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个朋友。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与一阳以因速度慢而著称的动物的速度在街上行走着,看美女,看屁股;看跑车,也看屁股。
我说,一阳,等你以后出息了,给我买辆车吧,我不要什么兰博基尼,多娇贵。我要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破吉普,又大又猛又拉风,开起来除了喇叭哪里都响,所以也就用不到喇叭了。
一阳说,不,我就要给你买娇贵的车,然后你开着它去撞美女,把她撞进医院然后天天去陪他,日久生情,再把车卖了,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笑。
你看,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多人想成为救世主一样的角色,一个人如何成为这样的角色,方法再简单不过了,顺理成章地完成一项壮举,至于后果则大可不必去考虑。就电影之中的那些英雄们,硝烟也好,火海也罢,总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和淡然自若的正脸之间的鲜明对比。便是所谓的英雄气场,所谓的不拘小节,似乎真正的英雄必须淡定到连近在咫尺的爆炸也不会回头看一眼一样。
不错,正如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所表现的那样,我讨厌一阳。如果没有市法院的法官大人做老爸,如果没有上市公司的老总做老妈,他凭什么以吊车尾的成绩在GZ学习?若是没有这层救世主的光环,在上海这一亩三分地恐怕长到而立之年还在为着远郊的一套五十平的蜗居奋斗吧?无耻地傍着老爸老妈,临近高考仍旧抓着青春的尾巴不放,口中说着什么我还有时间却单曲循环着一首《老男孩》自以为深情地扯着嗓子哭。
可笑。
我们凡人呢,当不了富二代,不比别人至少少奋斗三十年,灾难的雷鸣响起之时,我们无处躲藏,只能站在原地去等待,缄默地承受那些生命中平凡的惊喜与刺痛,去消化每一次不公平背后有如烟火余烬般苍凉的寂寞。
理想与追求只属于....唔...只属于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不属于我。所以老子看见一阳就火大。
我家没什么钱,普通的很。父母都是一阳不屑成为的上班族,我与一阳会熟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同桌罢了。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棱角分明的人,如此有活力,整天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却坚信自己可以改变世界。我说一阳你真中二。一阳笑了笑,说,人不中二枉少年啊。
我无意和他结识,也不想评价他,却不想他自说自话地凑过来,他的中二我不想管,他却认为我的理性是死气沉沉,并试图改变我。这让我不能理解。
一阳其实并不是那种目中无人的富二代,相反,他很热情开朗。运动很好成绩很差,说得好听点是有梦想有追求,说得不好听他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会却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一阳对我的看法不以为意,说,一一啊,你太故作深沉了,年轻嘛,就应该有无限的希望和活力。我说,得,您快背着个帆布包沿着铁轨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吧,一火车撞死你。
被火车轧死总比被生活轧死好吧?一阳摆摆手,张开双臂。说,信不信我可以拥抱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很想中二的活着。
我心里总觉得我和一阳的关系很好只是表象,或者说是他诚心诚意的想改变我和我做朋友而我只是虚伪的迎合敷衍然后在心底最阴暗的地方诅咒他。我觉得我在一阳心里一定是个神经病,事实上我的确是,又没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一天到晚阴沉个脸抱怨个什么劲啊?
正当我准备改变态度以诚待他的时候,一阳的一模考了全校第一。
倒数。
但所幸成绩差的有钱公子有着一个不错的出路,出国。
那天一阳捂着红肿的屁股把我拉上天台,我说“得,你是出国了,我还得奋斗呢。你自个儿乐去吧,我得回教室学习。”
“就一次就一次。”一阳一把拉住我,“以前我喊出我的梦想的时候你老说我中二,从来没陪过我,亏你还是我兄弟呢,明天我就走了,陪我吼一次吧。”
我蓦地感到羞愧。
“一一。”
“得得得,喊完我就走。”
一阳运了运气“英语不及格老子一样出国!老子就不做上班族!”
我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个中二傻子!”
一阳转过来摇了摇食指“NONONO,我已经是高三生了,这不是中二是热血,是有梦想有追求。”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下楼。
“一一。”
我站住,很敷衍地“嗯”了一下。
“我父母离婚了。”
.......
“你别不信,是真的,我爸送我出去也只是勉强负担。”
“那你他妈还在这废话?还不快去学英语?”
一阳笑了一下“一一,明天早上8点来机场送我吧。”
“不去,要上课。”
“那好吧。”一阳依旧是笑。
第二天我还是旷课去了,在机场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一阳的法官父亲,他显得很憔悴,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一阳说“嘿!你来了?虽然早就料到,但也算个惊喜。”笑得很贱。
我抱了他一下,感到这个瞬间他真的变成了我的挚友。
进安检的时候我踢了他一脚,说,去了国外别中二了,脚踏实地好好奋斗去吧。
一阳只是笑。
一阳走后我的日子变得平静而忙碌,老班调来了一个同样活力满满的元气少女和我做同桌,麦芒是脱线型的元气,但也会时不时的中二一下让我想起一阳。
我有一天偶尔提到一阳的时候,元气小天使愣了很久才开口说“你很少提起他。”
“他就是个傻子,再有梦想能有什么用?我在这奋斗高考他在那发疯耍宝,不上个好大学回来也没用,这个年头出门打个酱油都能碰到七个海龟。”
麦芒傻呵呵的笑,说,我们女生一直都以为你们两个关系特别好,同桌后我却觉得你对他并不在意。
我说,因为他就是个中二傻子。
“直到刚才。”
在意他么,的确,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傻子。
“一一,你说一阳会不会回来啊,要是他回来的时候还能那么不羁,我就要追他,你得帮我。”
我一口答应,但却希望一阳能够快些看清现实。
当晚,我和老妈磨了半个小时的嘴皮终于打开了封印的电脑,邮箱里面有很多一阳的邮件,我却没有时间细看,匆匆浏览大多是他新尝试,看来他还是不愿意安心。
蓦地回忆起那段对话,“您就背着个帆布包沿着铁轨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吧,一火车撞死你。”“被火车轧死总比被生活轧死好吧。”
我只来得及回了三个字,屈服吧。
六月份,高考如期而至,答完所有的题目迈出考场,回头看到了无数青春的面庞,但他们的眼神加起来都不如一阳一个人明亮。
打开解印的电脑,后来的几个月一阳只给了我寥寥几封邮件,第一封很长,他似乎想和我交流讨论些什么,但是却最终写成了单方面的忏悔。大意差不多是这样“一一,你说过无数次让我奋斗,我都没有在意过,只是自顾自地过着所谓的浪子生活。结果现在连个野鸡大学都不能上,我玩跑酷,跑酒吧,和街头太妹谈朋友,还差点混了黑道倒毒品,没错,我只是中二的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中二的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是公子哥了。我拿着父亲背着债务勉强拿出的钱在国外‘享受’生活,一一,我早就明白了,你是对的,只是我真的不愿意承认。但是一一,有一点你错了,在生活的火车面前屈服是无用的,生活的车轮会在你身上碾来轧去,你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上车。”
第二封很短,只有五个字“三天后归国。”日期是昨天。
次日,我和麦芒在外面夜奔,我说“已经零点了,一阳今天回来,你要不要追。”
麦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开玩笑的话你也信啊?一阳这样的浪子我可受不了,他是狂飙的跑车,而我只要一个七十迈的家用旗舰款就行了。
我笑了,说按照你这个比喻那我就是四十迈的吉普,不过既然你喜欢七十迈,我以后就开七十迈。
麦芒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说,好啊。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似乎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天,一阳站在我和麦芒面前傻笑,说恭喜恭喜啊。嚣张的衣服变成了白衬衫和大众款的牛仔裤,头发也剪得很清爽。
我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小子还没死啊,现在知道努力了,早干嘛去了?
一阳还是笑,说别别别,这么粗鲁会把麦芒吓跑的。
在星巴克里坐着扯东扯西,一阳淡然地表示自己现在只能靠着个海龟的名头混饭吃了。
我很想狠狠地骂他,告诉他海龟的饭可没那么好吃,但看着他熟悉的笑容却愈发觉得陌生,我问,你不是不当上班族么。一阳仍旧是笑,说那时候不懂事啊,现在能有个班上上不错了,我只求生活能稳定一点哈。
笑,还他妈笑。
麦芒偷偷瞄我,给我发简讯说,完全变了啊.......
是啊,完全变了啊,似乎是我当初一直期望的,我却笑不出来。
一阳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变不行啊,会被轧死的。”
“一一,有一点你错了,在生活的火车面前,屈服是没用的,生活的车轮会在你身上碾来轧去,你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上车。”
又想到了这句话,真他妈火大。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次聚会就在班级里,大家都在整理自己的一摞摞书籍,一阳搬来了一沓以前写的中二日记把我拉上天台,我们两个就这么一页页把它们撕下来,叠成飞机,叠成船抑或干脆直接撕碎然后扔出去。
可惜无论怎样最终都会落地,我有些恍惚了。
后来实在是累了,天台上散落了一地的纸屑,我和一阳就这么躺在天台上。
“快下雨了。”我闭上眼睛躲避刺眼的阳光。一阳一动不动“那就淋吧。”
沉默良久。
“一一,我一直都不懂你。”
沉默。
一阳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家里挺好的,不算富但也不算穷,父母工作很稳定,感情也很好。但你为什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呢,好像对现实有诸多的不满,好像世界亏欠了你很多。”
沉默。
“一一?”一阳又叫我。
“不知道,或许阳光太刺眼了吧。”
一阳大笑,站起来坐上天台的护栏。“我以前觉得自己有一双翅膀。”他松开了扶着护栏的双手,“张开它们,就能飞翔。”
“能飞个两三秒的。”
“后来,它们被剪断了,因为我只能在地上行走,翅膀只是累赘罢了。”
忽而无言。
“在国外,我一切都尝试了,每做一件事,当年的热情就减少一分,每做一件事,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当然我也的确是。”
我只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却觉得有如天涯。
“一一,对不起,我无法改变你了。”
“回来。”我说,但是太晚了,一阳眼中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和麦芒去往同一个城市,出发的那一天一阳来送我们。
“我等着喝喜酒啊。两位可别忘了。”一阳拍着我的肩,麦芒在旁边一直笑,说一阳我们去奋斗了,你也要加紧啊。
和麦芒上了车,看见一阳在挥手,我心想,一阳啊,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是傻子了吧?
几个月后,我和麦芒吵了一架,缘由是一件小事,但是越吵越大。
“我还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七十迈。”麦芒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结果你比浪子还难对付,他们起码不会整天把自己当做局外人,做什么都没热情还以为这就是理智这就是智慧。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苏一一,你别说你不知道,整天说别人中二,你才是中二病患者!”
麦芒跑远了。
我中二么,完全没有吧,但是为什么我心中有一个野兽的声音在嘶吼着赞同?是的,我知道它一直存在,在遇见一阳的那一天,它就苏醒了。
我追上麦芒,把她抱在怀里,揉着她的头发,说“我会改变的。”
没想到我真的变了。
大一的暑假,我和麦芒回到上海,刚刚出站,在思索是不是什么时候和一阳聚一聚,麦芒突然指着前方,说“那个是不是一阳?”。我心说不会这么巧吧?
一阳?西装革履领带的一阳。
“嘿!一阳!”麦芒手舞足蹈地大喊。
一阳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们,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快步赶来。
“一一,麦芒,好久不见了。”
官方的微笑。
“我和一一刚回来,正好碰到你,你最近怎么样?”
“上班族嘛,你知道的。”
我没开口。
一阳十分歉意地说,对不住,在上班,改天聚。
“好!”麦芒挥着手和一阳道别。
一阳转身走了。麦芒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没必要。
那已经不是叶一阳了。
两天后,还是在星巴克。
“你变了不少。”依旧是官方的笑容“不那么阴沉了。”
“要老婆就别想阴沉。”麦芒笑得很灿烂。
“依旧等着喝喜酒。”
“你的衣服呢。”我问。
一阳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早送人了。”
突然觉得好烦。
“一阳,你也该抓紧啦!”分别的时候麦芒挽着我,喋喋不休地提醒一阳要注意人生大事,我看着他,他眯了眯眼,说,不急。
心中的野兽突然就平静了。
我和麦芒踏上车的时候告诉他,我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一阳带着官方的微笑拥抱祝福我们。我说,你走吧,我要的是叶一阳。他抱着我笑了,说兄弟,节哀。
我早就知道了,那个傻子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给了许多人许多梦,让他们有背井离乡的勇气,这世界又碾碎了多少人的梦想,让他们在茫茫的人生征途上迷失。
一阳那天在天台上就已经死了,而我也终将变成现在的一阳。
但我并不为一阳感到惋惜,他说的其实没错,人不中二枉少年么。相比之下现在的多少人,连拥有梦想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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