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压不住腐烂的腥气。夏爷爷躺在ICU病床上,四肢被约束带固定在床栏上,面部扭曲,全身僵硬。
他总感到无数条细虫从脚底板钻进皮肉,顺着骨头缝啃食,在骨髓里翻搅。他想伸手去抓,手脚却被焊死,只能不停地嚎叫。
他的意识清醒得可怕,这份清醒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死不了,也活不成。
当黑袍和花妖走进病房时,夏爷爷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花妖还未褪尽的绿光,剧烈挣扎起来。他感到有细竹根正从肚脐往外钻,带着潮湿的腥气。
“他在跟你说什么?”花妖凑近病床,听见夏爷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黑袍看着他不断转动的眼球,那目光正死死黏着窗外。
一个星期后,塔爷的诅咒依约解除,夏爷爷眼神空动,望着虚空,仿佛还在数折磨里的分秒。
诅咒是从20年前开始的,那时塔克与达时的儿子已经5岁了。
塔克与多吉翻脸,早在达时的葬礼一结束就开始了,塔克的怨恨再也压制不住。塔克认为是多吉害死了祖母,害死了达时,让整个村寨毁于一旦。葬礼结束的回程上,塔克就狠狠扇了多吉两记耳光。
“多吉。”
多吉回头的瞬间,两道耳光劈在脸上,声音在雨水里四下传开。
“竹林世世代代庇佑着村子,还给了达时第二次生命。可你忘恩负义,断了竹林的补水,让竹林大面积枯萎,虽然竹林的毁坏是外村人造成的,那也是你违反与外村人的约定,怂恿村民断水抢粮,故意制造矛盾,造成他们居无定所妻离子散,你是造成他们毁坏竹林的罪魁祸首!竹林破坏了,祖母与达时失去了性命。今天这两个嘴巴就是要你长点记性,毁坏契约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多吉的嘴角淌出血,混着雨水挂到脖颈:“我是为了全村……”
“为了全村?”塔克突然笑出声,“日本人打二战也说是为了村里人,这能成为害人的理由?更何况“为了全村”只是你的借口,你只是为了你高高在上的欲望,拿一套大道理忽悠村民。你自以为生来就是拯救苍生的,血统高贵无所不能,是村民的主宰,村民自会感恩戴德,其实村民们早已怨声载道,但屈于你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你何时听过村民的意见?就说这一次吧,你的想法最后实现了吗?恰恰相反,你的每一步都准确地踏在错误上,毫厘不差,你不仅毁了家园,还让村民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多少人踏上了不归之途!!”
“你是达时的哥哥,即是我的兄长,打你,是我不孝,我自罚一掌。”塔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鲜血从鼻孔急涌而出,染红衣襟。“自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文化村是达时的心血,我要让它再创辉煌;竹林是祖母的牵挂,我要让它常青万年。凡与我信仰同路的,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我都要让他们在文化村扎根,守着竹林,在敬畏中幸福地生活。”
那天的耳光像道雷,把往后的日子劈成了两半。
“之后你们再没相见了吗?”黑袍给夏爷爷掖了掖被窝。
“他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日子极其艰难,小外甥整天饿得嗷嗷哭,我这个舅舅怎么可能忍心?”夏爷爷长叹一口气,“那两巴掌也打醒了我,我知道我确实有罪过,心生愧疚,所以尽全力帮着他们。”
日夜不停的大雨冲毁了所有公路,环湖的土路早被山洪撕开一道道豁口,救灾粮车在山外陷了整月,再难挪动半步。
大雨让田野逐渐焕发新绿,先前旱灾时遗漏在洋芋地里的薯根,在冰水里泡透了,竟顶破薄冰冒出紫红的芽;荞麦地的残茬下,宿根憋出了翡翠似的嫩苗,带着冰珠颤颤巍巍。埂边的野葱、野蒜绿汪汪的叶芽从石缝里钻出来,灰条菜的种子也在融雪水里发了芽,透着股倔强的青。
塔克带着几个随从,再次踏上前往蜜之地的西去之路。可记忆里那条熟路,早已被大水冲成沟沟壑壑,深褐色的裂谷横在面前,原本的平坡塌成断岩,他们需要搭设无数的便桥、索道,走得跌跌撞撞,才艰难到达,这也只能带回三袋野麦、几筐菌子,虽少,却也给紧绷的日子松了弦。
真正能给人们续命的,还是政府的赈灾粮,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用直升机送过来。塔克请求政府带来速生菜种瓜种以及塑料薄膜。没过几日,直升机真的捎来了鼓鼓囊囊的种子袋,还有卷成筒的塑料薄膜。塔克领着村民来到竹林,清出背风空地,用竹竿搭起半人高的骨架,再把薄膜蒙上去,边缘用石头压住。阳光透过薄膜,棚里比外头暖上好几度,水汽在膜上凝成水珠,顺着边角滴进土里。不过十几天,萝卜缨子蹿得老高,豌豆藤上挂满紫白的花,番茄秧的枝桠间,已经坠上了指甲盖大的青果,渐渐地,日子倒比旱灾时滋润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