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人生

                                                        一

      天已经很黑了,我锁门下楼走出小区,顺着街慢悠悠往前踱着步,我的目的地是经常去的那家清真面馆,老板熟人了,看见我进来微笑着:“来啦,还是牛肉拉面?”,我说今天换个口味,翻腾了几页菜单,最后点了拉条子,不一会儿端上桌来,白的面条,红的番茄,绿的青椒,色相很好,用筷子拌了拌挑一口尝了,淡,于是搁起边上的小醋瓶往里倒了不少,再一尝,酸了,终于想不出补救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吃尽了它。

      从面馆出来,嘴里酸得难受,便去小卖店里弄了瓶水涮嘴,嘟噜噜一阵,然后“噗”的一口把水喷在路边大树抹了白灰的根部,顺着树右拐有一条星影稀疏的街道,我不常走,白天人就不多,晚上更是静谧了,胃里难受,就想沿着这道儿溜溜,也当消消食儿,就不着急回住处了,反正就一个人,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安排!

      我慢悠悠走着,走在这条树影婆娑的街道,路灯昏黄,路人三俩,鼻子里沁进了路边花草植物的清香,每往前一步,夜就深了一层,心就静了几分,走着走着,整个人就很轻松了,身体如释重负,心境慢慢开朗,原来散步竟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在浅夜的树影下独自踱步,心静了,轻松了,就容易顿悟许多事情,思绪飞散开来,一条条和着记忆,现实和梦境的线编织成一个别样的星空,在我的脑海里荧荧闪着光亮。

                                                        二

      有一刻,我突然想念远方的家了。

      我在北方一片苍茫而陌生的土地上独自踱步,我的家在千里之外的陕南,那是个似乎永远没有变化的小村庄,它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字,叫三官堂,乍听起来有点文气而神秘,我也是后来才隐约听到了这名的来由:很久以前,庄里西山坡头堆起了三座不高不低的坟,便有人叫了方圆这块地儿三官坟,庄里有一个有见识的老秀才,起笔把坟改成了堂,堂就是坟的意思,而三官堂比三官坟要好听多了,于是这名儿从祖辈传到现在,都没再变过。

      因为读书,我一步步走出村庄,远离了村子,慢慢往外走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村庄偏远到像是桃花源,而我就是个从桃花源出来的人,没见过世上很多的习以为常,没看过城里流行光怪的物件,走在摩登都市的街道上,我淹没在形形色色的人流里,不过,眼睛贼的城里人瞧瞧我的眼神,看看我的装扮,就知道我打远方的村里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村比他们想象的要远得多呢。

      这个时节,家乡田里的谷子一定黄了, 山上的树也该铺上了枯黄,秋天就那么一点点降临到村庄,这可是个收获的季节,爸妈叫上亲戚邻里的忙活一天,把谷子从成片的田里收进背拢,再背回屋把谷穗铺在堂屋平整的水泥地面,赶烈日头出来晒晒,金灿灿一片吸饱了阳光,舂了米再装起来,随便够吃一年的了。

      听爸说最近新村规划要也开工了,真弄了起来,这可算三官堂近50年最大的动静了,这五十年里,除了屋后头贯通了一条通到县里的土公路外,村里环境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村里老人一个个渐渐少了,二爷去了,二婆去了,大伯也走了,小河那头刘爷老俩口都去了,每到过年的时候就能觉着这不同,他们都还在的时候,初一开始村里左亲右戚的张罗起吃“磨盘席”,今儿个上午三姑家,下午四伯家,明儿早上大舅家,日程会排到初五后头去,这些老人是磨盘席的积极组织者,也是三姑四舅家吃席的座上客,老习俗讲究这个,老人们也在传承着,初几里热热闹闹几世同堂推杯问盏客套寒暄,屋外头雪粒纷飞风雨萧瑟鞭炮震天,回想起以前的饥寒日子,再看现在,他们心里是高兴的。

      近几年我赶年头回到家,发现春节氛围明显清淡了,而且一年淡过一年,热闹的“磨盘会”没再转起来,该打牌的还打牌,该神侃的还神侃,但总觉着这节日缺了什么,想想应该是一种过年的氛围,为啥淡了,我想除了乡人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不再隆重对待过节外,老人们的次第离世也是传统节日氛围淡化的重要原因:传承到这断代了。

                                                    三

      别看三官堂庄小,这小系统里还是充满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的,小时候的“大财主”刘福汉开了几十年大商店,家当颇丰,那阔气常惹乡人眼红,财主刘福汉也是村里响当当的大人物,可是去年得知他竟被逼瘫痪了,在那之前还碰到好几次他拉下面子来找我父亲借钱,不多,就几百块,愤愤的说自己被乡政府人坑了,身家几十万全投资到了乡级公路硬化上,可是自承包公路建设的大老板出事被抓后,他的投资就陷了进去,到现在本钱都拿不回一分来,还欠着别人不少钱。

      要还账了,邻里四周能借钱的地儿他借了个遍,拆东墙补西墙,年三十追债的人堵大门口上,初一他竟起不来了,到现在躺床上都没能起得来,我爸说公路通了后,这几年开小商店的多了起来,乡人不在他们一家买东西了,以前一家独大有市无价,现在竞争激烈利润微薄,商店挣不了几个钱了,他肯定背地里受了人怂恿把自己半生积蓄,再四处借了钱凑起来搞乡级公路投资去了,心想和政府做买卖还不稳稳当当,谁成想出这茬事把自己后半生全给陷进去了,政府也翻脸不在买账,落差天翻地覆,处境云泥之别,他压力难捱,几月逼出来满头白发,最后终于把自己急成了瘫痪。

      回想起小时候他们家的阔绰:庄里的第一部电话他家的,引得方圆几里的乡人排队来打,他安坐着按分钟收着钱;村里的第一台大彩电他家的,总有三五乡人聚在他家蹭电视看;庄里第一辆大斗东风车他家的,从县里拉回满斗货物,好不气派。现在竟落得这般悲凉境地,让人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的变数实在太大。

      而我们家,算是平平稳稳,越过越好的,尽管到现在依然不够阔绰,甚至缺钱,但相比二十年前,也已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此刻父亲坐在自己设计建造的的二层洋房堂屋里看着电视,母亲围在沙发上双手搂着小轩轩一个劲儿的逗他玩儿,轩轩是我哥的儿子,去年国庆节出生,现今整整一岁了,我读书多点,上过大学,孩子取名的重担就托付到了我身上,我期望小侄子长大以后光明磊落,气宇轩昂,有责任,有担当,就给他定了大名叫宇轩,家人挺喜欢,整天轩轩叫个不停。

      唯一有点不快的,是轩轩才一岁,就成了典型的留守儿童,成了中国农村数千万留守集体中的普通一员。哥哥嫂子离了家乡在千里之外的江苏工厂里做生产工人,工资不高,但俩人工钱凑起来还挺可观,这成了家里开支的主要进项。

      哥哥初中毕业以后,跟着父亲干过几年煤矿,独自进京做过建筑工人,南下厦门江苏等地进过工场。前些年家里建房,哥哥结婚花光了近几年积蓄,还借了信用社贷款,算是把这两件大事圆满完成了。之后父亲和哥哥又返回煤矿,危险和辛苦不重要,能挣着高工钱才重要,可是父亲年纪渐渐大了,体力和精力赶不上年轻的时候,干起重活来越来越吃不消了,而哥哥接连出过几次小意外,被坠物划伤脚腕,被利石割破眉头,母亲和嫂子愈发担惊受怕,便强辞让父亲和哥哥不再煤矿干下去,先返回家乡再另谋生计。

      回到家短暂相聚后,哥哥带嫂子南下江苏进了工厂做工,小轩轩留守在家,被爸妈俩人疼着,我想起小时候,小轩轩比我和哥哥的童年要好多了,那时候我和哥哥留守在外婆家,记忆中似乎没人疼我们,这不赖外婆他们,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结果么一个带把儿的,外爷对女儿们没有多少父爱,把女儿们看成获益的一种手段,寻思着女儿们出嫁的时候他可以大捞一笔。我爸妈外出没办法把我哥俩寄托他家,母亲她们小时候就很少得到关爱,我和哥哥这差了辈儿的外孙住在他家,自然也就引不起多少在乎。记忆中奶奶也没疼过我哥俩,她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孙子孙女聚一起能挤满满一屋,她一直和四伯住一起,把四伯的几个孩子当一家人疼爱,其余家的,她并不操心,也再分不出关爱。爷爷很早就过世了,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经常听到周围同龄孩子或者看到电视里爷爷奶奶,外婆外爷去世了,孩子们哭的悲痛欲绝,会伤心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受,我一直很羡慕有祖辈老人们疼的孩子,甚至羡慕他们在老人去世时伤心欲绝的痛哭声,那么肆无忌惮,像是一种炫耀。

      看到小轩轩被我爸妈像块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我知道,我哥俩小时候缺失隔代关爱的遗憾,不会发生在我们的下一辈儿身上了,这毕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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