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顾开赫听到我的话伸出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下。
乔丝雨拢了下身上的狐毛披风,微微拽了下顾开赫的袖口,意味不言而明。
雪越来越大,如鹅毛般飘落,地上殷红的血渍渐渐积了一层雪银。
顾开赫这才收回手臂,搀扶着乔丝雨走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抱不起父亲的身体,父亲明明已经那么瘦了。
我的喉头涌起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吐出。
冰冷的雪花落到我冰冷的脸上,融化到我的心里。
我想这个破烂的身体真没用,我双臂抱着父亲,用身体挡住雪。
意识逐渐模糊,我想就这样死了也好,最起码,有父亲陪着我。
恍惚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顾夫人?”
鼻尖萦绕着一股药香,身体暖暖的。
看到熟悉的床幔,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怎么又回到了沁香阁。
小医师坐在床头,眼睛红红的,见我醒来,忙把炉子上煨的药端来。
药味很刺鼻,我想一定很苦。
我不想喝,也不太想活,这世上我唯一惦念便是父亲的身后事。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我父亲呢?”
“温大人的尸身王爷已经命人收殓在义庄了,三日后下葬,你要好好吃药,没有力气,如何操办你爹的身后事。”
我点了点头,接过药,一口气喝完了。
药果然很苦。
我急忙褪下手上唯一的玉镯,递到小医师手里。
“麻烦你去集市把这个镯子当了,给我父亲买副好棺。”
恰在此时,顾开赫来了。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还未递出的白玉镯,面色苍白,声音里带着点苦涩与复杂:“婉柔,你要把这个镯子当了?那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我笑了,我跟他连情都没有了,何必还留着定情信物。
顾开赫夺过我手里的镯子,重新带到了我的手腕上,玉镯顺着我的手腕一直滑到胳膊肘。
他的双眼通红:“婉柔,你何时这般瘦了!”
人心都死了,何必再假惺惺的。
“一月之间,丧父丧子丧夫,我能保持现在这样,也是多亏了王妃找来的小医师。”
顾开赫听到我的话,一向平静冷峻的脸上盛满了痛苦和愤恨。
“婉柔,你就这般恨我。”
我想爱一个人太累,恨一个人也太累,我只想赶紧解脱。
“顾开赫,你给我一纸休书,放我走吧。”
顾开赫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让我走,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活不了,我也不想死在信王府。
5
[信王侧妃温婉柔得了失心疯,父亲行刑之日身着红衣活像怨鬼。]
在大街小巷传开,我成了全京都众人皆知的女疯子。
顾开赫现为朝中赤手可热的太子候选人,拥趸他的大臣自然不忍见他丑闻缠身,疯女相伴。
我要多谢乔丝雨的推波助澜成全了我。
父亲下葬后的第十日,顾开赫给了我休书。休书上书我犯了七处之条——无子、恶疾。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以求一别,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还本道,永不争执。
真好,此后一别两宽,别在相见。
我本就罪臣之女,疯妇,何妨再多一条弃妇。
我搬出了信王府,京都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想寻个干净的去处,了结我这凄苦的一生。
落胎遗留的落红症不知是好了,还是血已经流尽了,衣裙已经不会被血染红了。
冬日的夜寒风刺骨,大雪在京都的街道铺了厚厚一层。
我找了个墙角,抱着自己的身体,孤零零的。
我在等场雪,然后死在雪中。
有人往我昏迷的地方扔了铜钱,大概把我当成乞儿了。
一阵药香袭来,小医师低着头看向我,眼圈又红了。
果然医者仁心,小医师心太软了。
“温姑娘,你怎么在这?昨日我听说你…离开信王府了,怎么今天就开始乞讨了。”
我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我在等死不是在乞讨。
“温姑娘,你没有钱吗?你的嫁妆呢?”
将死之人留什么嫁妆呢,我早就把嫁妆随父亲一起葬了。
父亲一生清廉,嫁妆本就不丰,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便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唯有爱,源远流长。
这辈子我父母只教会我如何去爱,却没有教会我如何去恨。
“信王太过分了,私吞嫁妆,无耻之尤!”
我被小医师的话逗笑了,冻僵的身体从心口处渐渐漫出一丝暖意。
“温姑娘,你跟我回药堂吧。”
我抬头望向天空,寒冷的冬日竟然出了一轮暖阳。
看来雪一时半会还下不下来,不如就跟心善的小医师回去吧,冬日的夜还是有些难捱。
温姑娘,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了。
6
药堂的工作很是枯燥无味。
晒药,捡药,磨药……
小医师不经常在,他要外出就诊或者在前堂坐堂。
我一个医道不通的等死之人,不想去前堂,怕给那些拼命求生之人染上晦气。
这世界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拼命求生,有人拼命攒银。
但想要活下去,总得给自己找个由头。
我找不到那个由头,便只能求死了。
小医师今日回来的特别晚,回来时眼睛通红。
月亮已经越过屋顶了。
等死的这段日子,我爱上了两件事——晒太阳和赏月。
小医师把药箱放在石桌上,非要固执地给我诊脉。
我拗不过他,只得伸出手腕。
把完脉小医师放心了,在小医师和小医师师父的精心医治下,我的身体已然痊愈。
一开始我会偷偷倒掉煮好的药,结果就是在床榻上卧了很长一段时间。
想想磨药的苦,还是乖乖喝完了。
“阿柔,北巷的葛奶奶去世了。”
我记得那个奶奶,总喜欢穿一件粉色夹袄,来的时候脸总是包的紧紧的,领着小孙子,偶尔送来些桑葚、陈皮换些银钱,笑声爽朗。看起来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葛奶奶病了很久了,肺痨,最是怕寒风,冬日寒夜总会复发,一咳便是一整夜。我以为春天快到了,她能熬过去的。”
原来春天快到了,怪不得房檐的雪都开始融化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药堂待了三个月,前段时间前堂响起的炮声是在庆祝新年。
春天快到了,还会下雪吗?
葛奶奶这么努力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去了。
“阿柔,我把小豆子接来了。”
小豆子是葛奶奶的孙子,两人相依为命。
小医师总是爱往药堂捡人,捡了个我,还要再捡个小豆子。
小豆子来了之后,我便有帮手了。
小豆子帮我翻晒药材,根据小医师留下的医书挑拣药材,只给我留了一个磨药的活。
闲时,便与我坐在一处,和众多药材一起晒太阳。
“温姐姐,你也无家可归吗?”
“是呀,爸妈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也是,可是温姐姐不是一个人啊,你有我,还有沈哥哥,李爷爷。沈哥哥说以后药堂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这才知道小医师原来姓沈。
沈煦阳,名字和人一样都很温暖。
“温姐姐,你看柳树发芽了!”
我眼睛随着小豆子的手指望去。
我也跟这些树在心里悄悄生出了生的嫩芽。
我想春天来了,不会在下雪了。
7
小医师留下的医书我都看完了,冬春交际得风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被拉去了前堂,我又多了一份工作——抓药。
每个来药堂的人,总是习惯问[我这病还有得治吗?]
有的有得治,有的已经病入膏肓,但小医师总是一脸温煦坚定地答道有的治。
小医师说医者便是在阎王手底下抢人,有时还是能抢过的。
小医师不知道我便是被他从阎王手底下抢过来的人。
前堂比后院热闹多了,有人便有八卦。
陆陆续续的消息从朝堂传到市井,从市井传遍街头巷尾。
“信王那个休弃的疯妃死状惨烈,死时穿一身红衣跪在刑场,头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端了盘瓜子凑上前去:“既然没有头,如何辨认身份?”
“说是右手腕戴了个白玉手镯,是那疯妃跟信王定情之物。”
镯子我记得走时留在了沁香阁。
看来是乔丝雨想让我死,我想不通,我人都走了,死没死对她很重要吗。
“那疯妃死的冤,是要化厉鬼索命的。”
冤枉,自从打消寻死念头,我绝对奉公守法好百姓一个。
“我也听说了,王妃怀孕五月落胎了,不正好对应那疯子五月落胎吗。”
“这信王也是可怜,两个男胎竟然一个都没保住。”
……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
京都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药堂几载,朝堂已彻底改头换面。
皇上已是垂暮之年,顾开赫如愿当上了太子,协理朝政。
我没成想,我跟顾开赫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太子莅临,官兵把守,药堂的人一哄而散。
药堂的大门,窗户被官兵从里面关上,本来明亮的药堂立刻陷入一边昏暗之中。
顾开赫一把拽住我,眼眸里闪着泪光。
“婉柔,你还活着,真好。我来接你回去。”
我挣脱出他的怀抱。
“婉柔,你还在跟我赌气是不是,我爱的人从来只有你啊,我对乔丝雨不过是虚与委蛇都是利用,没有真情。你相信我,回来我身边吧。”
看到顾开赫进来的那一刻,蓦地想到小医师已经整整三日未回来了,密密麻麻的恐惧立刻涌上心头。
我没有时间听顾开赫的辩白。
“沈煦阳在哪?”
顾开赫眼神忽然凌冽了起来:“不过一个小小医师,值得你这样紧张!不过小小一间药堂,几条贱命,我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要不要跟我回去,你好好考虑清楚。”
沉默在昏暗的药堂蔓延。
走时,我留了一张字体[李师父,我会带沈煦阳回来,你和小豆子在家等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