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的人离世,出殡入土之时便是晴天;坎坷悲观的人离世,便会伴随阴风冷雨。
这是村里老人闲谈时所说的话,不知感叹为何。但是被我们这些小辈听去了,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判断西去者其一生是乐观开朗居多,还是那愁怨苦痛占了多数的标准。
壹
外公好酒。酒大多是米酒,或是一种用野果泡的酒。每次午饭前,他都会拿个小酒壶放煤火上温上一壶。那时的我,不过三四岁,对他所喝的东西万分好奇,总是张大眼,看着他的银白酒壶,三句话离不开“这是什么”、“好不好喝”。
他眯着眼,拿筷子蘸上一点,给我尝。我虽然已忘记那股味儿,但酒欲算是从此打开。之后略微大点,能喝上几斤甜酒,再大点便是啤酒、白酒。
父母亲戚对我喝酒倒是未有阻拦,偶尔论起也是将“锅”甩给已离世数年的外公。
外公也喜欢打牌,从所记得的外婆的话中,可以知道他打的还是比较大的那种。他几乎是一整天都在外打牌,早饭过后出门,午餐回来,甚至于连午餐都不回来吃,一开桌便是直至深夜。外婆劝他不要打,劝不了,便也自己学着打。两人就此各打各的,谁都不管谁。
自那只猫被我残忍扼杀之后,外公一段时间里都显得不太高兴,之后又照常喝酒打牌了。家中安稳,鼠虫暂无,养猫一事也暂未被提起。
外公的脾气很倔,这脾气一上来,便是什么也不顾,拉也拉不回。
那时每年尚需上缴一部分稻谷到粮站。父母因事不能帮外公去缴,便嘱托一位舅舅帮忙缴纳,还万万嘱托务必足斤足两。结果缺了二十来斤,外公开会之时便被点名批评。
回来后不久,不待商量,他便将所分之田给退回村里了。外公六个女儿,只有我这一家务农,父母劝他不要退,给我家种,他也不听。这田一退回去,便是分不回来。我父母心里于此事上有一口怨气,可也毫无办法,只有偶尔谈起,摇头叹息。
外公去世那年的暑假,我们去了株洲五姨家。一开始外公还有些迟疑,可我早听外婆他们说株洲如何好玩,有多少好吃的东西,便跳着喊着要去。经不住我的念叨、哭闹,外公带着我和表哥去了株洲。外婆因晕车一个人留在家中。
人的记忆也是万分奇妙,有些你要努力记住的事情,怎么也记不住,即便记住,也短暂得如那逝水流沙,留不长久;而有些事不过以过客之姿惊鸿一瞥,却如同在脑中、心里打上了烙印,永生难忘。
我忘记了那年夏天株洲好吃的东西与好玩的地方,只记得闷热的傍晚一个人坐在房间沙发上哭泣,只记得抱病在身的外公躺在床上。因为想家,想外婆,我从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
五姨他们也只能看着我摇头,说再等几天,等外公好一点再回去。
终于,我回了家,带着外公和表哥。
贰
回来之后,经过短暂的几日天晴,便是阴风冷雨。夏天的阴风冷雨,其阴冷程度也不逊于别的时候。外公就在一个这样下午,身穿短袖、中裤,脚踏皮鞋去县城开会了。外婆要他多穿点,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背于身后的手。
次日回来,他便身染疾病,整日卧于床上,外婆叫他去看病也不肯,还叽里呱啦大说一通。
外婆说些“死守棺材本”的气话后,便也不再管,而我除了偶尔在床边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那日,上午还阳光明媚,下午便突然闷热起来,让人压抑。
外婆与村里几位爷爷奶奶正在堂屋里打牌。外公出来看了一会儿,而后挪步回到床上。我不记得当时我在家中何处,做什么,唯一所知的是之后不久,外公所在的房间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摔倒了。
外婆他们几人连忙散了场,其他几位开始去叫人。我与赶来的邻居则是围在外公身旁,听他呼哧呼哧用力喘气的声音,不敢妄动。
外公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与死神搏斗,每次呼出的气都比吸入的气要多。
他的喉咙如同被遏制住,吸气到一半便会停住。
我们在旁等待,或者说些鼓励的话。房间里飘荡着的还是他艰难的呼吸声。
外公将那口气喘了上来,接下来我们便是一顿手忙脚乱。外面的拖拉机早已垫好了稻草和棉被,外公就这样被拉着进了医院。
当车子消失于视线之时,姐姐哭了,我看着阴惨惨的天空,笑说道姐姐哭了。
一旁的二婶听了,说道:“外公出事了不哭,还跟你一样笑?”
我没回话,一个人跑开,蹲在一间房的房门口,看着阴惨惨的天空。
外公住院期间,我去看过一次,只是在旁看了一阵,映像不深,记得最为清晰的莫过于我们进房之时,外公露出的笑脸。
回家时,在车上碰到村里来看他的人,他们都说外公吐出了一条活生生的虫子。细问缘由,原来是小姨喂水方式不对。应该用棉签沾水涂抹在外公的嘴唇上,小姨却是直接端着杯子喂。虽然不知那虫子究竟从何而来,但是只要一想起那副画面,便觉得恐怖异常。
外公进手术室的那天,天气依旧阴冷。出来时,天气仍没好转。外公的情况也越发糟糕,医生也只能无奈说多陪陪他,多吃些好吃的东西之类的话语。最终是将他接回了家。可他那个样子,又哪能吃东西。
外公回家那天傍晚,我与外婆早早在家中打扫好卫生,以做迎接。但左等右等,直至深夜,外公才回到家中。
事后听母亲与人谈起,我才略微知晓那日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到家的缘由。
我所在这个村不大,以夏肖二姓为主。外公姓肖,我姓夏,也未与谁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怨,可即便如此,外公回家遭到了阻拦,他们都是与外公喝酒打牌,有着几十年交情的人啊,甚至于就是隔壁邻居,不出几分钟便能来回串门的啊。可他们以为外公死了,从他们家门前过不吉利。所以一个个拿着手电筒,弓着身,将外公拦在路上,那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
我不知外公心中是何等心酸,我一想起总是无比愤怒,可是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叁
外公回来数日后,终是两手一撒,驾鹤西行。合棺哭孝前,大姨抚摸着外公的脸对我说:“你再看会儿,多看会儿,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外公了,你知道,他是最疼你的……”
接着,大姨便泣不成声了。
我却不知为何,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当哭声响于灵堂之上时,我跪在堂前,默然。良久,滴出一滴豆大的泪。
我竟然哭不出来。
从外公回来一直到他入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阴雨绵绵。出殡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黑压压的天空,打翻了墨汁一般,兴许是老天也感到悲哀罢。
拥挤的房屋在后事办完之后,又变回曾经空旷的模样,而且似乎显得更为冷清。
一些邻居在家门前聊起旧事,突然问我想外公没?
我茫然,接着便如想起某事一般,跑回房中,屈指细数外公的好,再之后便是伤心痛哭起来,再也停不下来。
至如今,我已记不起外公的模样,每次回家看着他的照片,总觉得陌生。因为向父母问及的往事较少,所以对于外公的出生年月都不知晓,只知道他是老兵,去过朝鲜。
我现在连外公哪一年去世的都记不清了。逝水流沙。也许是去年吧,也许是很多很多个去年吧。
外面的雨,和那场雨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