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每个冬天都在等一场雪。上海终于下雪了,让我想起一个跟雪有关的故事。
《世说新语》写过三国荀彧之子荀粲: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
荀粲是三国外貌协会资深会员,找老婆公开宣称非美人不娶。天怜直男,粲得偿所愿,娶的妻子是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山眉水眼,姿色曼妙,很符合他的口味。
荀粲爱着妻的盛世美颜,忘了思考,到底爱不爱妻的灵魂?一年寒冬,大雪倾城,屋檐上结满尺长的冰棱。妻忽染恶疾,浑身烧得如火炭。
粲不忍,脱得只剩底裤,跑到庭子里,往雪地上一倒,写出一个大字。雪寒侵骨,很快将粲冻成冰人。粲起身,跑到卧房,把自己的身体盖在妻身上。
「凉些了么?」
世间男子,都将自己的温暖献给最爱的女人,粲献的却是冰凉。妻滚烫的身体开始降温,迷糊中喊了句:
「郎君,我梦见雪人了。」
最终,妻病重不治而亡。妻死后,粲整日神伤,朋友问:你娶老婆只看脸,好看的女人很容易再找,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粲说:佳人再难得。
或许,等到妻死后,他才知道,其实自己是爱着妻的灵魂的。失去,原来是这般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粲很快苍老了,痛苦和哀悼像两个小鬼,跳在他的肩上染白了他的双鬓。一年多后,粲抑郁而终。他如果再能熬过一个寒冬,就是三十而立之年了。
荀粲的字叫奉倩,这个故事,叫做《奉倩殉色》。很早的时候,人们把这个故事当成恐吓寓言,讲给自己年幼的儿子听,告诫他们:记住了,男人不能好色,好色的男人最终会死得很凄凉的。
就这样,荀粲靠受世人讥讽出名,躺在史册里接受着历朝历代冰冷的嘲讽。直到清初,一个叫纳兰性德的词人站出来,怒喝一声: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荀粲分明是千古难得的痴情之人!」
温文尔雅的纳兰性德很少发脾气,但为了荀粲,跟无数文人都杠上了。你们贬荀粲,数落他,讽刺他,我却偏要赞他,敬重他,效仿他!和人杠完架,纳兰性德回家,铺开雪浪纸,提笔写下《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字字真情,一气呵成,如水银泻地。如果荀粲能看到这句「不辞冰雪为卿热」,在九泉下或许也会粲然一笑,知我者,纳兰性德也。
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三年后,妻因难产而死,从此一咏三叹,相思成灰。命运和荀粲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纳兰性德死于三十岁而立之年,比荀粲多看了一场雪。
纳兰性德去世前1448年,窗外一轮残月西挂,秋蝉藏在假山的洞穴里,断断续续地低鸣。荀粲坐在妻的床头,跟她说:
「我终于明白,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妻的双颊忽泛起淡淡的胭脂红,她花尽最后一丝力气,断开自己的莲枝腰带,塞在粲的手中,作为他们爱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