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乘坐74路公交车,本车由夕海中学站开往石岭站。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下一站:太平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炎热的夏天午后,路边翠绿色的行道树上蝉鸣此起彼伏,一辆蓝色公交车停靠在站牌旁,正准备启动时,一个人影忽然从车后门跨了上来,抓住车门上的栏杆挥手向司机喊道:“师傅,等一等,还有人上车!”
公交车司机皱了皱眉,刚想斥道别从后门上车,但马上就从监控屏上看到那人是个老人,到嘴边的话也只能咽下去。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那老人赶紧上车、到前门投币刷卡,然后拉动换挡杆,公交车随即关门,向前方行驶了起来。
周末的午后,车上并不算拥挤,但每个座位上也都有坐了人,过道上还稀疏林立着些乘客,大多都在低头看着手机。
那个从后门上了车的老人年约六旬,身形矮瘦,抓不到公车上方的扶手,只能一路扶着两侧座椅的靠背上沿向车前方颤颤地走去,一路上不免撞到其他人,也只能低声喏喏地说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沿途中,老人不小心碰到了另一个端坐在座椅上看报的老人手臂,他手上的报纸顿时哗啦掉在地上,那矮瘦的老人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报纸,脸色微变,正准备弯下腰去捡时,看报的国字脸老人伸手挡住了他,笑呵呵地说道: “老兄,没关系,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捡。”
老人只好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方走去。
公交车一路颠簸,让从后门到前门这短短几米的路,变得很艰难。
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后,那瘦小的老人终于走到投币机前,从怀中掏出公交卡,在机器上刷了一下。
“滴——老人卡。”
这个声音不大,但在午后沉滞的空气里却显得有些刺耳。
听到那声音,前车窗边上一个手拿香水百合花束、正脸色忧郁地望着窗外风景出神的二十七八岁男青年忽然回过神来,然后从座位上笔挺地站了起来,向那个老人示意道:“大叔,您坐我这里吧。”
“不用不用,我站一会儿就好。”老人推脱着说。
“您就坐吧,我很快就要到站了。”
那个手捧白色花束的年轻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让出座位,向车后方走去,老人这才只好走到座位上坐下,连声称谢,但那音量大概只有他自己听得清。
站在座位旁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打扮时尚的短裙少女,她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向后走去的高大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出了一行字:
“唉~~~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坐我前面的忧郁帅气小哥哥,刚想偷拍几张照片发你看看呢,他就让座给别人走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然后按了一下,发送了出去。
屏幕上很快回来了一条绿色的消息:
“哇!人帅心也善良啊!你不赶紧去搭讪认识下,以后肯定会后悔的,赶紧冲鸭宝贝~!”
“我才没那个胆子呢……捂脸/”
话虽如此,那个短裙少女眼中还是出现了一丝期待的光芒,她又看了一眼站在车后门的年轻人,心里正纠结着,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丝异常。
原来,换成老人坐后,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身体随着车身转弯而倾斜时,每次都会靠到站在一旁的少女,有几次手臂直接碰到了少女裙摆下裸露的白皙大腿上,让她心里一阵发毛。
“天啊,遇到老色狼的咸猪手了……”
长相清秀的少女显然偶尔会遇到这类骚扰状况,她立时就反应了过来,只感觉到一阵恶心泛来。少女退后了一两步,同时,手不自觉地向下拉了拉裙摆。
这些细小的动作,似乎马上就被那矮瘦的老人察觉到了,他的手臂顿时收敛了回来,无神的双眼望着正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老人那木然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短裙少女忽然感觉到自己像在凝视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她心跳加速,下决心等一会儿就鼓起勇气去年轻人那边。
车后门处,单手捧着白色花束,单手扶着栏杆的高大年轻人又回到了望着车窗外发呆出神的状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七月晃眼的阳光从玻璃外照入,静悄悄地落在他身上。空气里的浮尘在光中飞旋起落,仿佛水母群在纯白色的深海里无规律的舞蹈。
在他身边,看着报纸的国字脸老人不经意抬起头,正好看见年轻人手中那捧纯白的香水百合花束,他不禁一怔,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之中,手中的报纸被攥紧变形了也没发觉。
报纸上,用黑框圈出的一片角落里,有一张黑白的少女肖像和几段文字,上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黑体字:【20年冤魂何时能得昭雪 白小双悬案至今仍未告破】。
整整20年了……
国字脸老人看着那捧香水百合,眼睛一眨,再一瞬间后,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
那个夜晚,他接到报案后,和其他几个刑警同事赶到现场,看到了暗巷深处,那个倒在地上赤裸着身体死去的少女。染血的香水百合花瓣凋零在她苍白的十七岁身体上,凄红的血色如网一样在她身下蔓延开,与浑浊如织的雨帘汇合在一起,构成了他一生中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叫白小双的少女。
后来,尽管付出了大量的侦查工作,但这起凶杀案依旧找不到任何的线索。二十年前还没有什么高科技的侦查方式,例如通过DNA残留物找到犯人踪迹,当时那个暗巷附近也没有现在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天上泼下的暴雨更是将一切罪恶的痕迹冲刷得无影无踪——没有目击人,没有脚印,没有指纹,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虽然白小双赤裸着死去,但她并没有被奸污,因此连仅存的一点证据都无法提取得到。
凶手就像是一个无名的影子,他似乎就在我们身边,却又哪都不在。
唯一能分析出来的,就只有凶手一些模糊的侧写:通过走访排除调查,凶手很可能是三十到五十岁间的独居人士;从白小双身上致命伤口的位置及刀刃切入的角度可以得出,凶手的身高不超过1米65;另外,他的性生理上可能有缺陷,因此无法强暴受害人,却脱下她的衣物去获取心理上的满足,由此衍生开能得出结论,他平常应该属于自卑型人格,社会特征低调,除了此类型案外大概不会有其余前科存底。
这个侧写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放到人山人海里压根无法找到嫌疑人,更何况他有可能是流窜式作案,在案发后已经离开本市,所以想不依赖罪证,而只通过简单的侧写找到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努力了好几年以后,仍然没有找到半点突破口,白小双案在起初激发起社会强烈的关注度后,也像别的事件一样最后逐渐被人们淡忘。之后又有其他重大恶性案件出现,警力都被调拨到其他案件中,专案组取消了,只剩他和另一个同事兼顾在排查,再过了几年,经历了一系列人事调动后,白小双案被委托到的局子的新人手上,这也约等于此案被打入旧档案库底端,再也没有什么重见天日的机会。
时间越久,破案的希望也变得越加渺茫,这个老警察能做的,也只是平常惦念在心中,时常关注有没有关于此案的新消息了。
车身一晃动,他也从灰暗惨淡的记忆中走了回来,重新回到夏日的公交车里。
老警察摇了摇头,垂下头叹着气,心中戚然:下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也许这个谜题,会一直被我带到棺材里去,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吧……
“哥哥你好……这边的扶手,能让一让给我抓住吗?”
短裙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后门边上,她鼓起勇气朝那个发呆的年轻人说道,脸色泛着一丝桃红。扶手其实很空,所以她也明白这个借口很差劲。
但那个高大的年轻人并没留意到她的小心思和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他只是轻“噢…”了一声,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然后把手往扶手上方移动了许多,短裙少女赶紧靠了过去,抓住扶手,心中一阵小鹿乱撞。
他的侧脸线条真好看,人也好高啊,我好像都不到他的肩膀……不知道他的衣服是用什么牌子的洗衣液洗的,香味淡淡的……他手上的花又是准备送给谁的?……少女心中乱想着,正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搭话才不让人觉得奇怪,那个年轻人却突然之间,主动朝自己开口了。
“……你是夕海中学的学生吧?”
“哈?”少女一惊讶,脸颊瞬间红了好几个色号,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迎向年轻人的视线。
“你、你怎么知道的?”今天周末,她身上穿的又不是校服。
年轻人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她肩上背着的双肩包别着一枚金色的校徽。
原来如此。
“啊!……那,你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学长吗?”少女心中一阵雀跃,他居然在那么仔细地观察我。
“那倒不是,家里人不让我去读这所学校。”年轻人脸色忽然一暗,像车窗外遮蔽住阳光覆盖大地的大朵白色积雨云层,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地低声说着,
“我姐姐,以前就是夕海中学的。”
“哎?那应该很多年前了吧。”少女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姐姐?
“对啊,二十年前了。”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此前让少女心动的那抹忧郁色彩再度爬上了他的眼中。
“我今天就是要去看望她的,我姐姐从前最喜欢香水百合了。”
他说完这句话,再度沉默地望向远方,城市的线条在车窗外闪烁飞驰着。
这是什么聊天方式?短裙少女感觉到自己无法再从年轻人身上撬开一条裂缝,把话题延伸下去了。她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抬头假装在看公交电视,化解心中那股无处安放的尴尬感。
公交电视上在播着广告,“石岭山公墓,山清水秀,您家人安息之地的首选。”……少女随意瞥了一下,顿时就傻眼了,什么时候公墓也做起广告了,还在公交车上播,这也太晦气了吧?
真是一个奇怪的世道。
这时候,公交车广播传来了到站的播报:“太平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太平站到了……”
“啊,我要下车了!”少女惊觉,她匆忙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发呆的年轻人,心里很是不舍。
真是一次失败的邂逅……唉!不过下次再坐这路公交车,也许还有机会再碰到吧?
也许吧。
少女抓着手机,踩着台阶从后门走下去,炽热的阳光打在她运动鞋脚下的柏油马路上,升腾着无形的热气。
“师傅,等一下,我也要下车。”
公交车司机看了看监控屏那个有点迟缓的矮瘦身影,心中莫名不快。怎么又是这个老家伙?才坐一站就要下车,这点路也要蹭老年卡吗,真烦。
“让一让,让一让。”
那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白发老人双眼直直望着前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地低声说道,他缓慢地经过那个国字脸看报老人,经过拿着白色花束的年轻人,终于,也走下了车。
没有人会注意到,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他的手心里捏着一枚老旧的夕海中学金色校徽。
车门关上,司机发动汽车,轰隆声中驶向前方。
74路公交车上的乘客们在晃眼的阳光里昏昏欲睡,因为这只是一个一如往常的,普普通通的夏天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