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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男与我同年,我见证了她的一生。
阿男在家中排老二,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在她刚满三岁时,家里的姐姐就被过继给远房一家亲戚当女儿。也是她告诉我,这么做都是因为,那时她妈妈又怀孕了,一直以来,家里都希望能生个男孩。但家里没条件多养一个小孩,这就意味着她和姐姐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分出去。而她是父母最希望能分离出去的人,但因为是个弱智儿,人人都避而不及,更别说领养。
最后,姐姐成了被送走的那一个。
按照村里流传已久的风俗,如果给家里最小的孩子取一个吉利的谐音名,那么下一胎出生的小孩,会有更大可能是个男孩。因此,村里总会不断出现名叫“招娣”的女孩。但同时也有不少家里,即便取名叫了“招娣”,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招来个带把儿的。在阿男父母看来,“招娣”这个名字已经被叫得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当即决定要另想一个。接连苦想了好几天。直到一天清晨,阿男的父亲突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脑海灵光乍现地飘过两个字,随即嘴里大声喊道:来男!就叫来男!
从此,她成为了阿男。
当说起这件事时,阿男有些木纳的脸上会短暂地拧在一起,像极了努力模仿大人发狠时的样子,可又摸不到要领的学生。
望着眉头紧皱的阿男,看着她的转变,我发自内心欢喜。她再也不是大家口中那个有智力缺陷的傻妞。
我回忆起刚认识阿男的时候,是在那个秋收之后。村里刚分队,从原本的上村、中坡、下村,突然划分成二十三个小队。细化几百户人家的领地,意味着利益也将明细化。所以,很快队与队之间就因着各种源头浮现出明争暗斗的场面,也常常因着贡献上的多少,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结局是撒泼滚打闹到村长家才草草收场。我们小孩多少受到大人的影响,私下里常挂着各队的名号进行各样的比拼。秋收过后的稻田空旷辽阔,自然成了我们的“游乐园”。
而比赛跑步,便是每天的竞赛游戏之一。开始聚集的几天时间里,各队都已经推选出技能之最的队员,只有我所在的七队还迟迟做不了定夺。我的队伍里,孩子们的年龄都出奇的平均,仅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孩子,那就是我们队长。此时他正为队伍之最的名头苦恼,焦急的目光已经在我们十二个小人头上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他的视线定在了我身上,片刻时间,似乎已经从我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
只见他蹙起的眉眼突然展开,嘴角也大大勾起,圆润的脸颊迅速染上红霜。那满是肉感的手指着我激动地高喊:他,他是我们队最小又跑得最快的。
就这样,我成了队伍里面,除了队长以外,其他小伙伴都羡慕追捧的人。而我的苦日子也随着这份突如而至的荣誉,迅猛地席卷扑来。
队长为了维持住“最快”的名号,每日亲自来督促我“训练”。他站在田埂上盯着我每日汗流浃背不停风驰,从破晓的鸡啼声开始,到将近响午的吃饭召唤声停止。我本就薄弱又朦胧的团队意识,反复被无数个清晨的寒风浇透,接着被晌午暖阳烘烤,直到蒸发不见。
在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每天脚不停歇,梦里也如此。后来我再也跑不了,一跑起来胸腔就像撕开了口,每一次呼吸就像一把穿膛的刀。因此,我被判定为队里最无用的人,与那群从一开始就被各队长认定为无用的人一起,成日黯淡地坐在田埂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阿男。她是中坡十二队的人,同时也是我们这群人中,第一个坐在田埂上的人。
有时我会坐在离阿男很近的那截田埂,这样的距离可以隐约听到她低语。可惜北风呼啸,加上她语短且乱,我一直没能听清她完整的一句话。更多的时候,她都只是呆滞地望着不远处的大山,时而发出一声轻笑。渐渐地,我对阿男的关注变得密切。在面对阿泰他们的故意戏弄,她总是一脸傻笑。其实无论是谁靠近,她也只会傻笑。她几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就连被挑衅急了,也只是习惯性地拽紧自己的衣角,干净的笑容扯得更大,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表现,只会让对方更得意。
我是在阿泰抬手准备推她下水潭的时候喊了出来,阿泰看到是我,笑得更加张扬。相对于他的笑容,阿男的笑反而让我更舒服。我冲过去,瘦小的身子撞上阿泰。他身形壮硕又年长我几岁,是我们村小有名气的混世魔王。我这么猛地一撞,他并没有如我想的那般摔倒,只是往后踉跄了两步,很快,站稳后的阿泰用力拽起我的领口,双目赤红瞪着我,抬起另一只手往我脸上来了一巴掌。就在他还准备挥拳时,我低头朝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趁他松手之际,我拉起一旁傻笑的阿男就跑。身后传来阿泰他们的怒吼声,我更加惊慌。许是被我的情绪感染,原本不情不愿被我拉着跑的阿男,在我再次催促下,真的迈开步子快速跑着。到最后变成她拉着我朝前跑着,很快身后属于阿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直到身后的声音都消失,我才气喘吁吁地让阿男停下。可她依旧拽着我往前跑着,就在我胸腔又开始发疼时,她突然停下了。阿男刚松开我的手,我整个人直接瘫软在地上。等我平复好呼吸,转头望向同样瘫倒在地的阿男。那是我第一次在阿男脸上看到这般鲜明的神情,她如同睡着般,整个人蜷缩在一处石块上的凹处,呼吸很轻,眉目柔和。她的嘴角微微弯着,像是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
后来,我发现我们已经跑进了大山里。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山里,在这之前,我们去过大山最远、最高的地方,也只是山脚下的树顶上。而限制了我们无所畏惧天性的,是来自内心未知的恐惧。大人告诉我们,山里有各种凶猛的野兽,还有吃小孩的怪物——全身长满黑毛的野人。虽然,我们连一只野兽、怪物的影子都没有见过,但恐惧的助长都有原由:我们有好几次在树顶上,亲眼看到过树林中突然颤动的灌木以极其迅猛的速度燃起浓浓的白雾,随即耳朵里传来一阵阵骇人又惊悚的怪叫声。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在寂静又陌生的环境下,一切风吹草动都让我如受惊的鹿一般全身紧绷,而我一旁的草丛里时常传出或大或小的“窸窣”声。我再也控制不住恐惧,上前就要叫醒阿男。谁知阿男先我一步坐起身,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传来声响的方向。还不等我开口,阿男已经一头钻进了草丛。望着阿男离去的方向,我心里更加惊慌,下一秒也一头扎进了草丛。
阿男的速度很快,连曾经号称跑得最快的我,都跟得十分吃力。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我才看清阿男的身影。她背对着我蹲在一株青草前,看到我后,她摘下几瓣叶子递到我面前,见我不接,她拿起一片就放到嘴里嚼起来。我犹豫地将叶子放进嘴里,有些清凉,苦涩中带着甘甜。最神奇的是,当我咽下后一直抽痛的胸口竟慢慢平复,被打得发麻的脸也不再那么紧绷,就好像被什么拂去了痛感。
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阿男,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但她只是蹲在地上抚摸着脚边的白兔,这是从一开始阿男就紧追着的那只。我清楚听到她轻声说出来的话。她对着兔子倾述着对它的思念,还有一些我不清楚缘由的感谢。这个时候的阿男,就和常人无异。她的神态举止虽一样存在着古怪,但是在当下表现得十分生动,就连手上的动作也非常轻柔。
那天是跟着阿男离开的深山。
离开大山后,阿男又恢复明显的痴傻。我开始产生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和阿男进过山里?这种自我怀疑,反而越发吸引着我靠近阿男。我的队长之所以注意到我跟在阿男身后,是来自其他队员们的嘲讽。原来,在我追随着阿男的这段时间里,我成了他们口中自暴自弃且无用的人。队长再次迎来嘲笑后,忍无可忍,很快端着圆滚肚子跑到我面前,用训斥的语气指责我,为何自甘堕落?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自甘堕落,但也隐约从中听出,是指我最近天天和全村最不愿意结伴的傻妞走得太近。
若是在一个多月前,我还未接触过阿男,我或许能理解他愤怒中带有的嫌弃。
但通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我已经不能认同队长的话。阿男身上有着普通人没有的神奇能力,她的时常低语在我看来,都是她和自然界中的某种生物交流。我看见她不止一次,追着什么东西进了山里。
可是这些队长都不知道,所以看到我不理睬他,还铁了心坐在阿男旁,顿时对我露出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丢下一句“你再也不是七队的人”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我依旧跟在阿男身后,更多时候两个人在田埂上,一坐就是半天。我对阿男的好奇,或许更多是来自那座大山里的秘密。在她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我听到了许多未知的精怪踪迹,还有幻化在她面前的各种景象。
在其他人看来,这不过是她的疯言疯语。可传到我的耳朵后,却在我心里扎根发芽。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画面,看见那些神秘的身影。每当我听得入神时,我能感觉身边充斥着神秘又古怪的气息。我彻底为此着迷,为这些我未曾幻想过也从未体会过的秘境着迷。我也曾几次跟着阿男进入茂密的大山中,可次次都是我刚进去,阿男就不见了踪影,最后恐惧使我快速跑离了大山。我也试图与阿男交流,可在她茫然的脸上露出纯粹的笑容时,我最终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我依旧跟着她。我拉着她躲过几次阿泰的追打,也带她一起参与我们队的野外窑食。这还是鉴于我追着阿男上山的几次,都被我的队长撞见,他十分认可我的勇气,为此还真诚邀请我继续待在队伍里。我极力说服了队长同意我带上阿男,当然,窑红薯的柴火都由我和阿男负责上山捡回来。
时间就这般过去了半年,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每日天朦朦亮便出门,跟随着兄长的步伐,翻越山岭地往学校赶。兄长是高年级,一心想着能考出大山,所以每日都是他第一个到达学校。就在我足够熟悉上学路线后,兄长终于放心地将我推与同龄的孩子,这样我就可以晚一个小时出门,毕竟我们一年级新生不用参与早读课。也恰好是在这个大部队中,让我意外地看见阿男。
学校里新鲜的事物,让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关注阿男。连她也上学的事情,我都是现在才知道。此时阿男,腰间紧系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任由她的堂兄拖拽着踉跄地往山路上走。她堂兄脸上的嫌弃与阿男脸上的淡然形成强烈对比,时而低头扯着腰上的绳子,时而蹲下来对着某处低语。很快被她不耐烦的堂兄拽倒在地,我也明白了阿男身上的泥块从何而来。
阿男的堂兄看到我,加快脚步扯着阿男来到我跟前,然后满心欢喜地将手中的麻绳递给我,借由有急事先去学校了。
我望着一身狼狈的阿男,她头上的黑发似乎久未打理,上面落着撕得细碎的纸屑和其他东西,脸上淤青的程度不一。想到阿男在学校可能遭受的境遇,我先是愤怒紧接着鼻子发酸,在我就要哭着安慰她时,阿男冲着我傻笑出声。我又被她的样子逗乐,全没有了先前升起的情绪。
她还是一如既往,有些呆滞的脸上露出那双清澈的眼睛。阿男已经记起我,在我解下她腰上的绳子后,她主动地跟上我的步伐。空寂的山谷,不时传来各种令人害怕的声音,但此刻阿男在身边,我却觉得莫名安心。
学校里,我们并不是同一个班,也不是同一栋楼。到了学校,阿男依旧跟在我身后,最后被老师连拖硬拽带走了。
学校的教学楼,有新有旧。旧的是已经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泥块楼,新的是近年来政府资助建起来的红砖楼。阿男是分到了旧学楼,需要从新的办公楼旁绕上去。那是一条泥泞小路,不远处水井渗出来的水,常常漫延至小路。很多同学都对这段路满腹怨言,其中包括我。这也导致我去找阿男的次数变少,倒是阿男曾多次跑来我的教室寻我。但作为班干部的我,课间时多数穿梭在各科老师的办公室里,不是交作业就是领试卷。阿男过来时,有几次我不在,被班里的同学轰了出去,剩下的都是在上课时间过来被老师带走了。
我在学校的时间渐渐地被学习占满,有时我在想,会不会是那场跑步风波,让七岁的我在恍惚中参悟到了一些真理。又或许是阿男,是她让我开启了我年幼的心智。总而言之,我的学习能力在不断提升,随之增加的还有周一上台接受表彰的次数。我成了学校领导时常提起的正面教例。
而阿男,也悄然成了学校的反面教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男学会了打架。她经常朝人扔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要拿得起来,就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遇到有人故意上前挑逗,她就会发疯般撕扯对方。事件扩张快速,已经有二十几个人称自己被阿男咬伤。
第一次同阿男站在台上时,我的神情十分诧异。我已经有几个星期不见阿男,如今她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整个人就如同在泥潭里浸泡过,干透的衣服僵硬地贴在身上,头发更像是一张撒开的网。许是阿男现在的样子太过于异类,台下传出一阵大笑。笑声刺激了阿男,她瘦小的身子微弓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染上锋芒,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警惕地望着下方哄堂大笑的学生。
我朝着阿男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遮挡她的身影。她察觉到我的靠近,锐利的眼神在认出我后恢复了清亮,她也朝讲台中间的我走了几步。在看到老师制止的动作后,我停了下来。随着阿男的靠近,我听到粘在她衣服上的细沙,随着动作上的摩擦,发出“唰唰”的声音。同样,在风中作响的还有头顶的红旗。
校领导站在讲台的正中间——红旗飘扬的下方。嘴里细数着阿男犯下的条例,时不时携带上我的名字。就如同家中数落孩子的家长,总要提上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领导声情并茂,讲到阿男的某些唐突的事迹时,还不忘加上动作辅佐,引得台下学生频频笑出声。滑稽的动作,直观的嘲讽,此时此刻我心中升起了一股难言的烦躁。我转头望向阿男,以为会看到她脸上也有类似的反应。可是没有,阿男还是我熟悉的阿男。她头朝着我这边,脸上神情茫然,目光呆滞又空洞。她嘴唇在嚅动着,我知道她一定在诉说着什么,可我听不到,我们之间隔着滔滔不绝的领导。我与阿男一左一右站在红旗两旁,被贴上一正一反的标签。
临近期末,我全身心投入在复习上。直到一天上午,耳边频繁传来阿男的名字,我才蓦然想起已有许久没有见到阿男。我放慢了写字的速度,心思已经转移在同学们的交谈里。
阿男被她妈妈从学校接走了。但更多的说法是,阿男是被她妈妈用绳捆着拖走的。
那天放学后,我跑着回家,回到村里刚好夕阳西下。我直接去了阿男家,她家没有人,四周都静悄悄的。许多人家里的烟筒都升起了白烟,显得阿男家十分清冷。
我在她家的栅栏外站了好一会,确定没人后,走了。晚饭时,我的母亲主动与我们提起阿男家的事。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用哀怜的语气述说起阿男出生时候的事——
在当时,阿男的到来对他们家来说,也算是充满期盼的。直至阿男的降临,这些喜悦都这么戛然而止了。失望之际,家里的老太借着夜色,抱着刚出生的阿男钻进了漆黑的大山。等到第二天,上山砍柴的人发现阿男,她已经烧得气息如丝。之后听说救回来了,但也烧坏了脑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家人……唉。
我听得出神,可母亲说到这就止住了。我开口想要追问,被一旁的兄长打断,语气中有着几分威严。
阿男停学后,学校依旧如常运转着。只不过同着我一左一右站在台上的人,不再是阿男。
某些时刻,我也会突然想起阿男,并且迫切想见她。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直到一年多后,我见到了阿男。
那天,我刚从另一个同伴家中出来,突然想去阿男家看看。于是绕路往上坡走。远远地,我看到阿男家站了一个女孩。她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条花边长裙,脚上的水晶凉鞋在阳光照耀下星光点点。
她也看到了我,注视我好一会,便高高抬起手不断朝我挥舞着,嘴里高声唤着我的名字。
待走近后,我看清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如今光彩又明亮。
这是活力无限的阿男。
这仿佛就像我们第一次闯进现实里的聊天。
这一年多,阿男都在市里治病。她说,她的爸妈先是去了市里参加她大姐的婚礼,回来当天就反复端详着她的脸良久,第二天,她就被带去了市里看病。
阿男口中的大姐,就是她爸妈从小寄养出去的女儿。听村里人曾夸赞她大姐嫁得好,是大城市里的一户有钱人家。
在阿男治病期间,他们一家都是住在她大姐家里。阿男在说起她姐姐时,脸上充满羡慕与期盼。
她转头问我,等到她长大了,会不会也能成为她姐姐那样漂亮的人,然后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每天吃着好吃的东西。
我笑着回答,会的!
阿男听后,笑得十分开怀,似乎遗忘了曾经那些神秘的过往。她开心地告诉我,她的爸妈也是这么说的。
年幼的我们都不明白大人说这话的心思,都在为拥有美好未来而欢声大笑。
我们在愉快地交谈,我惊叹阿男现在语言的能力,并为她拥有这样的能力感到幸福。
在几次欲言又止后,我还是小心翼翼问出口。
她却抬起头一脸疑惑望着我,什么秘密?
就是大山里的秘密啊!你忘了?
我的语气有些焦急,并开始不断向她形容她以往神秘的行为,以及说过的只言片语,还特别着重说了我们一同进入大山后遇到的事迹。
阿男听得入神,还不时发出惊叹,见我突然停下,她忙追问我,接下来呢?
我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如今的阿男,在她期盼的眼神下,我垂下脑袋,缓缓摇头说:没有了,之后没有了。
我借口回了家,自此,我再没有去找过阿男。有时我路过她家,隔着栅栏能隐约听到她在屋内训斥家里小弟的声音。
阿男常常要去市里复查,在村里的时间几乎与我相错。她成了村里人眼中奇迹般的人物,而我则成了他们口中的书呆子。
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正轨,田埂上换了新的身影,田地里成天可见他们追逐奔跑的背影。似乎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又想起阿男。可是,我再也见不到阿男。
阿男死了。
初中,我考进了县城里。来回车费贵且远,我几乎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一次回家,我听到大人们在谈论阿男,言语上满是贬低和嫌弃。听到阿男的名字,我心头一跳,私下询问母亲,才得知阿男病得快死了。那是一种很厉害的疾病,靠近的人还有可能会被传染,阿男就养在家里,而他们一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到处溜达转悠。
后面的话我没有细听,满脑都是,阿男她快死了......
我瞒着母亲,偷偷跑到她家门前的山丘上。坐在石墩上张望许久,在夜幕来临前,我终于在一扇半开的木门缝中,看到想要挤身出来的阿男。
半开半合的门缝中,我看到她摔倒在地。全身浮肿的她,艰难地撑着双手从地上站起,她整个人的状况,比任何一次见到她都要脏乱糟糕,脸颊也如发泡的馒头,布满凹凸不平的鼓包。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阿男。
她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暗淡,导致她看不到不远处的我。
她的神态告诉我,她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阿男,所以她才会被拴在门框上的一根布绳囚困住。
我看许久,直到风吹干我脸上的泪水,起身准备离开。就在我回头打算再看一眼阿男时,我察觉她似乎在看着我。正当我想要回应她,可接着我又注意到了她上下微动的嘴。
她看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大山。
阿男的语速很快,我能看到她面部在快速抖动。突然她眼角不断涌出泪水,我的眼眶也开始湿润起来。
两个星期后,我再次从学校回到家。从母亲隐晦的神情中得知,阿男走了。
她彻底回到了大山里。