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傍晚从乡村里回来,见人家屋顶的炊烟又起,直时如柱,弯时如蟒,总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感动。
乡村总是与袅袅的炊烟有着分不开的情结。暮色掩来的时候,炊烟渐渐融进夜色,带走了乡村一天的忙碌,也带来了一天的宁静。傍晚的炊烟是安逸的温馨的柔和的,它舒缓得如同耕牛卸下了枷担,惬意地甩着尾巴,悠然咀嚼几口稻草;也如同父亲从地里回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咕噜咕噜喝上一壶茶或者吧哒吧哒吸上一通烟。
炊烟起,是母亲在生火做饭了。柴火灶就是好,火势旺,火力猛。那些灶膛里的柴火,叠挤在一起,毕剥毕剥地响,偶尔迸出璀璨的火星来。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锅底,随烟囱的风口肆意往里钻,有时它还威胁你一下,窜到了灶膛口之外。这时得赶紧拿起火钳,将柴火往灶膛深处捅。火堆偏了费柴又费时啊,搞不好还将烟囱烧着了。
柴火灶用来烧水做饭,是我们小时候不二的选择。厨房里的设施简单,锅灶为主,占据了一半的空间。灶台上镶嵌了两口铁锅,一大一小,大的做饭,小的做菜,往往并驾齐驱。两口锅中间,安放了两口生铁吊罐,用来盛水。做饭烧水还真的是两不误。饭好了,香气四溢;水也就开了,响声鼓起。将水用水瓢舀了,装入水瓶中留用。尽管,烧开的水喝起来,有一股淡淡熏烟浮油的味道。
灶台面先是石灰浆的那种,遇水遇碰容易起块掉碴。后来好了,有了水泥、瓷砖,灶台面装饰得干净美观,看着舒心,用着称心。灶台靠墙壁一方砌条不太宽的挑台,用于放置砧板、菜刀、油钵、菜盆之类。挑台下方,摆放两口缸,也是一大一小。大的装平时吃、用的水,门口塘里一担一担挑回来的;小的,用来装剩菜剩饭,喂猪喂鸭。靠墙拐角,立一碗柜,黑漆漆的。背面有个老鼠咬的洞,后来用白铁皮补了。碗柜很有些年头了,打记事起就有,说不定是上辈留下来的宝贝。
厨房里自有我们的乐趣。围绕在母亲的身边,帮衬着做饭,是完成作业后最愿意常做的事情。母亲在灶台之上,我们在灶台之下。我们更多与母亲亲昵的时刻,都是在小小的厨房里完成。在与母亲的轻言细语中,在先尝一口的优越感中,总觉得自己是母亲最疼爱的那个人。
灶膛里有我们的秘密。烤红薯是最常有的事。还有某些个大清早,父亲从街上早点摊带回的侉饼。舍不得吃啊。冷了,硬梆梆的。这时拿出来,搁在火钳撑开的两根铁条上,来回地火上烘烤。不久,侉饼又香喷喷的,但不脆了,绵绵软软的。用手撕开,条条块块的,每人一份,与其说是垫垫肚,不如说是解解馋吧。
当然,我们还是最喜欢蹲在冬天的灶门口,边塞柴火边取暖。为这事,我与姐姐妹妹争过不少次。红红的火焰映得小脸微烫,绯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暖暖的热气温熨着棉衣棉裤,柔柔地紧贴了皮肤。不管外面的世界风有多么大,雪有多么猛,厨房里的一番天地是温暖的,是安心的。我们从来不想什么,也不奢求什么,只愿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在母亲的身边,就这么被呵护一辈子,被疼爱一辈子,永远长不大最好。
灶膛里燃尽的柴灰,每当有些多时,母亲用小铁锹取出,放进一旁的竹篾箩里。闲时将这些灰烬伴些鸡鸭粪便,洒到菜园的菜网里,或者庄稼地的畦陇上。有了这些天然的肥料,植物们长得通体墨绿肥厚,丝光油亮。但冬天里,它们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用于取暖。手上烘的,是火团。弯弯的柄便于拎着,家屋里到处逛;脚下烘的,是火盆。条件好的,街上买个陶泥的盆钵;一般人家,大多数用掉瓷通眼的旧脸盆,废物再利用。草火灰不经事,最好是柴火灰,大抵烧成炭的模样。但必须仍用草灰盖上一层,目的防止木炭过早燃烧殆尽,保暖不了太长的时间。
每日三餐烧水做饭,柴火得备足。以防雨雪天没有柴火。若真是摊上了,那个愁心啊,好似雨雪天气,阴晦极了。一有空闲,父亲母亲将几亩田的稻草扎成草把,捆好后放在假二楼上,用时,靠上梯子,用洋叉顶下来。但光这些稻草不够用,灶膛那张大嘴胃口大,一餐得用半捆草把。于是每到立冬前后,天还没亮,在半梦半醒中,便听见母亲蹑手蹑脚起床的声音。后来又听见门轻轻吱呀开了又关上,门外传来母亲与隔壁大娘小娘低低的笑语。一阵碎碎的脚步声越飘越远,我缩缩脚蜷蜷身,仍然沉沉地睡过去了。
母亲挑着满满的一担柴回来的时候,太阳刚起山,我们才懒懒地起床。母亲的脸红扑扑的,汗渍渍的,额头上还粘着一绺秀发。鸡鸭猪们开始叫唤开了,母亲顾不上自己,打发它们要紧。安顿好这些长眼睛的,做早饭了。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飘着淡蓝的烟,仿佛天空在流动。等太阳暖和起来的时候,那些柴便倒在院子里,接受阳光的烘焙。有时是叶子,金黄金黄的,铺在地上,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脚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地脆响。有时是枯枝老桠,父亲拿出竹刀,砧凳,细细砍成一截截,用草绳捆了,齐齐地码在堂心的假二楼上。这些柴,等待天寒地冻时才舍得拿出来烧。
炊烟飘呀呀,它飘过屋顶,飘过树梢,飘进了云层里,看不见了。看不见它的时候,我们便长大了,也如炊烟般的四散出去。有时望着天空的那些云朵,我觉得它们就是炊烟变的,永远地在那里游走,变幻,迷惑着我的眼睛,牵绊着我的思绪。望着它们,我就想起了老家屋顶那一座黑黑小小的烟囱,仿佛仍然袅袅飘荡着。只是炊烟总是那般的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看不真,亦看不透。
客居外乡多年,虽已定居,但我每年仍然固执地回老家过年。呆在老家的那些天,母亲依然用柴火灶做饭。彼时,一种亲切的温暖的感觉瞬间袭击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又坐到灶门口,往红彤彤的灶膛里认真添上一根根干透了的柴火。炊烟又在老家的屋顶飘起来了。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