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桃李与秋雨梧桐
檐角的铜铃还沾着昨夜的霜,东风便顺着窗棂的缝隙溜了进来。最先醒的是院角那株老桃树,虬曲的枝桠上,褐紫色的芽苞像被谁呵了口暖息,“噗”地绽开层薄如蝉翼的粉。不过三五日,院墙根下的李花也赶趟似的冒出来,星星点点的白缀在青灰色的枝上,风过时便簌簌落进井台边的青苔里,倒像是把冬天没下够的雪,全攒着这会儿往下撒。
我总爱在这时搬张竹椅坐在廊下。看春风如何把桃树的花骨朵揉成胭脂色,又如何提着李花的裙摆,让那些细碎的白在枝头跳圆舞曲。蜜蜂是最殷勤的客人,胖嘟嘟的身子裹着金粉,从这朵花滚到那朵花,翅膀扇动的声音像谁藏在花丛里摇着小铜铃。偶尔有花瓣被风卷着飘到茶盏里,淡绿色的茶汤便浮起一抹浅粉,抿一口,竟有了春天的甜味。
邻家的姑娘们总爱在这时挎着竹篮来摘花瓣。她们穿着水绿色的布衫,发间别着刚掐的桃花枝,指尖拈着花瓣往篮子里放时,腕间的银镯子叮当作响。“要给阿娘做桃花膏呢。”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仰着脸笑,鼻尖沾着点花粉,像只偷喝了蜜的小松鼠。我便摘些开得最盛的李花递给她们,看那些雪白的花瓣落在蓝布衫上,像落了场不会融化的雪。
那时的日头总是很长,长到足够看满架的蔷薇爬过墙头,长到听够了檐下燕子的呢喃。暮色降临时,春风会带着一身花香钻进窗棂,把晾在竹竿上的衣衫染成淡淡的粉,连做针线活的阿婆,指尖都沾着点桃李的甜香。
可日子就像檐角的水滴,一滴一滴坠进古井里,转眼就换了时节。
最先察觉秋风来的,是院中的那棵梧桐树。夏末的最后一场雨里,叶子还是深绿的,像被谁抹了层油。可秋风才刮了两夜,晨起推窗时,便见青石板上落了层巴掌大的叶。那些叶子还带着点不情愿的绿,边缘却已镶上了圈枯褐,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
梧桐树是祖父年轻时栽的,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伸展开来,几乎遮了半个院子。秋深时,叶子便一天比一天黄得厉害。先是叶尖泛起浅褐,接着是叶脉间洇开的黄,到最后,整树的叶子都成了透亮的金,风一吹,哗哗地响,像谁在树顶上摇着串碎金铃。
秋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往往是午后起了层薄雾,接着便有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下来。落在梧桐叶上,是沙沙的轻响;落在窗纸上,是淡淡的水痕。这时我总爱坐在窗下的藤椅里,看雨丝如何把金黄的梧桐叶打湿,让那些叶子沉甸甸地垂着,像挂在枝头的小金箔。偶尔有叶子禁不住雨水的重,打着旋儿落下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脚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踩碎了一地的月光。
邻家的阿婆这时总爱在廊下翻晒秋收的作物。竹匾里摊着金黄的玉米,竹架上挂着通红的辣椒,墙角堆着饱满的棉桃。她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择着毛豆,见我望着梧桐树出神,便絮絮叨叨地说:“这树啊,春天看桃李,秋天看梧桐,日子就这么过着呢。”
雨停的时候,天边会挂起淡淡的虹。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积着落叶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打翻了装金粉的匣子。有鸟雀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蹦跳着啄食残留的籽实,啾啾的叫声里,竟带着点冬日将至的清寂。我拾起片被雨水洗得透亮的梧桐叶,叶脉在阳光下像幅精致的网,网住了整个秋天的影子。
暮色浓时,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带着点清冽的凉意。檐角的铜铃不再像春天那样轻快,响起来时,竟有了些沉甸甸的味道。灶间飘来新蒸的红薯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让人想起墙角那些被秋叶埋住的、春天落下的桃花瓣。
原来春风里的桃李,秋雨里的梧桐,从来都不是分开的。那些在春天里开得热烈的花,会变成秋日枝头沉甸甸的果;那些在秋日里落下的叶,会化作来年桃树脚下的泥。就像檐角的铜铃,春天摇出的甜,秋天摇出的清,原是同一阵风在不同时节里的模样。
如今坐在廊下,看春风又一次染粉了桃枝,忽然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春风里的一场花开,秋雨里的一次叶落。而我们,就在这花开花落里,慢慢拾起属于自己的时光,像拾起那些落在衣襟上的花瓣与秋叶,带着一身岁月的香,走向下一个春天,又或是下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