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跟某人谈起大哥,几乎每次都充满惋惜之情。总觉得大哥可以过得更好,生意更成功,赚更多的银子,过更有条理的生活。惋惜之前,多半在抱怨。抱怨大哥不爱卫生,生活不讲究,抱怨他爱打鼾,抱怨他太粗心大意,大手大脚,抱怨他没能规划好人生,选错了行业。
然而,当每次数落大哥不好的同时,另一个我便按捺不住,急不可待地蹦出来为大哥辩护。因此,基本上,抱怨和惋惜尚未充分展开,赞美、钦佩和感激便洋溢了出来。
大哥跟妈相似,心很宽,待人极为厚道,不喜与人计较。这点,远非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兄弟所能比。我生性脾气爆烈,常与三弟打架,却很少跟大哥发生冲突。这其中,主要是他在让着我。
大哥很大方,跟同学朋友来往,从来不让别人吃亏。吃饭时,最常付钱的那位是他;一起坐车时,总是买所有人票的那位也是他。他的慷慨和大方,有时让家人感到不快。毕竟我们家境不够殷实,甚至说太一般,没有那么慷慨的物质基础。尽管多次受到家人的批评,大哥依然不改慷慨大方的习惯。不知道,他是觉得没必要改,还是根本改不了。相比大哥,我就小气很多。记得读中学时,大哥买了一支书法笔,非常好用,我爱不释手,但又不好意思张口,大哥见状,便把笔送给我了。后来,我偶然得到一支很好用的钢笔,大哥觉得好用,用了好几天,但我一直没舍得送给他,而事实上,那时我共有好几支钢笔。
大哥是善良的,他为小时做的某些事情愧疚不已。有天,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小时,常常欺负我。那时,家里只有几张小木凳,我们常骑着凳子玩。最好的那张,总是被他霸占,而我只能骑三条腿的凳子,在他后面跑。我很信任他,常跟着他玩,他却觉得我累赘,常故意设计甩掉我。有次,他把我领到一个背景的夹道中,让我在那里等他,待他回来时再跟他一起到某处玩。他走后,便再没回来,而我却在夹道傻傻地等了老半天,直到天黑时才回家。而当他得了胆囊炎,爸妈都到卫生院陪他时,我独自在家里看门,一个几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后来家里终于买起了门板时,我的看门生涯才得以告终。
然而,这些事情,我基本上都不记得了。大哥的话,使我想起了鲁迅的《风筝》。鲁迅小时常欺负弟弟,曾蓄意毁掉弟弟珍爱的风筝,并为此心存愧疚。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弟弟道歉时,却发现弟弟早已不记得当初的事情。也许,并非弟弟们善良,选择性地遗忘不快的事情,而是哥哥们做的好事,远多于他们做的坏事,给弟弟们的帮助远大于伤害。我为有个鲁迅般的哥哥而感到温暖和自豪,并深深感激他还记得那些已被自己遗忘掉的场景。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当年只有几岁的我,在漫长的看门时光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对于儿童来说,日子是那样久长,更何况是等待的时光呢?
自从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后,跟大哥多半只是在春节和部分节假日相见,相聚的日子很有限。每当想起这点,心中便酸楚不已。当大哥生意上遇到困难,不得已向我借钱时,我都全力相助。同时,为豪气慷慨的大哥,被物质所累而感到悲哀。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英雄的泪,又有几人看见?
上个月,大哥开车回家,帮助妈妈种小麦,顺便帮我带些花生油。然而,因为到山东看望妻小,因为到郑州见客户,直到昨天,大哥才来到武汉。
他打电话时,刚过五点,那时我睡得正香。接到电话后,大哥首先问的是,我是不是住在枫园?我当时就傻了,难道他现在要到我们学校?原来,因为过于疲倦,他在高速公路旁边的休息区睡着了,一睡就是几个小时,待到我们学校时,已是五点一刻左右。因为白天还要见客户,为了能早点把油给我,他还是特意转道我们学校。而我却以太早,不好打扰宿管员为由,让大哥在车里又等了两个多小时。
当我把油取下车,邀请他到寝室休息时,才得知由于工作上还有事,他连上楼喝杯温水的时间都没有了。真后悔没早叫醒宿管,早点叫大哥来寝室休息会儿。看到大哥的车子远去时,手中拎着的花生油越来越重了。大哥说,这壶油二十斤重,大概够吃几个月。而我感到,这壶油的分量远非二十斤所能度量的,它足够我吃一辈子。只愿大哥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诸事如意。
倘若今天再不记录,过不多久,就可能忘掉昨日的种种。遗忘固然能够减轻负担,让人轻装前行,可是,有些瞬间却难以遗忘,并且不应该遗忘,否则,生命或许便会过于轻飘,以至于让人们感受不到她本来的分量。
2015.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