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与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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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约书亚第一次见到祖父是在他死亡前一周左右的夜里,尽管他从小就听说过这位家族英雄的诸多壮举,和家人们毫不吝惜褒奖之词的歌颂,但他始终未曾亲眼见过。他想象过无数次,一位相貌酷似自己,高大威猛手持长剑身着银甲的骑士,跨着高头大马,在风沙中冲锋陷阵的飒爽英姿,可当他真正见到时,才发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只不过是一位干枯的老人,当时他被人轻易地拎进门,丢在门口那张黑藤躺椅上,像块冻硬的黑破布,无人问津。

很显然,祖父这具破败的身躯和深陷的眼窝对父亲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约书亚看到父亲那把永不离手的黄金匕首,“哐嘡”一声掉在了地上,弹过几下,最后稳稳地躺在黏糊糊的泥巴里——连着下了好几天雨,破房子的地板上满是厚厚的烂泥,肮脏又粘稠。

把祖父拎进来的先生,一身厚皮铠甲,胸前别一枚锃亮的黄铜徽章。徽章的纹样非常奇特,半月半日下交叉十字架长剑和宽柄短斧;下面端坐一只兽面人身鸟翅的奇怪生物[1]。约书亚仿佛感受到它犀利的眼神正在环伺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位先生——应该是骑士吧——瞥过一眼团在躺椅上奄奄一息的祖父,跟父亲点头示意便离开了。约书亚默默注视,看着他在石门槛上刮掉靴底烂泥,看着他跨上一匹同样披着皮铠甲的高马消失在暗夜。

父亲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拾起匕首胡乱擦拭一下,便俯下身检查祖父的身体状况。“简直糟糕透顶了。”父亲边放平祖父边嘀咕。祖父那管空荡荡的半截袖子沾满血污和泥土,耷拉在藤椅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约书亚闻过相似的味道,是那只被踩扁的黑猫身上发出的。这里的人们极其厌恶黑猫,觉得它们是不祥之物,只会带来厄运——其实,黑猫出没之前,他们早已深陷困顿。

那截消失的手臂,恐怕遗失在祖父参与的某一场战役里——是的,父亲一直坚信祖父是一位英勇的为信仰而战的骑士。父亲给半截空袖子打上结,腥臭味顿时减轻许多。他又检查祖父那双挂在藤椅边兀自摇晃的双腿,发现它们并没有折断,只是已经枯败到无以支撑哪怕已然枯瘪的身体。

约书亚想要上前端详这位家族英雄,却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挡了下来。“让这位可怜的骑士睡一觉吧。”父亲脱下自己的小羊皮外套盖在祖父身上,叹了口气。约书亚只得跟母亲回到了二楼的小隔间。

这是一间用木板隔出的房间,除了一张单人木床外,只有窗边的小木凳。约书亚时常坐在木凳上透过屋檐的小洞——他自己掏出来的——看外面来来往往的家伙,那些自称猎人的家伙,他们在教会的指示下四处搜寻异教徒。他们提着油灯游走在街头巷尾,用鹰犬般的眼睛扫视周围的一切,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便追踪到底。约书亚甚至觉得有时候他们比那些肮脏的异教徒还要让人害怕。

自从发布《女巫之锤》[2]以来,黑衣猎人搜捕工作更细致了。那些与恶魔幽会的邪恶异教徒——大家更愿意称其为“女巫”,她们可能潜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她们是撒旦的代言人和情人。真让人毛骨悚然。约书亚望向窗外,感觉此时的夜晚好似比以往更嘈杂了些,黑衣猎人也比之前更多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罪恶正在降临。想到这里,他的身子一阵颤抖。

约书亚知道,在他出生前,恶魔曾给这片大地带来了无尽的苦难。那个时候,无数的人们在恶魔的诅咒下被夺取灵魂,床上、街道上、门槛上全是人们腐烂的躯体,横尸遍野,生灵涂炭,一眼望去全是尸山[3]……

“可怕的恶魔和代言人,他们通过神秘的邪恶仪式,给我们带来疾病和灾难。”父亲向他讲述这段黑暗历史时,一直抚摸那把他心爱的匕首。约书亚知道,一旦恶魔有丝毫伤害他们家人的可能,父亲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它的胸膛。

窗外一阵突然的喧闹,约书亚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团橘黄色的火苗跌跌撞撞消失在街尾转角处,那是猎人们手提的正义之火——他们嗅到恶魔的气息了。

喧闹持续了一夜,并未睡好的约书亚很早就耷拉着脑袋下了楼。他刚走下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就听到了祖父穿堂风般嘶哑的声音:“这都是上帝的旨意!”约书亚抬头看向躺椅上的祖父,发现祖父已然醒来,而父亲正在一旁检查他的伤口。

“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操纵着邪恶的力量甚至撕裂了大地!上帝保佑,我只是断了一条手臂,而我可怜的老伙计,他被扯成了两半。”祖父喋喋不休起来,“这些魔鬼,实在太狡猾了,我们跟了整整一周,却没防备她们的巫术,一瞬间就逃脱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些撒旦的走狗,罪恶之源,躲在地底的家伙!”父亲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仍在愤怒地嚷嚷,“烧了她们,必须烧了她们!”

约书亚听人们说过女巫的传闻,她们会骑扫帚去参加邪恶仪式;她们是恶魔的契约人,她们用动物的尸汤毒害上帝忠诚的信徒;还会用婴儿炼油,给这片上帝的圣土带来疾病和灾难。这些堕落的女人,是肉欲的奴隶,她们被恶魔勾引,产下恶魔的子嗣。

“这些可恶的浮在水面上的家伙[4]!”可怜的老骑士用仅剩的胳膊在枯瘦的腿上拍得啪啪作响。

“巴里安,我亲爱的孩子,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你将继承我的剑,接替我将这些肮脏的凯尔特人[5]送进地狱!”祖父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一脸正色地看向父亲。

那天下午,约书亚见证了一场潦草但不失庄严的骑士册封礼。老骑士艰难地端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双腿不停打颤,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成两节。“跪下,我的孩子。”祖父正色道。他拼尽全力让双腿稳住,定了定神,然后奋力举起了手中的长剑。这是一把银色的宽柄长剑。剑柄上竟也有一只兽面人身鸟翅的怪异生物,与那天夜里在骑士先生的黄铜徽章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尖锐,更张牙舞爪,约书亚感觉自己被它的眼神穿透,一阵汗毛耸立。

举剑的老骑士,眼神逐渐犀利,身型都高大了起来。接着,他把这柄长剑顶在父亲——即将成为骑士的男人——的头顶,逐字逐句念出宣言:“保持中正和善良,无惧威胁和邪恶;保护弱小和妇女,捍卫荣誉和信仰!”接着,竟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巴掌,厉声喝道,“记住你的誓词!”父亲一脸严肃,在老骑士的注视下一字未差地进行了宣誓。之后,老骑士直直地摔回躺椅里,精疲力竭。众人退下后,母亲给他掖了掖身上的毛毯,便吹灭了斗柜上的蜡烛,约书亚觉得祖父的生命之火也像蜡烛一样,即将熄灭。

这一天,父亲得到祖父的骑士之剑,约书亚得到父亲的黄金匕首。而他们一家,也即将离开这间破旧的小屋,回到祖父的城堡里去——不过是几间破旧的石头房子。祖父执意要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即使谁都知道他极有可能会在颠簸的路上燃尽生命之火,但又有谁敢反抗这位家族英雄呢。而那位新晋的骑士能做的,也仅仅是催促母亲和约书亚赶紧收拾行李,争取明天一早就出发。

当晚,约书亚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他很少做梦。梦里有很多人,他们围在火堆旁,笑闹、拍手、叫喊、咒骂,似乎非常兴奋,却又面露仇恨和愤怒。约书亚看到人群里有一个红发女孩,她与其他人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约书亚却不明白,他只感觉本能被吸引。女孩瞪着褐色的眼睛,一眼不错地望着火堆,仿佛里面有不为人知的奥秘,约书亚看到那褐眼球放大、变幻,映上热烈的火光,火光将她的脸照得通红,越来越红,越来越烈,火舌不顾一切地蔓延,把她的额发都燎烧起来了。他想大声呼救,想冲过去用皮袄扑灭那该死的火。下一刻,他却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战马前与男子依依惜别。那女人同样红发褐眼,只是更红更坚毅。男人身着皮铠甲,配一把黄金徽章的长剑。约书亚听到男人说,当你害怕时,就向东方祈祷,耶路撒冷的钟声会响起,神的圣光会照耀你。男人策马而行,女人久久徘徊,落叶纷飞。转眼间他又梦到自己变成女孩那双褐眼睛,望着大火燃尽,人群散去,望着一堆变冷的灰烬,他向东方祈祷,一轮苍茫的月亮,许多骑着扫把的女巫从天而降。她们带着“她”,飞向东方。她看到骑士团的竖旗,看到他们冲杀入一群手持弯刀头戴白色头巾的散兵[6]之中;她看到他们在一座城池烧杀,他们将圣剑插进那些大胡子男人[7]的胸膛,鲜血肆意飞溅,染红土地,染红淡黄色的高墙,染红耶路撒冷的圣十字架……

第二天出发时,约书亚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女巫审判。一个老妇人被指认女巫,黑衣猎人捉到她时,她正企图给雇主家小主人的牛奶里下毒。法庭上,她像一块烂泥那样,被人七零八碎地扔在地上,人们踩着她的身子,蛮横地扒光她所有的衣服,扯光她苍乌的头发。鲜红的血和着泪水像细流披面,缓缓流淌,渐渐地,她像一株血红老树,只余一双比枯树还苍老的眼睛。人们在她的脖子上找到了恶魔留下的印记[8],把她架到火堆上烧死了。那里的火与梦里的火是同一堆火吗?那些扒衣服的人和梦里的人是同一群人吗?梦境和现实重叠交织。约书亚隐隐担心那个红发女孩,她也是女巫吗?她身上也有恶魔的印记?约书亚惊慌起来,他想起自己大腿内侧也有一块奇怪的褐色疤痕,难道说,在他不知情时,也与恶魔做过交换?不会的,不会的,他是男孩,男孩不会变成女巫。约书亚忽然觉得,如果红发女孩真是女巫,他也并不害怕,他甚至期望她能骑上扫把飞去东方,因为她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拥有相同的徽章。

他们是沿着河走的。出发前,那位把祖父拎回家的骑士先生送来了两匹马,这两匹马非常普通,并没有穿戴皮铠甲,但约书亚仍旧兴奋得跳起来。骑士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希望你也能成为祖父那样英勇的骑士。”约书亚腼腆地望着骑士高大的身影,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像他那样,成为斩杀异教的勇士。他和母亲骑在马上,一手举树枝假装长剑,一手握匕首,仿佛时刻警惕危险的逼近,好像在这一刻,他已经具有了骑士的品格。

但这样的幻想消失得太快,就像头顶上的日头马上就被铺天盖地的乌云轻易遮蔽,仿佛从不曾存在。顷刻间,雨水像云朵塌了方,倾泻下来,把他们浇得措手不及。那位新晋的骑士——他的父亲——跟大伙一样狼狈,踉踉跄跄跑向附近的一间农舍。

给他们开门的是位身穿灰袍子的女人。女人望了望他们,便侧身让他们走了进去。一行人被大雨浇了个透湿,又邋遢又疲倦,像一伙乞丐。女人并不在意,让他们靠近壁炉暖和身子,还拿出几片黑面包,然后就默默地退至角落。约书亚看着她嶙峋的身体,想要邀请她一同享用上帝馈赠的食物,她却像受到惊吓,连连摆手。约书亚这才发现,她的手与旁人的似有不同,特别干也特别瘦,像枯树的枝桠。约书亚眼前蓦地闪现一些画面,血树上枯槁的眼球,刺目的烈火、啸叫、黑衣猎人、红发女孩、溅血的胸膛,一幕又一幕不知是回忆还是梦境,穿透这铺天盖地的雨,层层又叠叠地印拓在女人这双摇摆的手掌上。约书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女人窃窃私语,那细语像爬虫一样密密地爬,爬在农舍的泥土地,爬过母亲的腿,爬上桌子腿,沿着约书亚的胳膊,爬进他的耳廓、耳洞,钻进去,轻轻地撕咬,细细地疼。他一动不敢动,怔得身子麻木了,仿佛全副精神都只为了注视这只虫。它可真狡猾呀,钻呀钻,一直钻,钻到皮肤里,躲在下面,变成无数的小点点,像谁用针在他身上扎上数不清的细洞,血从细洞涌出来,满腔满窟的血,血树,挖出眼眶的血树。

女巫!约书亚忽地清醒过来。他看向盘子,里面只剩零星的面包屑。他们全都吃下了被女巫诅咒的食物——邪恶的黑面包。想到这里,他的腹腔一阵没来由的钝痛,他捂着肚子向父亲挪去。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女人。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自己的包袱,摸到那把纯金匕首,紧攥在手心里,等待千钧之际。

他高举出鞘的匕首,猛扑过去。把它直直地插进那女人的胸膛。可是,这个偷吃禁果[9]又被撒旦引诱的家伙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10],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她盯着约书亚,嘴里默念咒语,瞳孔透出魔鬼的红色,背上伸展蝙蝠的黑翼……

约书亚大喝一声,从睡梦中惊醒。他惊恐地望向四周,哪有什么血、黑翼和魔鬼,母亲平静地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父亲把奄奄一息的祖父抗上马,而那个灰袍子的女人,一声不吭。

离开的时候,约书亚转头回望。女人依靠在门前,看上去那么柔弱,那么破碎,影影绰绰地与暮色融为一体。谁是女巫,谁又不是,约书亚糊涂了。他看不明白这个世界,就像看不明白这倏忽而至的雨。可如果去问父亲,父亲只会指着长剑上那枚奇异的徽章,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告诉他休想怀疑上帝,也无需对异教徒怀有丝毫怜悯之心。“他们根本不配!”

也许她本就不是女巫。约书亚偷偷睃了一眼父亲。但当他骑上马,放眼望去,破屋的不远处立着几根烧成黑炭的大木桩——那是烧死恶魔的地方。约书亚暗暗疑惑,那女人跟恶魔有没有关系呢? 他眼前掠过她怯懦的眼神,还有那瘦弱的身体,心上兜起一丝愧疚,也许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吧。约书亚又望了望那几根木桩,它们黑漆漆的,像凭空长出的黑色图腾,散发着莫名的邪恶气息。约书亚晃一晃脑袋,把几绺金发从额前拨开,硬起了心肠。父亲说得对,对异教的怜悯只是一时的懦弱。

几天的行程甚是枯燥,除了看到一群人把一个女人五花大绑地扔进水里[11],约书亚只记住了一件事。

那天同样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们行走在城堡前一段泥泞的陡坡上。祖父的气息越发微弱,叹息一声比一声短,随时都会离去。父亲几次三番停下马查看他的状况,可坡道上太湿太滑,像一柄打磨后的剑身。站立都难以为继,更何况策马行走了。眼看着城堡就是百米之内,就是挪不过去。约书亚看到父亲眉头紧缩,晓得他现在肯定揪心极了。祖父直愣愣地望向城堡的破旧石头,他虽已经说不出话,但那浑浊的眼神仍透露生前最后一丝渴望——一位尊严的骑士,必须死得其所。

渴望却稀释在烂泥里,父亲尝试多次,除了摔得一身泥污,也只是困在原地。这时候约书亚又看到那个农舍里的女人,她依旧穿着粗灰布袍,像一块灰布挂在两根竹竿上。

“先生,能让我瞧瞧这位老人家吗?”她走上前,低头对刚从泥地里爬起来的父亲巴里安说,“也许我有办法缓解他的痛苦。”

父亲眼神警惕起来,他知道这些违背上帝意愿的可怕女人[12],都是掌握着魔鬼语言和手段的女巫,她们诅咒、投毒、散播瘟疫,给人间带来灾难。但他看了看脚下的泥坡,又看了眼即将撒手人寰的祖父,极轻微地点头。

“烧了她,烧了她。”约书亚忽然明白了梦中人群的喊叫。火堆、黑炭、愤怒和仇恨,所有的喧嚣指向的都是女巫。他想大声警告父亲,不要动摇,可他看到祖父那有进无出的微薄气息,又暗暗压下一时冲动。

“抱歉,我只是觉得或许我能帮上一点忙。”女人说,“你们是好人,是唯一没有搜刮掠夺的好人。”声音渐弱,像自言自语。

“你……看看吧,反正都快死了。”良久,父亲叹了一口长气说,“但,我不保证不杀了你,如果你企图谋害的话。”说完,父亲举起长剑,向空中狠狠劈去。

“巴里安?”母亲不确信问。

“玛佩尔,你带约书亚去后面河里取水吧。”父亲就这样把他们支开了。

母亲和约书亚回来时,父亲正给祖父的断臂涂抹一种奇怪的绿色液体,灰袍女巫则站在他们五步开外。祖父哼哼唧唧,声量强了不少,好像恢复了一丝生机。幸亏祖父神志不清,如果让他知道他正被巫术治疗,怕是会当场疯掉。

晚上,刮起冷冽的风——又是巫术作祟,前几天一直平静无风的。

女巫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灰色袍子被吹得鼓胀,像给她安上一对巨大的翅膀。约书亚又想起那个梦,女巫骑着扫帚,在月亮下飞翔。他望着乌鸦一样的灰袍女巫,觉得下一刻,她就会鼓翅而飞,而他们,忠诚的上帝信徒,神圣的骑士,英勇的战士,却拿她毫无办法。约书亚不禁打了个寒噤。

风把约书亚的外衣吹得硬邦邦的,像一具冰冷的铠甲。约书亚抖得更厉害了,他哆哆嗦嗦掏出胸前的十字架,祈求上帝停下这要命的妖风,顺带把女巫投进地狱。

湿滑的坡路也被冷风吹硬了。父亲说,得打起精神,连夜赶路,否则风一停,路又难走了。于是,他们头顶星空,面迎寒风,终于走进这座老旧的家族城堡。

约书亚从没来过古堡,他是在城内出生的孩子——早在他出生前,祖父就随圣女踏上那场光荣的收复之战[13],他的父亲,也就是巴里安,是在城内的表舅家长大的。此刻,约书亚太冷了也太累了,他胡乱扯掉身上冰冷的衣服,被母亲一股脑塞进被子里。其实那被子又脏又臭,他却根本顾不上,因为他倒下去就沉沉睡了。

晨光刚自东方升起时,约书亚被哔哔啵啵的声响吵醒,他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暖意扑面。一个消瘦的身影坐在火盆边,正用黑棍拨弄柴火。

约书亚定定地看着她,她怎么在这里,在我的房间?母亲呢,父亲呢,祖父还活着吗?脑子里闪过无数问号。他悄悄地在被子里摸索,想找到那把匕首。可装匕首的包袱却扔在桌面上,那女巫正坐在桌边呢。约书亚焦急得渗出点点汗珠,如果说蚂蚁爬上热锅,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她会不会已经把家人毒害了,现在来伤害我了吗?他不敢想下去,只是轻轻扯过被子,把自己藏起来,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老人家死了。”她还是发现了他。约书亚吓得瑟瑟发抖,难道说,她真的把祖父害死了。约书亚暗恨起父亲来,为什么要惹女巫,为什么要领她进城堡?父亲的长剑呢,约书亚飞快地搜寻着房间的角落。女巫睁着通红的双眼,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妈妈,救命!”他一面大喊,一面冲出房间。他像头受惊的小兽乱碰乱撞,城堡里乱糟糟的,灰扑扑的,约书亚很快迷失在扬起的尘埃里。

他就这样在空荡荡的城堡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泥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约书亚看清了,那是父亲和母亲,还有那个黑衣骑士,他哭着喊着连滚带爬跑了出去。“父亲,那女巫,那灰女……”父亲铁青着脸,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约书亚只得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跟在父亲身后返回城堡。

当看到黑衣骑士带着一队步兵出现时,约书亚才明白父亲阴暗脸色的缘由。原来,父亲尚未从祖父突然死亡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又接到了战争[14]征召。东征[15]开始,战争一直陪伴着他们家族,接二连三地夺走家中男丁的生命,这次征召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几天后,父亲身披铠甲跨上战马南下去翻越那座大山[16]。城堡里只有约书亚和母亲,当然,还有那个可怕的女巫。

母亲整日收拾清理城堡,洗呀擦呀,忙得不亦乐乎。约书亚边把玩匕首,边瞎逛。这个破地方,除了泛黄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约书亚兴致寥寥。他一会儿翻城墙,一会儿又登屋顶。古堡周围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疤,农舍倒塌,菜园被践踏成了乱草丛……而在这一片片废墟中,还零零落落矗立着好些烧焦的木桩子。恶魔无处不在,古堡里还有一个,约书亚从屋顶看过去,那个似乎安分守己,但她就是女巫,约书亚确信这一点。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匕首,思索应不应该找个机会探查下她身上魔鬼的印记。

约书亚观察到,那个女人钟情各种杂草,她出没荒草地,甚至爬下悬崖——难道她是用这些杂草来掩饰与恶魔的私会?她可真会冒险呀。那些杂草奇形怪状的,散发着邪恶的气息。她把它们放在黑罐子里捣成绿色汁液,收集在一个个小瓶子里。每个瓶子上她还用墨水写一串看不懂的符合。约书亚猜这就是她献给恶魔的礼物吧。总有一天,我要把它们统统砸碎。他狠狠地想。

约书亚曾趁那个家伙不在的时候近距离观察过那个邪恶的黑罐子以及那些盛着绿色液体的小瓶子,这令他好几天都没敢吃任何东西。那个臭气熏天的黑罐子,充斥着植物尸体的刺鼻气味,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泡沫破裂产生的乳白色液体,它们粘附在罐子壁上,像是恶魔的口水一般。而那些小瓶子,更是让约书亚差点吓晕过去,他难以想象为何世间还会有如此邪恶的存在,它们发着暗绿色的幽光,瓶身肮脏而刺鼻,约书亚不敢用手去触碰那些东西,只觉得它们会瞬间消融自己的手臂,连骨头都不剩。

约书亚还试图在晚上观察过,他甚至把扫帚都放在了他目之所及的显眼处,他期待着抓到女巫在某个夜晚乘着扫帚飞上天空去参加聚会的证据。当然,他更好奇她们是如何用这把破扫帚飞上天的,或许能体验这种天际翱翔的话,稍微出卖一些灵魂也不是不行——该死,这是什么恶毒的想法,上帝请宽恕。

就在约书亚整天像个影子一样躲在暗处观察并收集情报的日子里。前方战事捷报频传,国王的军队已经攻进那不勒斯。看上去,这是一场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顺利得多的战争。但约书亚不关心远处的战役,他一门心思要抓到灰袍女人的把柄,整夜地不睡觉,在床上盯着那个每晚为他生火的家伙。他越来越确信他自己的直觉,一想到黑衣猎人将冲进古堡,他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约书亚已经好多天没睡着觉了。终于在一个雨夜病倒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时,灰袍女人却没有出现在火盆边,火盆里燃着火,干柴也比平时多,那些粗细不一的柴,交错着塞满了火盆。约书亚感到一阵失落,仿佛这么多天的窥探,终于功亏一篑或者说终于印证了他的想象。难道她骑扫帚飞走了?他努力睁大发涩的眼皮数墙角扫帚。一、二、三、四,并没少,那她去哪儿了?约书亚望向母亲,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鸡鸣打响时,雨停了。约书亚抬起浑浊的头,发现母亲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床头。母亲手中握着那个恶心的黑罐子,罐子的口沿处,还挂着几滴绿色液珠。约书亚舔了舔嘴唇,满是奇怪的草腥味。约书亚顿时明白过来,腹中翻江倒海般,一股炙热之气顺着食道上涌,从口鼻处喷将出一股腥臭来。

母亲探了探他的额头,脸色减缓,但她不确定似的,又用手背贴上去,一面用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额头上。片刻后,母亲眉头舒展伸展开,高兴地说,“终于退烧了。”她吻了吻儿子的面颊,然后向角落里的人影微微点头后便离开了。约书亚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女巫不知何时躲进了角落。而自己的病,似乎也是她治好的。

约书亚默默看着她,灰袍上沾了很多泥污和草屑,像在泥地里翻滚过的样子。约书亚忍不住问,“是你这些绿东西治好我的?”“是的,它们是绿色的草药。是我妈妈教我的。妈妈说它们是医术。”“你妈妈一定很厉害。”“她死了,被烧死的。”约书亚猛地想起她家门口那几根烧焦的木桩子。天呐,如果是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烧成灰烬,简直无法想象。约书亚觉得胸腔一阵闷疼。他恍惚片刻,轻声问,“那你是女巫吗?”这么多天,他似乎都在等待这个回答。可现在,答案已然触手可及,他却有些胆怯了。

屋子里沉默得吓人,火盆里的余烬也隐隐熄灭。是母亲的到来拯救了他。她把一盘热土豆放到床头,又拿出一件蓝袍子给了“女巫”,“你,换这件干净的吧。”她顿了顿,因为她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女人。

“我叫卡丽妲。”卡丽妲看出了母亲的为难。

“卡丽妲,你试试。房间里还有我刚烧的热水 ,你也可以洗一下。”母亲一改冷漠,满是善意地说。约书亚疑惑起来,他们当然应该驱逐甚至烧死女巫,这是基督徒保护家园的责任。但不知为何,与卡丽妲相处几天下来,也吞了她那些恶心的草药,她看上去并不邪恶,至少对他们心怀善意。那她身上有没有恶魔的印记,是不是“女巫”,这个答案好像不那么重要了。这么多天的紧绷,在这一刻竟松懈下来。

约书亚看到她脱下那件一直遮住全身的灰袍子,兜帽放下时,他和母亲惊呼。那是红得像火的头发,在红发的映衬下卡丽妲像一只白皙可爱的小生灵,约书亚看出了神。

“你,你是凯尔特人[17]?”母亲惊讶极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上帝,我到底该怎么办!”

真好看,约书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她看上去仿佛并没有比自己年长多少——他原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是个消瘦的妇女。

“凯尔特人?”卡丽妲似乎并不知情,她用手梳理自己的红发,被玛佩尔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所适从。

“卡丽妲,你先去洗洗吧,热水在厨房。”玛佩尔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这是母亲第一次在约书亚面前直面女巫问题;因为巴里安并不抗拒,玛佩尔只好默认接受。但她又害怕,只好每天躲着卡丽妲。虽然她曾告诫过约书亚要远离这个危险的女孩,但卡丽妲好像不会伤害约书亚,她总是给他生火,陪伴他入睡。当然她白天消失——可能是另一类女巫吧,白天参加魔鬼聚会,晚上才正常活动—— 玛佩尔经常这样想。

“你觉得卡丽妲怎么样?” 母亲忽然没来由地问,“我们暂且不论她是不是。”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约书亚知道,母亲几乎已经肯定,但是似乎她又在渴望从约书亚口中得到极渺茫的否定。

“挺有趣的,总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约书亚说得模棱两可。“她看上去并不邪恶。当然,也许是暂时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曾经无数次想要烧死她,这一刻却突然恐惧母亲会做出什么失控的决定。他想着她的红发,想着它们在她摘下兜帽时,像朝阳一样倾泻下来。

“约书亚,妈妈不知道怎么办了。”母亲无奈摇了摇头。

约书亚回忆起那些收集在脑海中的罪状,试图找到一些笃定的答案,却发现一切事情都拥有完美的两种解释。他弱弱地问,“或许,或许大家是错的呢?”这个想法如此胆大,大到他自己都害怕起来。

“可别再这么说了,约书亚!”母亲吓地捂住嘴巴,“我可怜的孩子,我们或许还不够虔诚,让我们一起聆听上帝的声音吧!”母亲双手合十置于额头处,“上帝,请聆听我们的忏悔,请原谅我们的罪孽……”

“母亲告诉我,遵循自己的内心,才是遵循上帝的指示。” 卡丽妲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约书亚看到挂着水珠的红发又出了神,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上前去抚摸那片朝霞,感受片刻的温热。这个艳丽的少女,对约书亚具有奇异的吸引力。“难道这就是他们把她们当作女巫的原因吗?”约书亚忽然想到。

“ 卡丽妲,你也吃点吧。”母亲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拿起了一颗土豆塞到了卡丽妲怀里。“你看你,多漂亮。”约书亚顺着母亲的眼睛看过去,发现卡丽妲有一双淡褐色宝石般的双瞳。“你应该多笑笑。”母亲说。

卡丽妲挤出一个笑。她肯定知道,我们刚才在讨论她的身世。她会不会害怕呢,一想到她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烧死,他就有一种想去安慰她的冲动。

“卡丽妲,或许我们应该聊聊。”母亲示意她坐下,“你应该知道,教皇并不允许你们在这一带[18]活动。”

卡丽妲低下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女士,我并无恶意。”良久,她悄声说。

“你不要害怕。”母亲放缓了语气,“我们既然和你谈,就不会把你交出去,更不想把你绑在火刑柱上。”她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你应该知道这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升入天堂?”约书亚听到这里,害怕起来。

“可怜的约书亚,上帝会原谅我们的。”

“但愿吧,我可不想去那该死的地狱。”一想起父亲形容的地狱场景,约书亚把头甩得拨浪鼓似的。

“卡丽妲,我想和你形成一些约定,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是否认可。”母亲摸了摸约书亚的头,又向卡丽妲说。

“您说。”

“第一,你不可让外人看见你的红发。”

卡丽妲戴上了兜帽。

“然后,你不可再捣鼓你那个黑色罐头。我知道那是你妈妈教给你的……医术,但这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约书亚或者您生病了怎么办?”

“还有,不准说这样的……诅咒。”母亲想了一会,还是憋出了这两个字。

“我没有,女士。”卡丽妲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最后,请尽量不要离开这里;要是被那些人看到,结局必然很可怕。”母亲看向卡丽妲。

“约书亚,你希望我留下吗?”卡丽妲忽然问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问题。

约书亚一时语塞。他看看卡丽妲,又看看母亲,但她们也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约书亚忽然瞟见角落里的扫帚,挤出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话,“那你能教我骑扫把吗?”

母亲和卡丽妲都被这个问题逗得哈哈笑。原本微妙的气氛顷刻荡然无存。

“可是,我不会啊。”卡丽妲很无奈。

“那可太可惜了。”

……

就这样,卡丽妲留了下来,整日笼罩在她那件兜帽下。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赶,战场上好的不好的消息不断跃过阿尔卑斯山而来:法国大胜,不久国王就率军回到了祖国[19]。但是,约书亚的父亲却久久未能归来,他随蒙庞西耶公爵留守在了那不勒斯[20]。约书亚和母亲都知道,他恐怕是很难回来了。

父亲的未归,并不能阻止约书亚的长大和母亲的老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古旧的城堡一成不变,约书亚却变得如父亲般人高马大。

这是一个北风刮得很急的下午,约书亚像往常一样跨着马纵横在雪白的山脊上。他习惯在烈日当空的时候,秋风萧瑟的时候,雪覆盖的时候,春芽冒尖的时候跨上他的马,在这一带的山脊上驰骋,像王审视自己疆土般审视周遭的一切。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旦到了纵马的年纪,心中蕴藏着的那只征服与对抗的猛兽就会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只消一声号令,一次游说,甚至是突然的一念而起,就会迫不及待地套上银甲,举起阔剑,跋涉几千里去捍卫基督徒的荣耀。

东征已然过去数百年,穆斯林早已攻陷君士坦丁堡,圣殿骑士团也已不复存在,但绵延下来的骑士精神,却如一颗颗生命顽强的种子,通过狮心王[21]、圣路易[22]等英勇事迹的传颂深深扎根于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心中。他们一腔热血,骄傲而虔诚,随时准备着为了信仰冲锋陷阵。

尽管穆斯林的大军已经节节挨近,但是昏昏欲睡的西欧人似乎只在关心身边的女人,热衷于把她们绑在木桩上焚毁。唯有少数依旧心系耶路撒冷的人们,尚在呼吁东征,约书亚就是其中之一,他渴望踏上沙地,用手中的利剑驱逐穆斯林,让圣城再度回归基督徒的怀抱。

风挟着白鸟自约书亚头顶掠过,他在一座不高的雪山上勒紧马绳,眺望伫立在南边的阿尔卑斯山。他知道新上任的路易十二已然率军跨过这道天堑进军米兰,他想象着大军浩浩荡荡翻越雪山的场景,他们一路高歌,铁甲整齐铮铮,马蹄踏碎新雪。

约书亚幻想着神圣的战争。不远处,一道火红的身影迎风驰来,在这雪白的山间画下一笔浓墨的红。待来人行到近处,约书亚微微一笑,眼神中的温柔之色毫不掩饰。马上的是一名披着红袍的女士,一头红发如瀑布般泻下,肆意的发梢在风中飘荡成一抹红霞。

来者正是卡丽妲,多年后随着女性特征的凸显,已然出落成更为动人的模样了。

“想好了吗?真的要南下?”卡丽妲牵马来到约书亚身边,二人肩并肩立于山头。有鹰掠过,划破长空带起一声长鸣,鹰眼映照出一片雪白及一黑一红两个小点。

“卡丽妲,东方的圣光[23]已然熄灭,圣战遥遥无期,我能做的也只能跟随新王去讨回那不勒斯。在沉睡中我们麻木,狼群已把畜栏闯入。[24]”约书亚转头望向东方,只看到一片阴云笼罩,无论阳光多么卖力,都无法穿透分毫。他又转向南方,伸手指向那片越过山脉的虚无之处:“你看,卡丽妲,那里将成为我战场,我们将在那里插上我们的旗帜。”

“去吧,约书亚,你想好了就去,我在这里等你。”卡丽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穿过群山越过河流,然后转头看向约书亚说道。

“卡丽妲,照顾好我母亲。”约书亚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后,等我。”

他跨上马,沿着风的方向疾驰而下。卡丽妲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克制着眼泪。

目标米兰,约书亚打马穿过村庄,穿过树林,穿过战争的废墟,穿过一个个燃烧过女巫的木桩……他坐在马背上,看着周遭一切从身边掠过。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世界病得不轻,瘟疫肆虐,战争不止,人们热衷于怪罪手无寸铁的妇女。他在一个农舍里看到神职人员把一个老妇女拔得精光,他们剔完了她的毛发,并把利刃插进她的下体,而周围坐着的亲戚邻居,竟在拍手叫好。一路上,他看到丈夫把妻子送上火刑架,看到子女叫嚣着母亲是女巫,看到姊妹相互指认……

这一切,像是乌云般始终笼罩在约书亚的头顶。他想着,此行南下,有机会的话定要去罗马和那位受人尊敬的教皇阁下聊一聊,上帝究竟为何要以女巫之名惩罚那些可怜的女人,即使她们真如教士所谓易受诱惑,也应好好劝导。或许,上帝有他自己的道理,但是约书亚不吐不快。

他越过最后一个村,扭头避开冲天的火光和叫好的人群,来到了阿尔卑斯山脚。雪白的山顶往下延伸,慢慢过渡到星星点点的灰和一抹抹的黑,再与山脚枯黄的草扭成一片。

他翻下马,凝了凝神,寻了个相对平缓坡牵起缰绳,翻过这个山,就是意大利。

原以为此行将会顺利且神圣,但他却小瞧了雪山的力量。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积雪逐渐从脚踝蔓延到了膝盖,稀薄的空气让他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寒冷仿佛把时间都冻结了,除了缓慢攀升的日头,约书亚再没有找到任何时间尚还存在的证据。当天地一片雪白之时,周遭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孤独感像是巨物一般向他压了下来。这种压迫,在身体和心灵两处迸发,结冰而颤抖的胡须,粗壮的呼吸是他唯一的抵抗。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望向东方虔诚地祷告,他希望上帝能给一些力量,送一些鼓励。

夜晚,他枕在冰冷而坚硬的岩石上,他望着星空想念卡丽妲,想念她那头火红的长发,雪白的肌肤,以及他们炽热交融的身体。卡丽妲依偎在胸前和他说的每一句,都会在黑夜笼罩的时候响起,她说他是她的全部,说星空见证她的忠诚,说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寒冷带走了他的体温,狂风吓跑了他的马,积雪令他的脚趾冻得乌黑。他一瘸一拐地独自攀爬,迎着被朝阳洒成金色的峰顶。他祷告的时间越来越少,或许上帝正忙着处理世间肆虐的巫术,无暇顾及冰雪中孤独的他;原本应该斩向敌人的剑,此刻也成了这位可怜年轻人的拐杖。愤怒和虔诚,最终未能在求生上为他出太多力,只有那两条腿,才可能带着他翻过雪山。他想起了祖父的那两条无法支撑身体的腿,那两条挂在祖父胯上兀自摆动的腿的画面时常在他眼前晃过。它像是祖父的某种鼓励:你看,我凭这样两条腿,也撑回了家。

当他再次踏在结实的泥地上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他看到一大队人马从他眼前走过,重甲骑兵和步兵方正发出有节奏的“铮铮”之声,他们高喊着踏平那不勒斯,气势滔天地行过,和落魄而形单影只的约书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手,把约书亚拎进了队伍。一个满身肌肉的重装骑兵看了眼约书亚,确认了他是他们的同胞,在仔细看了看他干裂的嘴唇和红肿的双眼后,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他叫雅各,约书亚知道这个名字,那是赢了天使的男人[25]。雅各告诉他,他们轻松拿下了米兰,现在要去征服那不勒斯,他们的盟友[26]此刻也已拔军南下,胜利必然是属于他们的。

但死里逃生的约书亚,并无心关心战事,他只想寻着一处柔软而温暖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当然,如果能先胡吃海喝一顿的话,那是更好的。疲惫的他坐在马上昏昏欲睡,上帝给他的坚强的意志,似乎再难以支撑他沉重的眼皮。

当约书亚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不勒斯城外扎营。雅各告诉他,要不是他尚在喘气,他们已经随意找一处土坡把他埋了。虽然约书亚错过了罗马,庆幸的是他未错过生命,他终于在雅各的唏嘘中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美酒和烤肉,他只是狼吞虎咽地啃下了几块黑面包和两杯发酸的河水。显然他们的新王并未过多考虑长途的奔袭后的粮草问题,现在光是维持大军的生存,已令这位新王头疼不已。他们打着上帝的名义洗劫了好几个村庄,把钱财和食物装进自己的马车。

上帝似乎执意要惩罚这群斗志渐消的年轻士兵,炎热和缺水很快带来了疾病。咳嗽和高热很快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几个首领每天都会在那群七横八竖躺着的人周围巡视,他们企图尽快抓出那些和魔鬼做着某种交易的叛徒,以求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闹剧。但是,人终究难以抵抗神力——或许魔鬼也有着某种与上帝反向的神力——很快那几个巡视的家伙也倒下了。

阴霾越来越重,自从在雪山上体验过孤独和生死以来,似乎总有一团黑气笼罩在约书亚周围。那位赢了天使的家伙,也在不久后倒下了,他开始在滚烫中说胡话,诅咒上帝的无视——他真不该这样。约书亚把一整桶水倒在他身上,企图浇灭他身上恶魔带来的高温,他想起了卡丽妲的绿色瓶子,那个曾在一个睡眠的时间把他从炼狱拉回来的瓶子。他相信此刻若是卡丽妲再给他一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倒进雅各那张干裂的嘴里。他实在不知道,相比起生死,虔诚究竟应该放在哪里。

那天约书亚登上了营地不远处的山坡,他本意只是想去看一眼埋葬了他父亲的那不勒斯城,但是当他顺着盘旋的秃鹫看到脚下那密密麻麻东一簇西一簇的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同胞的时候,竟涌起了一股浓烈的生死无常感。时代洪流滚滚向前,但是身处洪流中的“你我他”却像是蝼蚁一般只能随波逐流,他们无权选择方向,无权选择立场,无权选择自己死在哪里。

约书亚第一次怀疑上帝是否已将他抛弃,因此当西军到来的时候,约书亚尚还沉浸在自我怀疑与存在虚无主义之中,他甚至忘记了要举起手中的剑,就被人群夹挟着涌向了那不勒斯城,涌向了那个历史早已写定,并不受他个人意识左右的结局。

胜利很快到来,他们肆意掠夺着城中的财富和女人,聊以慰藉城外时的饥饿和疾病。痛苦的叫喊与悲痛只持续了一夜,待正义的法国人发泄完心中的苦闷后,那不勒斯城已然被悲怆笼罩。他们将负隅顽抗的男人们屠杀殆尽,将尸体堆砌在城中付之一炬。

战争胜利的钟声敲响,但圣光并未降临。约书亚走在那不勒斯城内,把玩着他那把黄金匕首,他期待着在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中找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他已经找了一周了,问了无数人,但是从未有人表示听说过“巴里安”这个名字,他的父亲,似乎连死亡都未曾在这个城内留下。

那不勒斯城里的约书亚,时常想起那个红发女孩,想起她策马与自己驰骋,想起她说的那一句“我在这里等你”,想起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手臂,手指……想起她牵着自己的手走在花丛间的步伐,想起她跟他说想做他的妻子。

那不勒斯城依旧一片混乱,约书亚越发怀疑此行对于法国人,对于信仰的意义到底在哪。本以为这次战争是神圣法王是引水冲刷泥污,未曾想却卷起了更大的浑浊。他又想起了教皇,想要北上去问问他上帝究竟寓意何为。他看到贪婪的法国人和西班牙人肆无忌惮地在这里刮取着那不勒斯的财物和土地,但很快就因为分权的公平起了冲突。

战争又如儿戏般爆发了[27],王权总寄希望于用战争解决一切问题。当时约书亚正收拾东西准备北上,他把黄金匕首连同两块黑面包一起塞到行囊里时,外面喧嚣四起。他就被人裹挟着跑到了屋外。刚出门,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一幕:他看到一个黑衣人拎着破布一样的另一个人在人群中快步跑了过去,约书亚看得分明,那个已然苍老的身影分明就是多年前将祖父拎回家的骑士先生。他着急地跟了上去,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扒拉着往前。这位带回祖父又带走了父亲的骑士,肯定知道父亲的下落。哪怕父亲已故,也需听他亲口说一句。

但约书亚尚未找到黑衣骑士,战争的号角就四处响起,高亢的声音立刻让原本乱作一锅的人群散成了两个整齐的方阵。两个国家的军队依次排列,相距数百米,怒目圆瞪,骂声连天,约书亚挤在里面不停张望,寻找着黑衣骑士的下落。

人未找到,炮声已响。

巨大的轰鸣在约书亚的前方响起,接着西军阵营发出一阵嘈杂之声。约书亚第一次见识到了大炮,瞬间明白血肉之躯在大型金属器械面前的渺小与脆弱。他期待着那一门门巨大而可怖的大炮尽快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他想再去寻那黑衣骑士,或者北上去罗马城,亦或者,再次翻越阿尔卑斯山回到他那个城堡,回到卡丽妲的身边。

但随着战况的进行,战线的拉长,巨大而笨重的大炮以及移动缓慢的重骑兵,却成了法军最大的短板。上帝再一次站在了约书亚的对立面,那不勒斯多山的地形,为灵活轻巧的西军带来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总能出现在法国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也总能在绝境中消失得彻彻底底,甚至法军中开始流传西军与魔鬼合作的留言,称他们是魔鬼征服世界的前阵。

颓势持续了一年多,约书亚所在的法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他们来不及埋葬自己的同胞,也来不及为他们的死亡举行任何祷告,甚至他们都忘了要为自己祈祷。约书亚看着这些原本虔诚而骄傲的基督徒在苦难面前逐渐暴露出人性的本恶来,他们变得恐惧而无理,脆弱又孤独,仿佛周遭一切都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上帝啊,请您睁开眼看看您的子民吧!”约书亚在心里无助地呐喊着。

他们像是被驱逐的野兽一般四处躲避,约书亚也再没见过那位黑衣骑士。阴霾一直笼罩着法军,怯弱终于蚕食掉所有的信息和勇气,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耷拉着脑袋,细数死亡何时来临。

终于,在绝望到达顶点的切里尼奥拉[28],两军集结并冲撞在了一起。法国人冰冷的佩剑,在西班牙人的火绳枪面前黯然失色。他看到一支支吐着火舌的魔鬼利器,不断夺去同胞的生命,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原本神圣的生命,在战争面前,终于变成了肆意挥洒的草芥。

法军惨败。

幸运捡回性命浑身是伤的约书亚,拖着残败的身体随人群一起退到了加里利亚诺河。他们依河扎营。苍鹰盘旋,乌鸦嚎叫,哀嚎遍野,欲望最终变成了巨大的伤痛降临到了法国人自己头上。

约书亚半躺在河边被踩踏出的泥泞的烂泥坑里,望着头顶盘旋着寻找食物的鹰鸟,他忽然发现,原本处在最顶端的人类,其实不也是它们的食物吗?其实并没有上帝所言人类是最高贵的存在,拥有掌管一切生灵的权利。人类,过于习惯在特权下的姿态,自我麻痹地给自己带了太多太多荣耀的光环,一旦光环破灭,露出的将是极其丑陋的内里。鸟禽,在合适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凌驾在人权之上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的,颓败的人群聚集在河边,没有言语,没有生机,更没有摩西为他们劈开这加里利亚诺河[29],带他们远离苦海。约书亚日渐消瘦,他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唯独支撑他的,是远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那个红发女子。有时候,情感会变成障碍;更多的时候,情感能带来希望。

绝望。

比绝望更绝望的是,当忽然刮起北风的时候,西班牙人终于来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大群西班牙人是哪里出现的,他们就像是藏在了风里,忽然就降临到了加里利亚诺河畔。西军的突袭打得本就斗志颓靡的法军节节败退,约书亚的小队被逼到了一片烂草地上,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约书亚的配剑,也早已不知被丢到了何处,此刻他手握着黄金匕首,只待西军再次压近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约书亚比谁都清楚战犯的下场,他们被扒光衣服,尽情羞辱,然后被砍下头颅,鲜血四溅。

他们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挤在一起,有人提议大家祷告,请求上帝聆听这群可怜人的苦楚,可无论他们把手中的十字架握得再紧,也没能听到任何上帝的指示。

很快,如狼群般的西军就追了上来。他们如同天神下凡般压近,法军斗志全无,哆嗦着不知应该投降还是抵抗,抑或是逃跑。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徒手待宰之时,一道火红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了西军阵营,“它”如同精灵般在西军乌黑的方阵里跳跃。太红了,像是巨大的黑色墨盘里滴进了一滴不会溶解的沸腾鲜血。

谁也不知道那抹红色是什么,但约书亚知道。他汗毛倒竖,心被高高揪起,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就这样孤身矗立在极其嘈杂的法军阵营,周围的好奇、忐忑、希望、愤怒、憎恨、绝望、歇斯底里,全绕开了他兀自拼杀,只有他知道那个火红的身影,正是自己的未婚妻,那个被世人称为女巫的,卡丽妲。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约书亚分明看见骑在同样火红马背上的卡丽妲在向他笑,像是在说:“约书亚,我带你回家。”她知道他在这里,知道他们陷入了绝境。卡丽妲的闯入,搅得西军一阵混乱,原本整齐的方阵乱成了一锅粥,她就这样在敌军之中肆意驰骋,轻巧地闪避着周围的刀剑。

“她是我的神,她是我的卡丽妲。”约书亚喃喃自语着。卡丽妲的出现,令本就彻底绝望并放弃的他,看到了漫天的光,天空仿佛都被她染红。

是的,染红了。约书亚看到熊熊大火在西军中燃烧了起来。卡丽妲就站在大火的前面,背对西军,身后一阵阵惨叫,她就像女武神一般,从火里走了出来,向着约书亚缓缓走来。约书亚看到她胯下的马拖着一个巨大的油桶,此刻火舌正沿着洒下的火油自西军内窜出,一瞬间就淹没了油桶。

她跨下马,目光穿过人群对着约书亚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直到此刻,法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获救,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欢呼声淹没了卡丽妲,淹没了约书亚,淹没了长久以来的绝望。

忽然,约书亚看向卡丽妲的眼神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漆黑的身影,正是那位黑衣骑士,而他旁边正站着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雅各。他们惊恐地望向卡丽妲,口中念念有词。约书亚听不清楚,可他们恶毒的眼神令他很不安。他见过这种眼神,在那一个个被焚烧的女性周遭的眼睛里,那是属于魔鬼的眼神,恶毒而放纵。

不一样的声音迅速蔓延开来。“女巫,她是女巫!烧死她!烧死她!”

字字句句传入约书亚耳里,像是一把把利刃,插进了他的灵魂。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它们整齐划一地钻入约书亚的耳朵以及卡丽妲的耳朵,啃噬他们的希望和信仰。

她没有逃,她就这样站在与他隔着一片乌压压人群的地方,站在一片滔天的火光面前,静静地等待灾难的降临。她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她救了他,他还活着,还能活下去。这就够了。

卡丽妲被疯狂的法国人绑上了木桩,他们恶毒地咒骂,吐口水,用一切肮脏的词汇去形容她,约书亚看到他们扯下了她的红发,石头砸在她的脸上,她面无表情。

火光再次滔天。最终,她终于被化成了灰,在他歇斯底里的呐喊和不顾一切的挣扎中。

人群逐渐散去,战争却未结束。

约书亚站在战争中大地的一条丑陋的疤上。

云层逐渐褪去,阳光洒下,却唯独避开了他。尽管他如此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她不是女巫,那些呐喊却都像是滴在汹涌长河中的小水滴,掀不起一丝波澜。命运将他们带到这里,不允许他们说上一句再见。约书亚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被抽离了一块,一个地方空空荡荡的,望去全是虚无。

约书亚知道,他的某个时代终究过去了。


  1. 该骑士团徽章历史不可考,系作者虚构。

  2. 《女巫之锤》由天主教修士克拉马(Heinrich Kraemer)与司布伦格(Johann Sprenger)所写,并于西元1487年被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八世(Pope Innocent VIII)批准发布。本书是一本女巫狩猎指南,书中提供了从识别女巫,到审讯逼供,定罪处罚的一整套的流程。

  3. 指黑死病,1347至1353年,鼠疫席卷整个欧洲,夺走了2500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1/3。

  4. 《女巫之锤》认为女巫由于要在夜间骑着扫帚飞行,身体较轻,一般不会超过5kg,因此女巫不会沉入水底。这也是当时较为普遍的一种检测女巫的手段,他们将嫌疑人手脚捆住丢进水里,如被检测者浮于水面,则是女巫。

  5. 传说巫术起源于古凯尔特人信仰的德鲁伊教,在凯尔特人抵抗罗马侵略的战争中,德鲁伊教徒身穿黑衣穿梭在敌阵中,大声诅咒罗马人。

  6. 穆斯林的军队,伊斯兰教信仰者。

  7. 指犹太人。

  8. 当时认为,人身上的痣、胎记等,都是与恶魔亲热后留下的印记,足以证明被审讯人与恶魔私通。

  9. 夏娃在伊甸园受到蛇的诱惑,偷食禁果,因此女性被认为更具贪欲,更容易被撒旦诱惑。

  10. 据说女巫在受伤之后不会流血,这也被用于女巫检测的一种形式,将针或者匕首插入被审者身体(通常是下体),如果没有流血,那就是女巫无疑,如果流血了,那可能是魔鬼的障眼法。

  11. 同注解3,女巫的浮水验证法。

  12. 中世纪最初将懂医术、识草药的女人定义为女巫,因为教会认为疾病是上帝对人类的考验,而医术是违背上帝意愿的。

  13. “收复之战”指帕提战役,爆发于1429年,是英法百年战争期间的一次战役;“圣女”是指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在百年战争末期接连收复法国北部大量失地,后被诬陷为女巫判处火刑。于1456年平反,1920年被追封为圣人。

  14. 指哈布斯堡-瓦卢瓦战争。

  15. 指十字军东征。

  16. 1494年查理八世率兵出征,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向那不勒斯开进。

  17. 当时红发的人群,以凯尔特人居多;而凯尔特人,正是女巫最原始的由来。因此很多影视剧中,一部分将女巫形象塑造成红发的女子,例如《权利的游戏》中的梅姨。

  18. 指基督徒世界。

  19. 法军攻占那不勒斯后,军队的掠夺、暴行以及繁重的征税激起了意大利人民的愤慨,北方意大利各国建立“神圣同盟”反对法军,查理八世仓皇逃回法国。

  20. “神圣同盟”建立后,查理八世让蒙庞西耶公爵留守那不勒斯,自己率军逃回法国。

  21. 理查一世,萨拉丁占领圣城耶路撒冷后,理查一世与腓特烈一世、腓力二世共同组建十字军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理查因其骁勇而被布鲁瓦兹誉为“狮心”,萨拉丁则称其为最有可能打败自己的人,同时代的学者也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人物。

  22. 路易九世,法兰西王国卡佩王朝第十一位国王,发动第七、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死于第八次东征;路易九世治国有方,执法公正、信仰虔诚,死后被追封为圣徒。

  23. 指耶路撒冷。

  24. 引用自塞巴斯蒂安·布兰特《愚人船》

  25. 雅各,又称:以色列。根据《圣经》记载,是以撒之子,亚伯拉罕之孙。雅各曾与天使摔跤,天使不敌摸了一下雅各的腿致使他瘸腿,并赐名以色列。

  26. 指西班牙,1501年,法军和西军同时入侵那不勒斯。

  27. 1502年6月,法国与西班牙因那不勒斯部分土地归属及税收问题引发冲突,法西爆发战争。

  28. 1503年4月,西法在切里尼奥拉开战,西班牙人将火绳枪作为主力武器,法国惨败,5月退守加里利亚诺河。

  29. 旧约《出埃及记》中讲述摩西带领以希伯来人逃离埃及,在红海遭遇埃及法老的追兵,摩西展示神迹使红海分开,让百姓穿越到达彼岸。之后,红海合起淹没全部的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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