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门

生死是一道门,我和你终将会跨过那道门槛,只是那些隔门相望的日子到底叫人意难平。

在这个充满收获喜悦的初秋,我失去了至亲至爱的爷爷。在分离的那一晚,我曾握着他的手,完成了这一生中我和他最后一次漫长的握手。幼时我趴伏在爷爷背上看世界,长大后他落后一步在我身边守护,我们没有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的时候,但来自于他的爱护就像上下学路上我们无数次相叠的影子伴随着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一晚,我握着他因为病痛折磨而显得尤为瘦削无力的手,执拗得将自己的掌心与泛出冷汗的手掌相贴,我想要挽留,却不敢用力,最后只能一边祈祷一边寄希望于我身体里奔流的与他同根同源的血脉能让面前这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回暖。

生命是什么颜色的呢?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我也不知道答案,但现在我知道生命的底色是僵硬的青白色。

我紧紧攥着那只青白色的手掌,盯着他逐渐平静的胸膛和消失的呼吸,整个人像是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用我毕生所学的关于生死的道理安抚我几乎崩溃的心绪,另一半瞬间就被悲伤攻陷,我张着嘴巴无声哭泣,母亲在一边含着泪,冲我摇摇头,她说不要哭,爷爷会担心。

悲伤的情绪没有持续很长,我跟在母亲身后打点丧事,或许生离死别这件事早就超脱了普通情绪,变成一种悄然无声又磋磨人的心境。我看着母亲有条不紊的安排爷爷的身后事,而一旁的小姨趴在棺木上嚎哭,只觉得此时此刻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比母亲更悲伤,毕竟我见过她因为忧心爷爷的病情而夜不能寐,也见过她抹去眼泪时掖在耳后的新生的白发,彼时最害怕面对死亡的人,此刻却站在一片缟素的灵堂之上,保持体面的样子和来人说话,连哭上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乡下的丧事沿袭了当地的传统风俗,而在我的故乡棺椁都是红色的。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总是复杂的,爷爷也不例外。幼时我无意间说句不吉利的话,都会遭他呵斥,而这具最不吉利的棺材却由爷爷在我出生之后的那年做主备下。每一年同爷爷坐在一桌的年夜饭席间,我都会认认真真的祝愿他长命百岁,而他笑着应承之后又会在某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告诉我,生命轮回有序如同草木枯荣,新生命的诞生就意味着旧生命的消逝,死亡无法逃避亦无需逃避。听到这番话时我早已从课本上了解到了关于生死的道理,就如同爷爷所说一般,生死是无法改变的规律,是每一个人自降生伊始就被写好的开头和结局,我无力改变,只能接受。但当我的手贴上这副跟我同龄的红色棺材时我才切身体会到死亡的力量。它能在顷刻间带走我敬爱了二十多年的爷爷,也能毫不留情地剥夺我享受了二十多年的保护,偏偏又留下一个拥有过一切又失去这一切的我活着,清醒地见证这场面。死亡太残酷,它击碎了我原本幸福的家庭。

母亲办事利落,葬礼第一天即使准备得匆忙也没有出任何纰漏。比起慌乱无措的小姨,母亲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只是她轻抚着棺材满目疮痍的样子却叫人不敢忽视她的悲伤。我站在母亲身后,她难得露出一丝脆弱。她额角靠在棺身上,像年轻时依靠着爷爷的肩膀撒娇,语气迷茫又无助,她说,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总觉得爷爷还在,哪怕她的父亲如今就躺在这副棺材里。我看着母亲,几乎就看见了世上多数生者对于死亡的态度——悲伤、迷茫、理智中又掺杂些不愿面对的懦弱。而爷爷作为直面死亡的人,他大抵是害怕的。病痛难忍之际,母亲为他擦拭身体换洗衣物,他迷糊中误以为是自己命不久矣,母亲正在为他穿寿衣,那样脆弱又不安的神情不仅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是母亲从未见过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再不是单纯的亲人关系,而是生与死的对抗。离别之际,我看着爷爷眼角落下泪水,母亲强忍着哭泣一遍又一遍对爷爷做出承诺,会维系好这个家,会抚养我长大,会帮扶弟妹,会解决好一切爷爷的后顾之忧。随着母亲一句安心走好,我手中掐着的脉搏停止了跳动。也是在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生与死从来不是对抗关系,它们之间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爱与恨,思与念就是这千万联系中的一种。一个人失去了呼吸停止了心跳被埋进土里,这不是死亡,因为在我心里,在母亲心里,爷爷依旧在,他可以是天上的星,落下的雨,他活在我们心里。生与死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天堑,可我又觉得死亡不能增加我与爷爷之间一分一毫的距离,心与心贴紧,人与人便不会走散。

生与死约莫是一个人最容易明白也最先明白的道理,而明理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使人冷静理智地面对一些突发状况,但死亡却不一样。我能预料到这件令人难过的事,却也不能减少丝毫这件事发生时我所生出的悲伤。母亲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在有人隐晦的提醒棺中似乎漫出些味道来的时候。母亲先是一怔,随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悲恸地几乎昏过去,而我下意识往棺木旁贴近,除了心底涌上来的酸涩胀痛,我再感受不到其他。明明是夏末,可目光落到满院子的白纸花圈上时,我只觉得像落了雪,凌冽的冷意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爷爷的离开,扯下了死亡之于我的神秘面纱,我见识到它的残酷的同时也消减了对于它的大半畏惧,因为我意识到,我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那些我在乎的人终将走向死亡。

院子里有两棵常青树,不算高大却横生出许多枝丫,在毫无遮挡的天空下,划出一片绿荫。爷爷最喜欢在树荫下支一张摇椅,平日里在树下喝茶乘凉,他说这一棵树是他,另一棵是奶奶,会永远在院子里守护我长大,而如今这棵象征着他的树却因为阻挡了棺木下葬的路被砍掉大半,树干轰然倒地的时候,我看到了死亡带来的寂灭之感凝为实质化作纷扬的灰尘,扑面而来钻入我的口鼻之中,呛得我涕泗横流。明明还没到它枝叶凋落的时候,却意外被斩去大半生机。

红色的棺木与青绿色的枝叶擦肩而过时,我听到那阵剐蹭之间发出的窸窣声响,不知道是那棵树在呼痛,还是爷爷在唤我,总之我陷入一场妖异的幻梦,我期待枯木逢春,幻想人有轮回,我将那副大红色的棺木看做一颗种子,就像那棵树根完整的常青树,总有一天能再相逢不是么?

爷爷变成了一陇矮墓,我跪在墓碑前,就像伏在爷爷膝盖上,只是再也等不到那只落在我头顶的温热手掌。我忽然明白过来,曾经爷爷落下的那一步,不是他拿捏着作为长辈的威严稳重故意放慢步调,而是我与他在生死门前本就相差的距离。

如今爷爷已经离开我很久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我便愈加能体悟到,死亡之于人的感受是一种漫长的,细腻的情绪。我依旧在认真生活,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会流泪,连当日香火纸钱燃烧的味道都不曾忘记。死亡使思念刻骨,使爱恨明晰。与此同时,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肉体的消亡而消失,因为我怀着一份对爷爷的敬爱和思念继续生活,而爷爷曾给予给我的爱依旧能带给我力量。因为生命而产生的感情和力量还存在,那么这个生命便没有迎来真正的死亡。

生死是一道门,当我跨过这道门,不留恋今生,不畏惧来世,你看我当如南飞的候鸟,悄然而遇,莫问归期。如果有一把钥匙能打开这扇门,我相信那是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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