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岁起我就随父母离开了故乡,现如今快三十岁了。二十七年里,也就回过故乡二十几次罢了。一年回去一次,甚至有时候两年才回去一次。后来,回去了,也很少在那过夜。
亲情淡了,回去的次数也就少了。犹记得,小时候每次回去,总是衣兜里揣满了玩具,揣满了水果糖,刚进村,村里的小伙伴也都围了上来。谁家有个什么孩子,年龄多大,玩性怎样,一一清楚,一一去邀约。约好之后,也就分发玩具,分发水果糖,走村串户的玩个够。午饭晚饭,有时候就到处吃,家境好的就能吃到米饭,家境不好的,吃个土豆也很饱了。从上午玩到日落,从来旺家玩到阿秀家,从偷摘豌豆荚玩到爬到杏树摘小杏子,天真无邪,一个从不猜妒一个,兴尽才归。
村背后的大池塘是我们的乐土。因为我们出生在西南山区,山区山地太多,没有太多的河流、湖泊,人造的池塘也较少,所以我们很少有会水的,但我们都非常喜欢水。喜欢水,所以玩水,玩水但从不游泳。或许是自然的馈赠,时间久了,池塘里也就生了些小鱼出来。小鱼真小,最大的也只有小拇指头大,于是我和我的伙伴每次都守在池塘边,看小鱼游来游去,也有小伙伴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拿着粪箕和一把米,用最原始但当时最高明的方式诱捞起几尾小鱼。那鱼小小的,身体半透明,能看清它的鱼骨,鱼翅膀像羽翼,小小的眼睛是银圈里一点黑。就捞了几条,吃了可惜,放了可惜,于是七八个小伙伴各自找自己的容器,有的拿塑料袋,有的拿碗,有的倒了爷爷要喝的白糖玻璃杯,为的只是养一条活不过天亮的小鱼。如果有太多的时间,我们也在池塘里飞漂瓦片。只要有两个小孩在池塘边玩,很快就会聚来很多小朋友。村里的大人生活劳作很苦,所以他们很慷慨,很慷慨的原意让跟他们从地里刚玩回来的孩子也加入我们。从来,没有村里的大人干涉过我们,貌似孩子就该这么玩,没有玩具,就该抽疯一般从天明玩到日落。
两棵杏树是我们的果园。村里有两棵杏树,大小差不多,不知道是谁种的,没有人管,也没人采摘杏子。在很多时候,杏子只是有钱人茶余饭后的消遣,来口酸的,生津止渴。而杏子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水果,没有苹果,没有梨,没有香蕉,所以去杏子树周围的小伙伴挺多。纵然有苹果树,有梨树,苹果和梨的生长是被大人监管的,一年也就吃那么一次。杏子虽也有生长周期,但无人看管,所以从开春一过,只要杏子有了一点果肉,我们就开始吃了。吃的是芽,吃的是肉,谁也说不清楚。从春天吃到秋天,从绿色的果肉芽,吃到黄橙橙的有核杏子,那便快要过去一年了。我和我的小伙伴就像猴子,一年的春花秋实,却没顾那么多,该吃花就吃花,该吃实就吃实。爬不上大杏树,怎么办,就用石头、木棒之类的器具招呼。杏树一震动,马上就下一场杏子雨,于是停一下,都跑去捡杏子了。停停捡捡,终归是吃饱了。小孩子一天到晚的玩,又一天到晚的去吃些酸的开胃的,对村里大人缸里的口粮是个很大的威胁。这个还不算,有些小孩力气小,杏树又大又高,于是他们的飞石和木棒多是招呼到杏树下人家的瓦房上了。瓦房的瓦片一遇飞石即碎,瓦房下的苦主哀声一片,于是该修补的还得修补,该还的瓦片也终归是该还的。
别人结婚却是我们的天堂。说到结婚,那是最快乐不过了。有五颜六色的香片可以吃,有劣制香槟饮料可以喝。大人的世界,当时不懂,为什么要结婚,当时也不懂。不懂就不懂了,有那么多热闹,毕竟是好事吧。只要村里有人结婚,一大早父母就会被请去相帮煮饭,布置房间,招呼客人等等,小孩自然也就跟去。小孩一去,自然要玩。胆小的伙伴,玩法是你追我打,在大人中间穿来穿去,蹿来蹿去;胆大的伙伴,玩法是潜伏埋伏,潜伏在放鞭炮的大人身边,只要有放鞭炮的意向,就发出奇异的叫声当信号。一有信号,埋伏的伙伴就做好准备,鞭炮一旦被点燃丢了出去,也就那么几响,瞬间会被埋伏的伙伴用土、石砸灭,鞭炮一灭,两组人就汇合,拿着所剩的鞭炮拆着去放。在那个时候,在山区的村里、鞭炮是稀罕物,又贵又少见。因为分工明确,齐心协力,所以屡屡得手。所以结婚的那天,有两种鞭炮声,一种是响得紧凑,一阵一阵的,不难听出是主人家的鞭炮手,库存较足;一种是冷炮,等了好久,就一声,忍了好久,也就一声,那冷炮就是我们。结婚的晚上,吃饭吃得早,主人重金请了两个队的人,一个队是唱山歌唱山调的,另一个队是村公所帮忙请的电影队。于是,稍有了夜幕,一边就开始吹吹打打,没有唱本,但“咿呀咿呀”的开唱了,像古时候唱戏一般,也像堂会,但最后却什么也不像。台下是阿公、阿奶、阿婶、阿爷等辈分的人物,小孩一来听不懂,二来断不可去那。既然如此,就去另一头看电影吧,都是小伙伴在看。电影一开场,那气势,很快也就盖过了旁边的戏班,什么《烈火金刚》、《董存瑞》、《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这些电影不知道在村里放了多少回,现在都记得。就是那样,我们美美的吃了两天,昏昏沉沉的玩了两天两夜。
时间过得真快,昔日的伙伴都长大成人,该结婚的结婚了,还不该结婚的也结婚了。年前,我也回了故乡一趟。见到了许多儿时伙伴,与其握手的时候,才发现其掌中步满了老茧。刚要提及一些小时候的趣事时,只见他女儿问放羊割猪草之类的事,于是我只好打住。打住了想再提,却说不出口了,已经不合时宜了,我眼前站着的俨然已是一个背负全家责任的汉子。那些童趣,或许只属于小孩子了。
他带着我,在村里转了转,结果,我伤心了。原来的老村子,已经是十室九空,大家都搬迁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中矗立,村子真是破了。偶尔可以看到,没搬的人家炊烟袅袅,刚踏进去,才发觉,人已老,屋已老,烟已老,没水,没电,终已不是长久之计。村里的杏花正在盛开,这回真的没人管了,没人理了。早些年两棵杏树被我们祸害了多年,如今,我们走了,再熟的杏子或许也只能风干,这是杏树的悲哀,还是我们的悲哀。我想,该是我们的悲哀。其实,只剩一颗杏树了,据说村里有个丧心病狂的人,为了几捆烧柴,结果了那棵杏树。当我去看,树真已不在,就连树根也死透了,于是我只能确定我对故乡的念想在一点点的减少。再去看看村后的池塘,没水了,就连池塘的样子也改变了,砌了许多水泥,如暗堡一般。池塘周围的树也跟着死了,没有绿叶,没有落叶,没有树叶,干巴巴的树干在那站着,张牙舞爪,如鬼魅一般,但没吓到我,因为我知道它们原来不是这样子。
人走了,村破了,这里住了四代人。我原本想住在这,可本家都搬走了,我熟知的一切都变了,我没念想了,我害怕寂寞,更害怕所有的记忆将我吞噬。好在一路上,有许多三五成群的小孩戏谑般朝我喊着“外乡人”,我在村里是有辈分的,可早已不愿提及。我外出的时间太久了,故乡变得太多了,辈分不重要了,“外乡人”亦不重要了。
故乡啊,故乡,我一个外乡人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