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鸟鸣山更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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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鸟鸣山更幽
——失聪记·当鸟喙刺破人类纪的静默

窗外的柳树传来夏日的一声蝉鸣时,我正在办公室用文字记录周末的山行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彼时鸟鸣是液态的晨光,从瓦檐淌进耳蜗,漫过木窗棂上剥落的蓝漆,在枕边积成清澈的潭。而今推窗四望,钢筋森林里偶有电子模拟的鸟叫从智能音箱泄出,精准却无体温,如保鲜膜裹着的标本。某日翻书见古人笔记载“长安西市有雀市,贩禽者以竹笼悬百鸟于檐,鸣声裂帛”,忽觉千年鸟鸣史,竟成一部人类失聪的病理报告。

幼时随祖父进山,曾见斑鸠在谷场踱步如僧侣。村童撒秕谷,鸟雀俯冲如神谕降临,翅羽掀起的风带着草籽的腥甜。那确乎是“群鸟对一个凡人献上的祝福”——祖父说鸟雀敢近人处啄食,是丰年的吉兆。这朴素认知暗合《诗经》“黄鸟于飞,集于灌木”的生态伦理:鸟鸣是天地颁发的信用凭证,担保着风调雨顺的人间秩序。

梭罗在瓦尔登湖记录过更盛大的祝福仪式:旅鸫在他锄地时跳上肩头啼啭,红松鼠钻进他裤管取暖。当人类尚未以万物主宰自居,鸟鸣便是自然签在天地契约上的花押。徐霞客行至滇西,见孔雀“晨鸣如击磬,山民谓唤日神”,那清越之声原是连接神性与尘世的银线。

中年某夜暴雨,我被断续的扑翅声惊醒。露台积水里陷着只珠颈斑鸠,左翼反常地折叠着,喙中泄出类似呜咽的颤音。这“无助的鸟对无能的人发出的求救哀音”,却让我僵立如罪人——我不知野生动物救助站电话,甚至不敢触碰它战栗的体温。翌晨阳台上只剩几片灰羽粘在积水里,像自然递来的绝交书。

此类哀音早被写入文明暗面。柳宗元贬永州时见“有鸱鸮夜鸣,声若老妪泣”,实是百姓流离的转喻;王尔德《夜莺与玫瑰》里,夜莺以心血染红玫瑰的啼唱,恰是对功利社会的泣血控诉。最锥心者当属《寂静的春天》扉页的寓言:当农药毒杀的鸟尸如秋叶铺满后院,卡森听见的是整个生物圈的丧钟。

“这些年鸟鸣越来越稀罕”,何尝不是听觉的慢性死亡?神经学研究证实,城市居民大脑对自然声的敏感度正持续衰减。当我戴着降噪耳机穿过公园,耳机里播放着《森林冥想》白噪音,真实的乌鸫就在三步外的冬青丛唱着被过滤的歌。这种荒诞恰如鲍德里亚的断言:“拟像物正在取代真实并成为新的真实。”

更可怖的是精神性耳聋。前年返乡,见童年捕蜻蜓的溪流已成排污沟,水面漂着塑料瓶拼成的怪异群岛。我向蹲在岸边的堂侄描述当年白鹭翔集的景象,少年困惑地眨眼:“二伯,白鹭是手机游戏里那种长腿鸟吗?”在他被短视频驯化的听觉里,连救护车鸣笛都不过是游戏背景音。

诗的末节令人战栗:“秃鹫滚动着喉咙一声不吭,俯身在我的床前”。这场景让我想起敦煌《尸毗王本生图》:鹰隼追鸽而至,尸毗王割肉饲鹰时,猛禽眼中并无凶光,只有天道无亲的漠然。当秃鹫取代山雀成为临终见证者,意味着自然收回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食物链顶端的森白獠牙。

古印第安传说中,秃鹫是接引亡魂升天的圣使。但现代版秃鹫故事发生在智利阿塔卡马沙漠——上百架报废客机如巨鸟尸骸陈列荒原,真正的秃鹫在铝翅阴影下啄食游客丢弃的薯袋。当人类文明显出末世相,自然便以清道夫姿态登场,准备回收这具名为“人类纪”的巨大残骸。

去年国庆节,我在浐灞湿地公园观鸟。望远镜中,勺嘴鹬细长的喙插入滩涂,如精巧的钟表匠检修大地的心脏。退潮时,鸟群突然腾空而起,上万只翅膀拍击声汇成液态的雷鸣。那一刻我耳蜗深处的锈垢震落,仿佛听见童年山雀的祝福与折翼斑鸠的哀鸣在血脉里共振。

归途过长江大桥,见桥塔避雷针上栖着只游隼。它俯视着江轮拖出的污浊尾迹,铁灰色的目光穿透雾霾,如远古的审判者。我突然懂得所有濒危鸟类的沉默:它们正以消逝为砝码,称量人类文明的良知残重。当最后一声鸟鸣坠入虚空,衔走的不只是春消息,更是我们作为灵长类最后的尊严。

此刻推窗,夜空唯余霓虹灯的低频嗡鸣。或许该在窗台撒把小米,学祖父等待神谕般的鸟群——即便等来的只有狡猾的麻雀,亦能证明这溃败的人间,尚有资格接收来自羽翼国度的微弱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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