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王小波打电话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很困,上眼皮一直往下掉,合上又睡不着。许多事在脑海里转,我知道我非要给王小波打个电话不可了。问问十六年前的那场雪是如何落下来的。
王小波是混混,我也是个混混。一个混混失眠了之后打电话给另一个混混,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我在打电话之前还是犹豫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做出打电话的实质行动。
坦白地讲,我已经31岁了,认为大半夜给一个大男人打电话真是tmd太矫情了。这要放在十年前,我不但会毫不犹豫,坦坦荡荡地打给小波,还要和他彻夜长谈,大谈特谈。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从小时候的蚂蚁谈到未来的大象。可现在不一样,我们的年纪大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亲密了。
小波上小学时最喜欢大象,虽然他没有见过真的大象,但他学过课文盲人摸象。
他的记忆力好,一年级背诵小马过河,他是第一个找老师背诵的。到了盲人摸象,这是篇不要求背诵的课文。他就背给我听,我是他的好同桌。
那天,天气很好,亲爱的小波对我说,“来,我背给你听吧。”
我说:“你要背什么?小波。”
小波说:“背盲人摸象啊!我给你背,你给我背。咱俩是好朋友。”
我当时很惊讶,把自己的嘴巴张得很圆,说“小波,你疯了吗?我们为什么要背诵它呀,老师根本没有要求。”
我那时候太小,一点都不懂得王小波的心。我至今记得我脸上表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小波不怪我的不理解,他说:“那好吧,我背给你听好了。你做我的听众行吧,帅气的我同桌。”
这下,我没法拒绝他了。我说:“好吧,小波。”
小波开始给我背诵盲人摸象。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嘴巴里的课文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出来。
有一次,几个盲人相携来到王宫求见国王,国王问他们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们吗?”盲人们答道:“ 感谢国王陛下的仁慈,我们天生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人说,大象是一种个头巨大的动物,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很是好奇,求陛下让我们亲手摸一摸大象,也好知道大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国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便欣然应允了,于是命令手下的大臣说:“你去牵一头大象来让这几个盲人摸一摸,也好了结了他们的心愿。”大臣们遵命去了,不一会儿,大臣便牵着大象回来了,对几个盲人说:“象来了, 象来了,你们快过来摸吧!”
于是,几个盲人高高兴兴地各自向大象走了过去。大象实在太大了,他们几个人有的摸到了大象的鼻子,有的摸到了大象的耳朵,有的摸到了大象的牙齿,有的摸到了大象的身子,有的摸到了大象腿,有的抓住了大象的尾巴。他们都以为自己摸到的就是大象,仔细地摸着并思量起来。
过了一会儿,国王见他们摸得差不多了,就问道:“现在你们明白大象是什么样了吗?”
盲人们齐声回答:“明白了 !”
国王说:“那你们都说说看吧。”
摸到大象腿的盲人说:“大象就像一根大柱子!”
摸到大象鼻子的忙说:“不对, 不对,大象又粗又长,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
摸到大象耳朵的人急急地打断,忙着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大象又光又滑,就像一把扇子。”
摸到大象身体的人也说:“大象明明又厚又大, 就像一堵墙嘛。”
最后,抓到象尾巴的人慢条斯理地说:“你们都错了!依我看,大象又细又长,活像一根绳子。”
盲人们谁也不服谁,都认为自己一定没错,就这样吵个没完。
于是,国王笑着对大家说:“盲人呀盲人,你们又何必争论是非呢?你们没有看见过象的全身,自以为是得到了全貌,就好比没有听见过佛法的人,自以为获得了真理一样。”接着国王又对臣民们说:“你们相信那些浅薄的邪论,而不去研究切实的、整体的佛法真理,和那些盲人摸象,有什么两样呢?”
小波的课文背诵完了。教室外面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开始往教室里跑。我心里知道课间休息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膀胱却不争气地涨了起来。
我说:“不行了,小波。小波,我要上厕所。”
王小波这个家伙看见我憋得满脸通红,有些懵,他还没反应过去,我就跑去上厕所了。
当我回来时,老师也回来了。老师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告诉我,你站外面就行了。
我沉默了,在老师的目光下,我感觉到万分羞愧。
老师继续上课了,小波转过头来偷看我,他后来对我说,他看到我哭了,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我并不承认这事,我的记忆里我没有哭,我只是有点委屈而已。
电话里,我又重新提起了我们的童年。谈话的开端,我很兴奋,我说:“小波,你还没睡呢,真是太好了。”
小波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疲惫,他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怎么大半夜打电话?”
听到小波这么紧张地问我, 我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半夜打电话好像真的要有点什么重要的事情才合理呢。
我说:“唔……其实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小波说:“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
“没有什么事,我实在睡不着了。我们聊聊?”我尽量把声音伪装得正常一点。
小波很平常地回复我,“好呀,你说吧,聊点什么。”
“小波,你记得盲人摸象吗?”我提醒他。
“盲人摸象?”小波说,“是那篇课文吗?”
“是的。”我很兴奋。
“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们学过好像,语文课。”
“当然是语文课呐,难道会是数学老师教你这篇课文吗?你会背的,一字不差,你喜欢背诵它。你说你长大了一定去看看真的大象,你说我们看课本上的大象和盲人摸象是一样的。我们要亲眼看看,才能确认大象是不是真的很大,鼻子很长,耳朵像扇子。”
小波说:“我真的说过这话吗?”
“你肯定说过呀,你不只和我说过,你还和语文老师说过这话。语文老师当时很兴奋,她激动地抱着你亲了一口。嗯……说实话那一口亲得很响。你遭到了全班同学的嫉妒。”
“就是那个很年轻的,刚来学校上课的美女老师露露吗?”
“嗯,是江老师。你还记得她。一位满腔热血的乡村女教师。”
“记得,我当然记得,江老师戴眼镜,皮肤白,中等个,穿着得体大方,笑时脸上有酒窝,生气时满脸通红。”
“对,对对。江老师,她在班里上表扬了你,她夸你有思想,有抱负,还夸你文笔好,有才气,长大准能当作家。”
“可是,我现在不是作家。王小波不是一名作家,他只是坐在家里而已。”小波的语气明显有些沮丧。
我明白他的心情,我和他一样,我们只是坐在家里而已。两个对别人,对社会没有一点用处的人。我们每天都在混日子。
“小波,你还想看大象吗?”我说。
“大象?”小波的声音变小了,“看大象有什么用呢?”
“看大象就是为了看大象,就像你背诵盲人摸象一样,因为你喜欢,所以要背给你最好的同桌听。”
“那是小的时候……现在我不想了。”
“好吧,小波。”我的心情有些低落,没有任何缘由的,我问,“那你还记得那场雪吗?小波。”
“雪?什么?”
“2002年的第一场雪。”
“刀郎唱的?”
“不是,大胖唱的。”
我想小波一定记得大胖。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大胖,小波和我,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经常在晚饭后去校园里游荡。那时,我们十四五岁,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小波把自己的头发梳得高高的,为了吸引班里的女孩子。冬天的风冷嗖嗖地吹着我们,吹着小波支棱起来的头发。我们只是游荡就快乐得不得了。大胖的脸最大,也被冻得最红,即使这样,他还是自作主张地提出要请我们吃冰淇淋。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在那个时间一起游荡,一起去买冰淇淋。我们人手一个,蹲在学校代销店门前的台阶上,那时去买零食的同学多,人流量大。我们眼前充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人群里往往有我们认识的女同学。当她们出现在眼前时,我们嘴里的冰淇淋吃得更张扬了。我们边吃冰淇凌,边和她们聊天。她们总是在看到我们第一眼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在冬天吃冰淇凌的傻蛋。
“大胖……”小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当然记得,大胖爱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即使那时这首歌已经不流行了。”
“是的,当时流行新贵妃醉酒。流行筷子兄弟唱的父亲。”
“一切都仿佛消失了一样,如果不仔细回忆的话,我们就很难再想起。”小波的语气突然伤感。
“是呀。”我说,“说起来,大胖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我记得我们高一就认识大胖,同一年级不同班。那时的大胖不爱说话,坐在最后一排,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学生。”
“后来到了高二,大胖和你坐同桌,他通过你认识了我。”
“然后 我们仨就变成最好的朋友了。”
“再后来大胖就消失了。”
“是的,大胖消失了,就剩下我们俩。”
我和小波在电话两头同时沉默了。
半晌,我问,“你相信大胖偷了班长的钱吗?”
“这个……别人都这么说。”小波吞吞吐吐。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当然是相信大胖的,我们三个都不是那种会偷别人东西的孩子。可是班长说钱放在桌兜里了,那天放学,大胖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
“是的。当时同学们都认为是大胖偷的钱。”
“你今天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呢?”小波突然提出疑惑。
“我做梦了,一连六天,我在做同一个梦,小波。梦里,大雪覆盖了一切,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大胖还在河里。他被冻住了。”我坦白地向小波讲述我的梦。
“梦?冻住了?”小波疑惑。
“对,冻住了,大胖变得孤单,而我无可奈何。”
“都过去了。”小波安慰道。
“不,没有完全过去。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到你,这么多年了,嘴巴越来越难以张开,小波。”
“问吧。”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那就从最主要的开始。”
“主要的……高二那年……”
“那年的什么事?我看我还能不能想起。”小波说
“就是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
“然后呢?”
“我听同学说,有一天晚饭后,你和大胖一块去厕所。你出来了,他留在了里面。”
“厕所?我想想……”小波迟疑着然后说:“我不太能记起了。”
“有一位同学告诉我,那天张旭带着几个同学在厕所抽烟,他看见了大胖,就把烟把往大胖脸上弹。”
“实在是不能够记起了。”
“大胖无动于衷,张旭就踹了他一脚。”
“啊,我想不起了。”
“张旭问了你一个问题,他问你说,是不是和那个小偷是一伙的。”
“我……想不起来,真的……有这事吗?”
“你当时摇头了,然后就从厕所走了出来。”
“过去好久了,很多事,我忘记了。”小波说。
“从那之后,大胖重新变得孤僻起来,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校园。现在,我仍然想问问你,你相不相信大胖是小偷?”
“现在说这种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很多年前,你告诉我,你一定要去看看真的大象是怎么样的。那时候,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唔……”
“现在我想问问你,那位同学所说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
“唔……”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唔……”
“是谁偷走了班长的钱,真的不再重要。”
“但有件事,相当重要。”“是谁偷走了,我们的真诚,热爱和勇气。”
“我也不清楚。”小波的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哼叫。
我的泪流了下来,没想到三十多岁的人打通电话,还是那么伤感。
“我挂了。”最后,我对小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