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底的风已经透着凉意。康城走出酒店大门时,瞥见道路两旁的五角枫顶着斑驳的发冠,在冷风中摇曳着身姿,洋洋洒洒将一头金黄赤红的秀发悄无声息地抖落,铺装成诗情画意的路面,惹得行人纷纷陶醉其中。
父亲的六十大寿办得很热闹,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康城特别用心的邀请了爸爸多年未见的几个好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人家席间一番往日畅谈,心情自是无限的好,推杯换盏间,已是醉意上头。席后散场,妻子林雪和母亲陪着已然略显醉态的父亲先行回家,康城则没有酒后开车,打车将父亲的一众老友一一安顿到酒店。
这条街错落着很多星级酒店、商务宾馆和私人小旅店,外地人来邻海一般都会到这里落脚下榻。沿着这条街走两个红绿灯,再拐几个街角,就能到家。康城今天趁着高兴也是多贪了几杯,趁着微微醉酒的舒畅,他打算抄近道步行回家。
父亲的六十寿宴吃了将近2个小时,再加上把宾客送去住处安顿,康城走在回家路上时已是下午3点左右。这是一天午后最惬意的时刻,秋阳懒洋洋地挂在天幕偏西的墙上,像没有睡醒午觉似地打着同样慵懒的哈欠。这种暖洋洋又凉飕飕的空气,让康城想起记忆深处永远镌刻的那天。
与妻子林雪第一次的约会,就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
当时两人还是省城金洲警校的大二学生,那时的林雪做他妻子八字还没一撇,连女朋友都没被她确认过,但康城内心清楚地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恬静的姑娘。她的皮肤白皙如雪,名字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
林雪看似文静可爱,但对康城的爱慕之情,在众人面前却从来都是落落大方地表露,可私下相处时,她又变成一个有点高傲的冰冷美人。女人啊,真是让康城年轻的心琢磨不透。
那天当康城精神抖擞满心期待地走出处于街头的地铁站时,一眼就瞥到了街对面人行横道红绿灯柱旁站着的仙气飘飘的林雪。他蓦地怦然心动,全身像瞬间被浇铸满甜美的蜂蜜,那种欢喜腻到骨髓里,酥麻地让他迈起步子来都神魂颠倒。
不宽的街道对面,林雪显然已经看到了他的窘状,她无声地捂嘴嫣然而笑。那笑意让她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婀娜身姿微微弯曲,膝盖可爱的轻轻碰触在一起,像极了山野上一株被清风吹弯腰的美丽白色小野花,摇曳着芬芳,散发着无敌的青春气息。
康城再次被惊艳到,他不自觉地舔舔嘴唇,强按住喷薄而出的心花,把自己的激情整理成一个顽皮的笑容。他耸耸肩,收起凌乱的步伐,假装镇定自若地穿过人行横道,站在矮他一头的林雪面前。他知道自己不争气的小心脏还在怦怦乱跳,该不会被她发现了吧?他注意到,脸颊微红的林雪背着手,微仰着头,睁着美丽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嘴角溢满深深的笑意。
“不笑出来,就会憋坏的!”再怎么样,第一次约会,也不能输掉气场,康城努力想换回平日里的气定神闲。
林雪甜美地眨眨眼,像是在对他说,你确定你不紧张么?
算了算了,被你打败。
康城在心底举手投降,他软下目光,笑弯的嘴角挂满对面前美丽姑娘的求饶。
两人相视一笑,终于都心照不宣地笑出声来。
林雪热情地贴身过来,要挽起他的手臂,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又矜持地闪到一旁,撩撩额前的长发,“那我们走吧!”
她迈着碎步,轻盈的摆动让碎花裙摆微微蓬起,像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在康城的侧前方。康城看到她靠近自己一侧的手臂悄悄向后伸直,手指伸开。
康城盯着那只光洁白皙的手,感觉胸膛一下鼓足了勇气,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身体里热血澎湃,像被巨大能量推动着严丝合缝地把手指插进了她的指间,牵住了那只期待中的纤纤细手。一种温热充实的幸福感从脚底升起,让他脚步飘然。
即使盈盈长发挡住了林雪秀美的侧颜,康城也能朦胧地感觉到牵手的那一刻,林雪的心跳无声的变快了……
康城抬起头眯眼看看午后的太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生理反应。面前的空气里微醺着酒气,他一个激灵,酒醒了几分。眼前的人行横道对面并没有妻子林雪的身影,整个街道在温热又不失清凉的阳光下,几乎没什么人影。
绿灯亮起,康城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迈开大步来到对面的街角,一拐弯,进入一条背巷。阳光被周围的建筑遮挡,街面灰暗冷清,周遭的空气好似降低了好几度,不觉有一丝凉意袭来,康城缩了缩脖子。
这条背巷不是正街,阴暗狭窄,左右两侧都是繁华热闹的大道。这里一般都是鳞次栉比的酒店宾馆小旅店的后门,用来装卸货物和内部人员进出。街面时常污水横流,但穿过它,却要比走大路近上不少。
一路上不时有身着制服和便服的年轻店员从各自工作场所的后门进进出出,有的是赶着去打卡上班,有的是偷跑出来透气,顺便抽根烟解馋。
有家酒店的保洁货车正在装载房间换下的床上用品。工人们干累了,把打包成大包裹的灰白色床单随意扔在地上,垫在屁股底下坐着闲聊。
这时从后门走出来一位身穿白色衬衫黑色西装,手拿步话机的微胖男人。工人们见到他,都喊他经理,个别工人站起来向他致意。也有工人依然坐在大包裹上,抖擞着腿,给男人递上一根烟,旁边站着的工人,马上见缝插针地给他点着火。
男人皮肤白净,但短小的身材上,腆着的肚子,让敞开的两片制服西装衣襟高高的耸起,他微微昂着头,斜叼着烟,并不像大家一样手指夹烟,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反手拿着烟,吸一口眉头皱一下,形成一副与众不同滑稽而有型的派头。
康城从他们身边走过,并没有惊扰他们的悠闲和雅致。那男人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高大的康城,看到康城即将走过的隔壁小旅店后门走出一位神情忧郁的中年男人,立马热情地走上前去打了一个招呼:“怎么样呀,马哥,最近生意好吗?”
耷拉着脸的忧郁中年男人,应该是这家装修陈旧毫不起眼的小旅店的老板,他可能也是出来透气的。
他把已经从衣兜里掏出来的香烟盒抖了抖,将甩出来的一根香烟递给西装男。西装男推笑着指指手中的烟,他还是执意递烟,西装男便不再客气,接过烟将它别在耳朵上,凑近小旅店老板低声问:“怎么,事情还没解决?”
小旅店老板没有马上搭话,他抽出一根烟点上,痛痛快快地深吸一口,就像解了大烟瘾一样,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忧郁似乎也一扫而空。
他仰头吐出一个烟圈,享受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紧不慢地说:“唉,要是解决了,你哥我就不至于愁成小老头了。”
“你要成了小老头,那嫂子可咋办呀!”
西装男一脸坏笑得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小旅店老板斜乜他一眼,也没生气,依然不咸不淡地说,“早知道就不做这笔生意了!”
“可不是咋的,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
“你小子有什么好主意不?”
西装男寻思了一下,挠挠后颈,把手中的烟猛吸一口,扔在脚边狠狠捻灭,从耳朵上取下那根烟,凑到小旅店老板的烟头上点燃,一脸重大决定地说:“把她扔街上得了,又不沾亲带故的,还免费吃住咋的!”
“你也没结婚,怎么抠成这样,工资都干嘛去了!”
小旅店老板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随手甩给他,西装男准确地接住,感谢地猫猫头,塞进裤兜。
“唉,别提了,现在的女人费钱啊!”
“你这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似的,能不费钱么?”小旅店老板奚落完他,愁容又上眉头,“我倒想扔大街上呢,这不又生病了嘛”
即将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康城,听到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蹊跷谈话,不由放慢脚步。
“这倒是有点难办,也不是我说你——马哥,当初你就不应该让这个没有身份证的女孩住。”
“没身份证、住店、扔大街、生病?”康城眉毛挑了挑,脚步放得更慢了。
“当时不是说要长包房嘛,谁知这么快就交不上房租了!”
小旅店老板说完这话,好似触到什么霉头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眼角瞅一眼快要走过他们身边的康城,又把脸别向西装男。
“那你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呀!”西装男略一停顿,压低声音,“要不要我找几个哥们帮你……”他意味深长地给小旅店老板甩了一个眼色。
“这……”小旅店老板摸摸下巴,深思着,没有吭气。
“哥们,借个火!”
当两人闻声扭过头,看清康城手中的警察证时,脸上瞬间走马灯似的变着色,一脸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西装男率先回过神来,他跳起来,小跑着奔向那群磨洋工的工人,嘴里喊着:“还磨蹭个锤子,赶紧干活!”然后一溜烟进了自家酒店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