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信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元亨听说树林路上有具被杀的尸体。为了去看它,上学迟到了二十分钟。

树林的泥土路大概有两公里长,两米多宽,最开阔的地方也不会超过三米,勉强能开过元亨爸爸的混合动力车。两边都是茂密的杉木林。从镇上的家到学校,这是必经之路。

骑着自行车,大老远就能看见几个人围成一片。元亨翻身下车,险些被肥大的校服绊倒,步行从人们背后悄悄接近。

尸体横卧在土路上,比想象中小得多,小得近乎谦虚,似乎在说“根本用不着各位这么费心”。

围观者都是熟人,其中有元亨家的邻居,照例牵着他的杂种小猎犬。狗兴奋极了,不停左窜右跳,在主人的膝盖周边打转,狂热地嗅闻地面。

邻居正在全力让狗尽可能离尸体远一点,根本没注意到元亨的到来。

尸体是个矮小的女性,维持着仰躺的姿势,下半身略微侧转,双腿弯曲,看起来像默剧演员在地板上表现奔跑。左手满不在乎地放在肚子上,右手放在与头齐平的位置;脸部悲哀地歪向一边,紧闭双眼。

她穿着略微弄脏的棉布连衣裙,裙摆卷到大腿中部,露出异常平滑的膝盖和细瘦的小腿,说明它们的所有者尚未成年,不过十二三岁。

这时候,元亨发现死者是认识的人。是和他同年级的香格,不过不在同一个班。

元亨和香格只说过一句话。运动会上他们的座位挨在一起。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叫里拉?”

他问。

“没有。”

香格说。她正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接力比赛。

仅此而已。

除了有些震惊的麻木,元亨的心中没有任何感觉。他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是香格,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她死在路上,被一群人围观。

不对。并不是毫无感觉。

只是一切都莫名其妙,没有解释,没有铺垫。元亨所预期的死亡是另一副图景。虽然这幅图景并没有实际的感官经验作为支撑,但仍然以它与眼前目睹的一切产生的巨大落差,持续不断地冲击元亨的内心,乃至于失去足以称之为感受的感受,只剩下庞大无序的现象从身体穿过。风声,沙土,绕路的蚂蚁,闲人们的交谈和咳嗽,记忆中的一声呼哨。

邻居正在把狗绳一圈圈绕到手上,以防那条狗又要去接触尸体,这时注意到邻家的男孩。

“你在做什么,快去上学。”

他没好气地说。元亨这才被抛回到日常的秩序中,三步并作两步,骑上车朝前追赶。

2

那天的学校除了有堂数学测验,和平时没有区别。

元亨一向是个有些阴郁的少年,今天也按照一如既往的原则行动。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尸体,某些难以言喻的意识让他今天对此不要透露任何消息,连眉毛都不要抬一下。也许以后总有一天会提起,但不是现在。

对于老师关于迟到的责问,他回答说“起晚了”。这也是事实。

作为惩罚,他整个早读时间都站在门外,还要负责今天的擦黑板和扫地。

教室后方有一个列有所有学生名字的表格,打印在两张白色A4纸上,用磁铁吸在黑板上,是那里最显眼的东西。

写有元亨名字的一栏上贴了一个红色的星星贴纸。这代表违反纪律。

原本纯净的青春中,落下了一个污点——这大概是校方想要告诉学生们的事情,用直观的方式表现,就是贴纸。

元亨的朋友对此不以为意,他们大概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在初中生组成的小团体中,过分乖巧和维护自己形象总归是不受欢迎的,这一点也许可以适用于全世界的学校。

扫地的时候路过那张表格,元亨会有意多留一会,用余光瞟着自己的名字,以及那个红点。其他学生的名字后多少都有红色,有的已经超出表格的容量,只能改变方向,竖着排列到表格外的空隙中,像尾巴骨折的长蛇,表现出并非本意的滑稽。

完全洁白的寥寥无几,现在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出这个行列。

虽然元亨认为任何宿命论的说法纯属无聊,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孩的名字。

她的名字洁白无瑕,似乎在暗示除了学校的操行,其他方面也是毫无瑕疵的洁白。

不过除了老师,很少有人会叫她的本名,而是叫外号小苹果。

我的名字上落下了污点,而你依旧洁白。

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在心中对比,然后重新再看一遍。

在略微激动的模糊心绪中,元亨发现自己名字后的贴纸失去了原本的耻辱含义,进入了符号,密码和共同命运的宇宙,这是个幸福的宇宙,事物在那里有和现实截然不同的流向,可以根据心意随便更改,直至达到所期望的终点。

到了傍晚,他差不多就忘记了尸体。

3

很快传开了消息,香格是被谋杀的。

死去女孩的父亲是杂货店主。这是镇上唯一的杂货店,主妇们对此颇有微词,因为卖场的价格是店里的一半,而且据说他对顾客的小孩态度相当粗暴。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前一天,他正好去市区例行每周一次的进货,在那里过上一晚。香格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和父亲还有一个雇来看店的老婆婆一起住在店铺的二楼。老婆婆害怕死人,不敢前去认领,直到晚上店主回到镇上听闻女儿死讯,那时尸体已经被警方运走了。

“好了,所有男生到外面操场上去。”

教导主任进来拍拍手说。就像漫画上的教导主任,她也戴一副红框眼镜,镜腿用细金属链子拴住。

然后,老师和女生们关起门来,谈论一些神秘的事。等回来的时候,女生个个咬住下唇,下巴放在胸口上,他们大概知道是在讲什么,装出毫不关心的神情,故意不去问。

一般来讲是这样。

那天不同。班上就像进了狐狸的鸽笼,充满兴奋与恐慌的气息,同桌的女孩子等不到他来问,就主动告诉他。她也像父母谈起不好的事情时一样,刻意压低嗓子。

“她是被掐死的,遗体有被猥亵过,但是没有强奸的迹象。老师让我们最近结伴回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元亨记起自己见到的景象。死去的女孩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躺在他的记忆里,和一条碎冰上的冷冻带鱼无异,只是本能地排斥观察所有细节,甚至想要闭上口鼻,避免吸入空气中飘荡着的死亡颗粒。

“还有,凶手大概是性无能患者,出于对成年女性的恐惧和憎恨,所以选择初中女生下手,满足自己的欲望。考虑到杀人方法是掐死而非借助道具勒死,可见凶手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看到独自走夜路的受害者起了歹念,杀害后没有隐藏尸体而是丢弃在路上,可见有自信不会被发现身份,或者事发紧急,比如被人撞见急于逃跑。

所以,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应该追查年龄在二十到六十岁之间的本镇独身男性,也许离过婚,或者是被性格强势的母亲抚养长大,这种类型最容易出毛病。在那天晚上没有不在场证明,还要注意他们的手和脸上有没有类似抓痕的伤口。”

元亨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老师说的吗?”

“怎么可能。老师只说了让我们最近结伴回家,放学后不要在外逗留。关于案件和凶手的内容都是我个人的推理。”

同桌露出明显得意的表情,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似乎在等着元亨叹服得五体投地。这女孩想必是电视上案件纪实节目和十点档悬疑剧场的忠实观众。

“啊哈。”

“啊哈是什么意思。”

同桌不高兴了。

4

元亨放学总是和小苹果一道回去。

小苹果是全班最矮的,因此坐在第一排。

周五的学校午餐会有一个水果,通常是橘子或者苹果,上面贴着“精品水果”的椭圆贴纸。水果小而且有许多烂孔,所以这完全是虚假宣传。

调皮的男生把贴纸收集起来,贴在她制服的背上,全班都能看到,只有本人毫无察觉。

班主任下午上课时发现了这点。他走过学生的座位,特地在她身边停了一下。

“原来是个小苹果。”

他微笑着说,看到老师笑了,班里也响起此起彼伏的轻笑。

“精品水果”尽管完全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也露出讪讪的笑容,这件事就算过了。从此以后,她在班上就被叫做小苹果,有时连老师也这么叫。

对于别人的恶意,小苹果一向迟钝,所以渐渐地也就丧失了被欺负的价值。如果说欺负的定义是建立在接受者的反应和态度上,那么任何事情发生在小苹果身上顶多算是挤兑和开涮。就算察觉到恶意,她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有几个女生一直和她玩,算是接纳了她进入小团体。不过她们时而引诱她说一些恶劣的话,然后一起嘲笑她的无知,公然表示轻蔑,叫人看了难受。比起对待朋友,大概更像是玩物。

毋宁说小苹果活得很幸福,她全身都散发出幸福的氛围。

“周末去了城里的舅舅家,过得特别开心。”

她告诉元亨。

“你喜欢舅舅家吗?”

“是的,那个家很好。”

“好在哪里?”

她抿起嘴,想了一下。

“很暖和,而且有自己的浴室,洗澡的地方和上厕所的地方是分开的。”

那叫干湿分离,元亨想。

小苹果和母亲两个人住,母亲没有工作,靠离婚的赡养费生活,住在没有浴室的公寓里,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大家共用。元亨到过她家,从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不过没开灯,看不清什么东西。那房子的确是很冷,飘散着淡淡的氨水味。

似乎觉得一味夸奖舅舅家有些不太公平,又赶紧补上一句。

“虽然舅舅家很好,但我喜欢妈妈。如果让我只能选一个的话,还是会选和妈妈待在一起。”

小苹果经常谈起妈妈,大概是她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不像这个年纪的人通常会有些保持距离地叫“家里人”或者“我妈”,而是依然像小小孩一样叫做“妈妈”。

妈妈脾气不好,时常打她,对此也毫无怨言,不如说假如妈妈哪天不再打她,才是真正值得痛苦的事。

“你看,因为把装着饭的碗打了,所以被衣架抽了二十下。”

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蚯蚓一样红色鼓起的痕迹,有些炫耀地说。元亨的父母虽然严厉,可是在小孩十岁以后就很少采取打骂的处罚方式,看见这受虐的证明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小苹果的头脑中,有一套严明的规则,那就是什么样的行为必须招致什么样的结果,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清楚楚。

就算是经常打人的妈妈,一定也有不少温柔的地方,不然小苹果不会如此依恋她。

“妈妈在替我攒钱,说是将来的学费。我说不定会去外国读大学,离开这个地方,把她也接过去。”

元亨想起最近的案件。年轻的女孩以看似随机的规律一个个死去。

“还是别说关于将来的话比较好,电影里的人如果说了这种话,一定很快就会死。”

“啊,我不会有事的。”

小苹果弓起背,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手臂环绕着抱在大腿下。

“只有不检点的女孩才会被杀,妈妈教导我一向检点,所以没关系。”

“什么叫不检点?”

她不仅咂舌。

“这都不懂?像是穿太短的裙子,和男人交游,彻夜不归之类的事情,总结起来就叫做不检点。她们行差踏错,自然要受到惩罚。世道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受到应有的对待。”

元亨一时间无话可说,不过,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小苹果,我不也是男人吗?”

“你不算,我指的是成年的男人,有能力做出罪恶的事情。”

既然“不算男人”,他只好悻悻地去拔地上的野草。

他们放学后在河边草地上玩,元亨抓到一只千足虫,开玩笑地放到她的裙子上,再提醒她注意。

她吃了一惊,从原本坐着的草地上跳起来,骂了一句。

元亨还是第一次听见小苹果骂人。危机解除后,她显得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突然说:

“掐我。”

“什么?”

“你不知道掐是什么意思吗?”

元亨有些犹豫,禁不住她的再三催促,用食指和拇指圈成环形,在背上轻轻捏了一下。

失望和嫌恶混杂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让单薄的面孔从中心开始整个皱了起来,如同狂怒的蜜蜂奋力挣脱捕获它的蛛网。

“来,像这样。”

她把有些潮湿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教他握住自己的脖子。女性也有喉结,不过更小,位于其下方的软骨有一个凹陷,诀窍在于用虎口紧紧箍住那里。不要推,而是挤。

元亨不想被她讨厌,只好照做。

他用力,接着用力,感觉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的五官扭作一团,好像做着难看的鬼脸。

他们走路回家,和往常一样道别。元亨站在廉价公寓楼下,看着她走进大门,过了一会,原本昏暗的蓝色窗户后亮起微弱的灯光。

如果凭这些就断定她是个值得怜悯的人,未免失之武断,元亨想。身为人的幸福具有多种向度。父母对她家的看法和元亨感受到的完全不同,他带着青春期常有的自我怜悯的孤独感,认为自己对而他们错。

5

第二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元亨不在场。那是期中考试前的周末,所以他一直待在家里复习,还是听父母的谈话知道的。

是一个九岁小女孩,父母都不在本地,和外婆住在一起。同样是被掐死,这回是抛弃在树林里。早晨遛狗的人一不小心让狗跑丢了,听见它在林子深处对着什么东西狂吠。若非如此,可能要过上很久才能发现。

怎么又是狗。

元亨心想。从父母语焉不详的代词和讳莫如深的暗指中,知道的是女孩没有被强奸,还有她穿着“红色大衣和厚厚的灰连裤袜”。

如果描述了细节,就会产生画面。脑中出现了倒伏在落叶上的女孩尸体,散乱的头发和被草屑弄脏的红衣服。

“和上次的事情会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母亲问。因为父亲平时在公司上班,只在周末回家,所以晚饭准备得格外丰盛。看到元亨的碗空了,她默默地拿过来,又盛了一碗汤。

“我哪里会知道。”

本来以为父亲多少会对此发表一些意见,结果他只是这么说,有些赌气地闭上了嘴。作为孩子,元亨理所当然地害怕父亲,所以也不敢多问。

“真讨厌,这种地方居然会发生连环杀人,本来以为环境安静,治安好才搬家的。”

母亲喟然长叹。她有神经衰弱,体重不到80斤,经常在床上躺一整天。因为母亲难以忍受要和邻里邻居打交道的公寓生活,所以一家从市区搬到这个郊外的小镇上。

“刚搬来半年,就在能看见的地方建起了信号塔,整天散发电磁辐射,虽然听不到楼上的噪音,大概是辐射影响了大脑,感觉精神比以前更差。这一点也就算了,最近还总能从窗外看见陌生人,是不是说附近要通地铁了?那样的话,恐怕这里也会变得吵闹起来,各种人来人往的,不知道清静的日子还能过上多久。”

母亲说,用试探的眼光从下方盯着父亲的脸,玻璃吊灯的反光映在眼镜片上,挡住他的🧐眼睛。没有回应,甚至让人怀疑他在屏住呼吸。

元亨的碗被撤掉了,暗示他应该离开餐桌。于是嘟哝一声“我吃饱了”就回到房间。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是不被鼓励在饭桌上乱说话的。

由于两起此地前所未有的谋杀案,警察加大了维护治安的力度。具体体现为增加了一次例行巡逻,以及毫无理由地拦下路人,询问他们的去向。

除此以外,小镇一切照常。

6

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天,学校下午放假。从明天开始是连续三天的节日假期。

元亨中午回到家,换上休息日的衣服,重新又出门了。

“我要去XX家玩,可能到晚上才回来。”

他临走前说。

母亲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发呆,听到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元亨出门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做一个高高跳起的庆祝动作。

在XX家,聚集了平时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为了补偿连日复习考试的紧张情绪,打游戏,看漫画,一直玩到晚上六点。

他一直注意着门口的电话机。如果家里打来电话催他回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没有电话,也许可以侥幸地等同于默许这种行为。

XX的父母都出去了,家里没有大人。元亨难得感受到自由的甜蜜空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回家的意思。终于,高涨的气氛多少平静了下来。

“现在几点?”

有人问。

XX看了一眼手表,说是十一点半。

元亨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对于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大概有个内在的标尺,显然在接近午夜的时间不回家,属于破天荒的严重违纪。他感觉自己的道德水准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远向下离原本的水平线。

从现在起立刻跑回家,向母亲道歉,乞求她不要告状。元亨告诉自己。

“肚子有点饿了,现在,要不要去买点零食?”

XX打了个哈欠,提议道。

“杂货店早就关门了。”

XX说他们可以骑车去镇上的711,来回也就半个小时。

711难道不是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十一点的意思吗?元亨很想这么说,但他还是跟随大流。一共是四个人,骑上各自的自行车,说说笑笑,在茫茫夜色中朝镇上进发。

他们穿过杉树林的小道,想起最近的凶案,未免有些心惊,沉默着全力往前蹬。

远方的黑暗中投来一束圆形的光亮,暴力地剥夺了视野。说是亮如白日似乎过于夸张,不如说那束光能够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以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看来是有人在打手电行走。像是用棍子打开一人高的野草一般,用电筒的光在夜晚开路。

最前面骑车的人停了下来,接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坐在车上,一只脚撑住地面。

光源以悠闲的速度靠近。是镇上巡逻的警察,大概三十五岁,五官让人想起一张用钉子固定,有些变形的木椅。

“在这里干什么?”

他在少年们面前两米处停住,挨个长时间照他们的脸。

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们全部下车,像上体育课一样在巡警面前排成一排,回答问话。哪个学校,哪个班级,住在哪里,父母是谁,这么晚在干些什么。

“警官,你的警车呢?”

XX突然问。这家伙一向大胆。

元亨感觉血变冷了。有些以权威自居的大人无法忍受任何完全恭顺之外的态度,哪怕一句无关紧要的问话。他读小学时有个脾气很坏的足球教练,因为一名学员提出想上厕所,惩罚整个队伍绕着操场全力冲刺,直到喊停之前不能停下。

不过,警官并没有动怒。

“停在外边了,这里不好转弯,只能走路或者骑车巡逻。毕竟凶手有可能重返这个现场,必须加以注意。你们也是,以后晚上八点以后不要在外面乱晃,很危险的,知道了吗?”

他语气平平地说。

少年们不禁松了口气。事情已经解释清楚,这下应该可以放行了吧。

警官穿过他们之间,走向自行车,像是颇感兴趣,又有点像是漫不经心地打发时间,挨个按住车把查看,接着,他蹲了下来。

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们面前,巡警把所有轮胎的气放掉了,塞子随手扔进路边的草丛。

“这是给你们一个教训。”

他们没有去711。元亨推着走了气的自行车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家中的大门紧闭,只有二楼的灯亮着。元亨没有钥匙,只能一遍遍敲门,重复着道歉的话。

7

相似的谋杀案一共发生了五起,除了第一起,元亨对受害者和案件的详情所知甚少。

这是个平静的小镇,区区死上几个人不足以损坏它的平静。香格死后,因为举办葬礼杂货店停业一天,此后照常营业。能看到店主时而出来,把扫地的灰尘倒在门口。

小苹果学会了打电话,主要是打给元亨。为了节省费用,她总是在铃响三遍以后挂断,等元亨回拨给她。

“到信号塔来。”

信号塔在杉树林的边缘,大概离学校一两百米远。底部竖立着黄色的警戒标志。就是它不分日夜地持续发射看不见的电波,摧毁元亨母亲的神经。

小苹果的脑后别了一个崭新的粉色缎带,差不多有半个脑袋那么大,就像拍艺术照的道具那样充满廉价的梦幻感。

她说这是妈妈去市区带回来的礼物。

“她去市区干什么呢?”

对于这样的问话,她也只是鼓起嘴,像电视上的憨豆先生一样夸张地耸肩。

这是不知道的意思,还是认为没必要回答呢?

女孩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这是一张8小时停车券,左上角印有快捷连锁酒店的商标,酒店的住户如果开车来,使用了停车场,可以免费领取一张。

“妈妈被警察叫走了。”

“警察怎么会找她有事?”

“说是和最近的杀人案有关系。最初一起案子,那女孩的父亲被讯问的时候不肯说自己前一晚待在哪里,所以警方认为他很可疑,说不定是凶手。”

“凶手?父亲杀死女儿吗?”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在持续观察他的行踪后,之后几起谋杀时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所以被排除出了怀疑目标。不过,因为始终含糊其辞,所以警察认为他知道有关凶手的线索,并且在包庇对方。”

电线上有一排黑色的鸟,时而飞走两只,又过来三只,交头接耳,看起来像在秘密地商议着什么。

“然后,我发现了这个。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他和妈妈待在一起。”

元亨把停车券拿过来看,上面的时间是一个月前。

在他看来,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待在一起,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女孩只是一味摇头,看起来心中有了某种断言,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他们又谈了一会无关紧要的事情,学校的作业,期末考后的长假,在天黑之前分开了。

“一切自有安排,什么样的行为,就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

那晚大概八点,元亨正在房里写作业,母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电话,说有同学找他。

他把听筒放在耳边,里面传来小苹果的声音。闷闷的,像罩在塑料袋里。

“其实,我知道凶手是谁。”

刚想问出“什么”,对面就传来挂断的忙音。只剩下自己和站在房外监听的母亲,中间隔着一段持久的寂静。

8

镇上的杀人案一共发生过五起,每次调查到稍微有些眉目的时候线索就告中断,作为无头无尾的悬案搁置了起来。

元亨全身心投入到忙碌的初中生活中,只觉得时间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流逝了。死去的女孩,母亲的精神问题,和同学们的交游,复习考试,小苹果,都像拉胶片一样以同等的速度在眼前飞过。

据说大案发生过后的一段时间,治安程度会显著提升,因为格外警觉。对于这个原本就是一团和气的镇子而言,治安再怎么变好也只是恢复到之前的一贯水平罢了。

在近似真空的和平中,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小苹果的母亲被烫伤了,身上被倒了开水。这件事发生在被警察传唤不久后,据她说,自己半夜睡觉的时候有个黑影从窗外进来,把一壶滚开的沸水倒在自己身上,伤口从胸口一直到大腿。因为房间冷,盖着很厚的棉被,所以只是表面的皮肤起了水泡而已。

警察调查的结果是那晚房门从内部锁上,屋内除了母女二人并没有别人。熟睡的小苹果对此一无所知,既没看到什么黑影,而且直到听见尖叫声才醒来。

当然也可能是小苹果做的,不过她一直很爱妈妈,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找不出任何会伤害妈妈的动机。

考虑到这个女人一直长期服用帮助精神安定的药物,医师认为她可能是出现了短暂的记忆缺失,把自己失手洒在身上的开水误认为是他人加害。综合种种现实因素,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另一件事更加严重一些。巡警——就是元亨他们在树林里遇见的那位,从自行车上上跌倒,受了重伤,肋骨断了一根,脚腕也骨折了,在康复之前不得不请假休养,不能一如既往地履行保护居民的义务。

事情发生在杉树林的小道中,路边的两棵树上系了一条细细的鱼线,正好拦在成年人的膝盖处,绊倒了警官的自行车。

这条线在白天看近乎透明,到了夜晚更加不可能发觉。巡警每夜会到这条路上巡逻,如果始作俑者知道,那么很可能是专门针对他的。

几个经常通过这条路的居民被讯问了,包括元亨在内。每个人都坚称自己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只好不了了之。

总之,杀人案不再发生,成为某个既定的过去式,过了十年二十年后,也许会被镇上人在茶余饭后提上一嘴。元亨很怀疑自己和家人在那时是否仍然会留在这个地方。

“那里虽然平静和谐,却没什么生趣,呆久了感觉自己的精神慢慢被吸取一空。也可能是离信号塔太近的原因。”

他会对别人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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