑格尔哲学,并且让读者理解理解它,它也同时作为一种结构和可理解性的条件出现。
其次,形成概念是指采取一种具有赋予其所把握的事物以形式的力量的实例,并且要讲清楚它。黑格尔一直在坚持概念的这个特征:即使它是逻辑形式,概念也不能被理解为空洞的容器,而是一个可以塑造自身内容的力量。将可塑性作为未来和时间性两者的中介设定,我的书标题,早已经暗示了可塑性就是给黑格尔哲学中的未来和时间以形式的那个实例。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以可塑性的模式被构建;时间和未来在对话的过程中相互作用,这一过程由可塑性所主管。由此可见,未来的概念和可塑性的概念需要同时处理,一个澄清另一个,就像标题通过副标题澄清一样。
这一同义关系应当被反转为非对称关系。事实上,将未来设定为“可塑性”,等同于将未来的既定定义置换为时间的时刻。事实上,在标题中已经宣布了这样的置换:“未来”,即“有待到来”的事物,其含义将不受直接的、普通的内涵的限制,即作为时态的“未来”的含义。黑格尔在《自然哲学》的不同版本中对时间的讨论所呈现的过去、现在和传统意义上的未来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相反,这些文本要求我们放弃那些著名的有关时间的定义和条件。未来被全新思考的可能性,让我们明白了,对黑格尔而言,未来不能够化约为两个时刻间的既定联系。当我们说可塑性时,我们首先要表达的是超出未来自身的那些过剩;同时正如思辨哲学中的时间性,它意味着超出时间自身的过剩。
这些预备的话语目的是要表明,我不会遵循柯瓦雷和科耶夫开辟出来的路进行思考,即使这两个人都关注黑格尔哲学中的未来。柯瓦雷论述耶拿时期黑格尔的文章,以及科耶夫的《Introduction to the Reading of Hegel》,都认为,在耶拿时期的体系中,未来有着“卓越性”或者是“优先性”。因此这两个人揭示出了青年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相近之处。但是这两个人所揭示出的计划,无法为我们提供相应的方法。而且,事实上“以未来为导向”在黑格尔的问题式中没有什么地位,因此两人的解读最终进入了死局。他们俩最终得出黑格尔哲学中有着未解决的矛盾:它只能通过立即中止所有尚未到来的未来,赋予未来比其他时间时刻更优先的地位。
柯瓦雷一方面认为,对于黑格尔而言,“时间是辩证的,...,并且它是从未来的制高点被构建的”,但是另一方面,他说:
历史哲学——并且在黑格尔哲学的整体,体系,这一意义上——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如果历史还没到终点;如果它没有停止;如果时间可以停止。
黑格尔不可能调和其体系中两种未来概念的意义:编年体时间,它的动力是所有历史发展的基础;以及作为概念逻辑上的开端的未来,而这个概念是“生成自身的行为”(act-of-coming-to-itself)。
科耶夫一方面认为,“时间被黑格尔刻画为未来的优先性”,但是当人类到达绝对知识这个点位时,便不再有未来:
人,不再和一个外在于他的客体联系在一起,因此他便不需要出于维护持存和自身的同一性而否定。但不再否定的人,便没有未来。
这里,一个设定上的矛盾,在其最核心之处,并不是辩证的,因为它无法被解决:二十世纪早期的黑格尔诠释者普遍关注这一“发现”。但是一些法国学者走出了不同的路——如Bernard Bourgeois, Pierre-Jean Labarrière, Gérard Lebrun, Denise Souche-Dagues——他们认为“历史生成”和“逻辑真相”之间的矛盾是黑格尔体系的动力。当然,这些人也没有解决黑格尔哲学中的“永恒性”和“历史性”问题,但是他们已经充分阐明了这些问题,所以不需要再将其作为课题。如果我的方法不是回到这一问题式,那么我的路径就不是考究《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之间的结构性关联。最后,我也没有研究历史哲学与历史概念的内在衍生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会反复被我提及,但是构不成我的主题。
断言黑格尔未来的可能性——这里的未来有着两个意义:黑格尔哲学自身的未来,黑格尔体系中的未来——这首先取决于在人们并不期待未来的地方提出未来的问题。那么此后,可塑性就是黑格尔哲学中没有被看到的东西。
为此,可塑性概念自身的未来必须被好好讨论。它的可行性取决于认识论操作的成功,这在方法上类似于康吉莱姆的操作:
阐释(travailler)一个概念,就是改变其外延和明晰性。它是通过纳入例外情况来概括它。这就是把它输出到它原来的领域之外,把它作为一个模型,或者反过来给它找一个模型,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有序的转换,一点一点地赋予它形式功能。
这种操作将引导我们在整个工作范围内检验可塑性概念本身的可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