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禄堂

一

“狼桃”是西红柿的别名。三百多年前,欧洲旅行家在南美洲的密林里发现了它,后来被移植到英国公园里,结的果实圆可宜人,色泽鲜艳可爱,青年男女摘来当做爱情的象征互相赠送,于是,它又得了个与狼桃含义截然相反的美名:爱情的苹果。如今,西红柿早已在沂蒙山区安家落户,受人欢迎,种西红柿的人 也因而受人爱戴。可是,骆驼岭上那个培育出早春西红柿的高骆驼,却被视为比狼桃还可恶的怪物。       

今天是立夏,高骆驼的早春西红柿再度成熟了。他用塑料袋装了一些,想送给桂双嫂,希望桂双嫂抛弃旧怨,采取他的经验,也种出早春、晚秋西红柿,多卖些钱,母子尽快过上富裕的日子。他沿着小路往岭下蹀躞着。走到岭下,看见桂双嫂的儿子小柱子在爹爹坟前掏出弹弓,装上石子,拉满弓,弹射坟旁那块骆驼形状的石头。见此情景,高骆驼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拿着那袋西红柿,进退不得。柱子完成了妈妈交给的打靶任务,背上书包往岭东村上学去了。高骆驼心里一动:马上把西红柿摆在柱子爹的坟前,磕了个头,然后含着泪回到荒岭古堡里。

二

中午,柱子放学国家,经过爹的坟前,遵照妈妈的嘱咐,照例打那骆驼石十弹子,这是象征性的复仇,柱子还没掏出弹弓，眼看见坟前供台上小宝塔似地撂着五个鲜红的西红柿。天气热,柱子跑了一段山路,喉咙有点干痒,一见水灵灵的西红柿就拿起一个,没鼻子盖嘴地吃起来,吃完一个,将其余的装进书包,兴头头地跑回家。

桂双嫂宽敞向阳的大院里,种了千多株西红柿。她去年继承丈夫的遗愿,又种起西红柿来。今年入春以来,她就把心血花在这千把株西红柿上。可是这些吸着她血汗长大的西红柿,偏偏不给她争气,刚到白熟期,就开始烂顶。桂双嫂想国庆若在,他定有办法治这烂顶病。国庆那些技术资料如果保留下来,现在也 有参考的价值。她后悔自己不该把他的技术资料也埋葬了。

这时柱子跑来家,进门就逗妈妈:“妈,看!”他手里拿着一个红通通的西红柿,在妈妈脸前一摇,又藏进书包里。桂双问柱子哪里弄来的,柱子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历。

“啊!是高骆驼?”

“啪哧”一声,桂双把西红柿摔在井台上,耸动着肩头哭道:“柱子,不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高骆驼是什么人?说不定是他买了人家的西红柿来骗咱娘们的。”一个青年妇女的谨慎,一个仇者对敌方的怨恨……种种感情一下子汇集于心头。她问柱子;“你每回打那骆驼石几弹子?”

“十下。”

“从今后要再加五下,狠狠地打!”

高骆驼看见供在国庆坟前的西红柿被柱子拿回家去了,心里踏实了一点,接着又胆战心惊地再试探一下。他等候在路旁,想向柱子打听一下桂双对西红柿的态度。柱子来势汹汹,小嘴瘪成个月牙,两眼瞪成对菱角,把三颗西红柿扔给高骆驼,说：“那一个,叫我吃了；那一个,叫我妈摔烂了；这三个,还给你！”

柱子扔给西红柿,操起弹弓,朝那块骆驼形状的石头啪啪一连打了十五下,最后一下,由于用力过猛,石子反弹回来,正中前额,额上立即鼓起一个紫包。高骆驼忙上前抚慰小柱子：“打这无辜的石头,正面打等于打自己,要斜着打。”柱子想：高骆驼是傻子,他居然教我打自己的像。高骆驼在柱子的前额头上按摩了一会,把三个西红柿塞进柱子的书包里,嘱咐他路上渴了吃。柱子对高骆驼由妈妈传染给他的恶感消去了大半,手探进书包上学去了。

三

骆驼岭的特产就是穷。高骆驼、国庆、桂双是骆驼岭村开天辟地第一代高中毕业生。他们毕业回村的路上,三人立宏志,发高论,非叫骆驼岭富裕起来不可!他们回到村里,正是第三十二任队长下台,三十三任队长空缺的当口。村里的青壮年都当过一次队长了,谁也不愿官复旧职,人们就把队长这副担子往高骆驼和国庆身上安。国庆一心搞农业科研,无心从政。高骆驼素有扭转乾坤的夙愿,这时便荣膺了骆驼岭第三十三任队长之职。他听 兄弟队介绍先进经验,要严格控制劳动力——公开说法是充分调 动积极因素,他也学了这一手,结果用在国庆身上时,出了乱子……

国庆和桂双谈得来,合得拢,俩人结了婚,在自留地里搞西红柿优质良种试验,头一年他俩种出的西红柿,个儿大,颜色鲜,味道甜,只是成熟期仍在麦收时节。这时,正是五月人倍忙的时候,卖西红柿顾不了收麦,收麦误了卖西红柿。熟柿子不卖出,隔一天就要烂;麦熟不让晌,一天不割就要落粒,再说,老天爷还要用风雨雹灾赶热闹。这天早晨国庆、桂双刚摘了两担西红柿去卖,走到半路叫高骆驼卡住了。高骆驼说:“广播里说下午有暴雨,你俩还是先不去卖柿子,收麦要紧,别光顾个人忘了集体。”国庆说;“这柿子隔一天就……”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高骆驼说,“晚上挑去城里,明早卖了回来收麦。”国庆听了高骆驼的话,放下西红柿不卖,在队里收了一天麦子。傍晚,西北方向果然滂沱大雨,幸好骆驼岭一带没下。吃罢晚饭,国庆挑着一担西红柿走了。

第二天早晨,高骆驼急慌慌地来找国庆,桂双说:“听信了你的话,昨晚进城卖柿子去了”高骆驼一跺脚说:“沂河里涨了水呀!他什么时候走的?”

“咱这里没下雨呀。”

“上游的洪峰!有人在下河口捞了一只筐……”高骆驼分明认识那只筐是国庆的,没敢直说。桂双扔下呀呀学语的小柱子,跟高骆驼跑到沂河渡口一看,浩浩荡荡的半槽河水,夹泥带沙闪着茶色的波光。高骆驼叫会水的潜水一打捞,国庆的尸体淤在渡口当中的河泥里……据估计,国庆挑着担子趟到河当中时,猝不及防,上游洪峰倾泻下来,他前进后退都来不及,就……桂双一头扑在丈夫的尸体上昏过去了。          

桂双嫂葬好国庆,并把国庆研究西红柿的书和笔记也埋在国庆的坟前。她认为国庆的死全由于高骆驼叫他夜晚去卖西红柿导 致的。所以她恨高骆驼,特找来一块骆驼形状的石头,立在国庆 坟旁,教刚会拿东西的柱子用石子儿打骆驼石,以示志恨。

这一人命事件,使高骆驼醒悟了,自己不是当队长的材料, 最好象国庆那样,专心致志地搞科研,把十年寒窗学得的知识, 用在科学种田上,这才是使骆驼岭由穷变富的正道。他辞去队长 职务,请求到骆驼岭上的养猪场里闭门思过,一来为避开人们的 白眼粗气,二来要安安静静地继续国庆的未竟之业。他想。“要 是西红柿比小麦早熟半月或一月,既赶鲜头多卖钱,卖柿、收 麦也不会撞车。要是国庆今年研究成功早熟西红柿,他也死不 了……高骆驼决心突破这一关,在骆驼岭上的古堡里,搞起早春 西红柿的试验来。

四

去年春天,高骆驼终于培育成功了早春西红柿。他高兴地捧着惨淡经营的结果,当做“隋侯之珠”到桂双面前献宝,赎过。桂双说:“你那套本事我明白,你的人生哲学我了解,你若培育 出早春西红柿,早当敲门砖邀功请赏买官做去了。西红柿是你不 知从哪里买来骗人的。”高骆驼分辩着说:“是我自己种出来 的,不信,你去看看?”

“谁屑到你那鬼地方?”高骆驼伤心地回到那驼峰样的小圩子里哭了一场,不光桂双鄙视他,村里大人孩子也没有去养猪场的,墙里的西红柿熟了也没人知道高骆驼伤心哭罢,又自慰自勉:“到时候,我叫你们知道我高骆驼不是狼桃。”他扒在墙垣壑口上,看见桂双把几个白熟的西红柿供在国庆的坟前,哭了一 场走了。高骆驼来到坟前一看,个个西红柿都烂了顶。显然,桂 双为攻不克这一难关正在者恼。高骆驼深知造成这种病的原因和 解救的办法,他想去告诉桂双,想起桂双对自己不信任,就不敢 再讨没趣了

夜里,高骆驼偷偷地越墙而过,潜入桂双的院子里,匍匐在 西红柿畦埂上,察看畦中的水分,测量畦子的坡度……

“谁!”桂双趁夜间凉爽起来打水浇西红柿,听见畦子里窸 窸窣窣地响,冒叫了一声。高骆驼怯生生地从柿子棵里钻出来, 小声说:“桂双,别声张,我是不担是非的人,我为了你的西红柿—— ”

“好哇!”桂双果然压低声音。“你还嫌害得我不够苦哇? 黑夜爬墙,处处毁坏我的名誉。”她抽下辘轳拐要打高骆驼。高 骆驼唯唯地后退着说:“别。你听我说一句:你这畦子…… ”

“你别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我听了你一句就送了国庆的命,要是再听你一句.就得全家该死快滚!”高骆驼又一次被赶走了。        

报仇不得死不罢休,赎过不得也是如此。高骆驼今年又看见桂双把烂了顶的西红柿供在丈夫坟前,就摘了熟好的西红柿,想 从柱子那里打开缺口,取得桂双的信任。桂双是西红柿专业户 今年再烂了柿子,不光影响个人收入,集体也会受损失。高骆驼的好心仍得不到桂双的凉解,她不但把西红柿摔个稀巴烂,还命令柱子对骆驼石加射五弹子。此恨绵绵何时休啊?

五

柱子放学回来了,街上跟着传来“贱卖西红柿喽”的叫卖声。柱子淘气地说;“妈,我吃西红柿,可好吃了,又酸又甜!”

“贱卖西红柿喽——”

门外的叫卖声好象故意挑逗柱子。桂双不忍看着娇儿舔嘴唇、咽口水,就到门外买西红柿。卖西红柿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陌生人。桂双见他篮里的西红柿熟得和先会柱子拿来家的差不多,庆幸自己猜对了:高骆驼买了这老汉的西红柿哄骗柱子。她看着那 些光洁红润的西红柿,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嫉羡,想套套人家的经验:“大爷,你种西红柿可真是老有经验,长得好,熟得早。”

“去年才学着摆弄。”

“我也是去年才学着种。我的柿子一到白熟期就烂顶,怎么办？”     “嘿嘿,我也在瞎摸索。”

桂双说:“你这担柿子我全买下,请你看看我家的柿子……”老汉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忙到桂双院子里一看,似有未卜先知之明,说:“你这畦子,上头落花,下头烂顶,只收当中。原因是:畦子坡度大,上头空水；下头存水；上头旱了落花,下头涝了烂顶。不旱不涝收当中。”老汉说着就在畦子下端垫起土来。桂双说:“我光听说水量适宜,到底怎样才算适宜,就掐捏不准了。”

“嘿嘿,理论还得联系实际嘛。”老汉说,“你这柿子必须叫它早熟,要是等它自然成熟,烂得越厉害。”

“啊!叫它熟它就熟?”

“嗯,科学嘛,要不怎么叫科学?”老汉从篮里拿出一瓶药说:“这玩艺叫一使利(乙烯利),是崔书记(催熟剂),抹在白柿子上,早熟十天半月的。”桂双抿嘴笑了,心想：连药名都叫错了,还好为人师,准是半路出家的；半路出家也比自己经验多,于是说:“我光看书上说乙烯利能催熟,就是买不到”桂双见老汉拿出棉絮,蘸着药水涂西红柿,似早有准备。她心里犯了疑:“大爷,你是……”

“我一边卖柿子,一边传手艺。”老汉十分慷慨。桂双说:“你不怕同行抢了你的生意?”老汉说:“我这手艺还是跟你们这里学的呢,再教给你,算是答谢。”老汉觉得是揭盖子的时候了,“骆驼岭上那个高骆驼,去年到俺县里卖西红柿,见我 的柿子烂了顶,就跑到我家,象我刚才这样,给调整畦子,茶不喝,饭不吃,诚心诚意帮助我,临走还送我两本书,可惜我两眼漆黑。他才是个有学问,有技术的好人哩!”       

“你,你快住手。”桂双拉住老汉的手,怕老汉是高骆驼的奸细。老汉说:“实不相瞒,我今天来向高骆驼讨教,他叫我帮你个忙,也算帮他个忙。我看你怨别积得那么深,老那样,你的柿子到几时红熟啊?高骆驼又研究成功了晚秋西红柿栽培法,叫大家在寒冬腊月能吃到西红柿,这够喜人的了。高骆驼以前犯了点错,你就戴着铁眼镜把他看死了。他叫我把这些书送给你。” 桂双哆嗦着手接过一本,书中夹着一封信。        

桂双嫂：

请原谅我,我知道你恨我,鄙视我,不接受我的经验……我继承了国庆哥未竟之业,去年终于研究成功早春西红柿,聊慰庆哥九泉之灵。

罪人高骆驼

桂双的泪水潸潸地滴到信纸上,她马上用衣袖拂去,生怕泪水溶化了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