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黄昏
冯琳
回到老家邻封,我一定要等到黄昏之后,才会离开。
喜欢站在山岗上,看夕霞慢慢摊开,落在田野上,洒在谷堆旁,栖在树林间,投在龙溪河的两岸。霞光是画家的水彩笔,轻轻一点,就在乡村的每个角落开了花。霞光是树上金黄的银杏,走过了季节的繁芜,终于在属于自己的日子挂上枝头,黄得像果实。然后蒲公英似的轻轻一吹,肆无忌惮地蹭在乡间,扑棱棱散向万物。
被夕阳抚过的村庄,已披上一层细薄的锦。就像冬日的早晨出门,妈妈为我披上的外套。抑或放学后,倾盆大雨袭来,正不知所措之时,奶奶已走到教室的门外,一把雨伞为我抵挡外面的风雨。
我走到双石头,这是村庄的最高处,也是我儿时最爱玩的地方,前方是东林寺,脚下是开阔的村庄。浓密的夕霞在村庄上一抹,生活的气息如河流在奔腾。村庄上空的浅蓝色炊烟,相互缠绕,织在了一起。尤其是湛蓝的幕布被霞光描得越来越浓的时候,缕缕炊烟像麻花拧着,在上空绾了一个蝴蝶结。这是住了20多户的人家,日常相互照应,早已血脉相融的意象吗?
双石头下,是一片繁茂的沙田柚林,我看到霞光映照在村民古铜色的皮肤上,把他们越映越矮,矮到沙田柚的根部。他们坚持为沙田柚浇灌、剪枝。光的移动,挂在三三两两正在挑水的村民身上,扁担压弯了他们腰,岁月催白了他们的头,他们每走一步都喘着气,我从粗糙的气流和笑容把皱纹挤成一团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的坚韧与勤劳,幸福与踏实。村民与沙田柚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让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越来越高大,乡村的黄昏也越来越饱满。
我继续走在田坎上,镰刀和稻谷的交响曲碰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野花与霞光的亲吻捧出一天最完美的笑容。就连用一根木棍和薄膜做成的“稻草人”也柔软起来,黄昏是它们闭上眼睛,慢慢让自己安详的时辰。水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串成动听的乐曲,给风吹过的村庄送来一曲缓缓的调。林中的蝉,把浮躁的嗓门降低了八度,给这个金色的黄昏,带来琥珀般的宁静。
此时,在院坝里散步的鸡,在水塘里戏水的鸭子,黄昏是最好的召唤,它们抖了抖身子,从村庄的四面八方赶回了家。龙溪河的渡船,摆渡人正吱呀吱呀拉着绳索,载着归家的人们从此岸渡向彼岸。拉船的人,影子越拉越长,挂在明镜的河面上,被剪成一幅画。
最温暖的地方,莫过于房间内一盏橘黄色的灯。灯光下,正在做饭的舅妈把夕霞的金线舀进锅里,和热气腾腾的菜香撞了一个满怀。此时,手提银镰回家的舅舅,闻到熟悉的味道,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踩了霞光的翅膀。天色暗淡,霞光再也飞不起来了,舅舅顺势摘一朵云霞放进兜里,兴滋滋地带回家酌酒。
夕阳从偌大的金盘逐渐缩为一枚柿子的时候,睡莲哗啦一声,打开含苞的唇,把自己抖成八瓣莲花。渐渐安静下来的村庄,枕着睡莲的心跳,变得那么慈祥与丰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